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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一步一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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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笼霞!
可以治师父内伤的灵药!
费劲赶紧使劲瞧了那锦囊两眼,只觉鼓鼓囊囊的,倒看不出究竟什么形状。
他下山来除了要当武林公敌便是给师父找药,想不到江遗恨拿药倒爽快,偏偏说话总叫人听不明白:“我师父欠你钱了?”
应该不会吧,他师父挺有钱的。
那难不成欠的情债?
也不像,旧事听来听去,情债都是江遗恨欠的。
“休要装傻。沈空明传你的刀法秘籍,《磨刀不误砍柴功》,给我。”
世人皆知江野当年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少年时便已无人能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与沈空明第一次相遇,就成了对方手下败将。
那个人是那么与众不同。
他的武功又那么莫测高强。
他们不打不相识,从对手到朋友,用了三天。
三天之后,他们同游武林,又是经月。
同行那么多日子,江野无数次与沈空明交手,无数次落败。
直到最后,沈空明是北邙教中人的消息传出,他们决战于相思谷。
江野对上沈空明,一生只胜了这一次,而这一次,他杀了他。
所有人都认为江盟主的胜利是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根本不如沈空明,那天是沈空明留了情,而他却给他下了一味“千年碧”。
沈空明最后的眼神……不!
江遗恨止住思绪。
他不该再想这些,他也不需要后悔。
沈空明很好,但他更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条路本就不是坦途,一路上肯定有许多牺牲,但肯定是值得的,肯定。
所以不能容许任何差错。
于是当他察觉到沈空明可能没死,而费劲又在那么巧合的时间进入江湖时,江遗恨就势必要拿到沈空明的刀法秘籍。
只有如此,他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再没有什么武功能克制他。
偏沈空明的刀法实在有些难以说出口。
也只有这个人,才会给自己的武功取这种让人笑话的名字。
明明有如此威力,明明能搅动风云,在那个雨天江野再度落败无奈地问他这到底是什么功夫时,那个总是懒洋洋没个正形的青年歪歪扭扭捏着伞笑说:“是什么功夫?嗯,就叫《磨刀不误砍柴功》吧。”
一晃眼,此去经年。
当意识到自己再度沉湎于回忆时,江遗恨不由得有些恼怒。
沈空明这个人总是这么可恶,无论在不在他眼前,都能妨碍到他。
幸好这是在碧波镇,幸好这是在他的“凌绝顶”。
在这个地方,即便他继续走神也无妨。
只是没必要。
今天,他一定要拿到《磨刀不误砍柴功》。
而费劲满脸莫名:“我师父传我的是剑法,你说的那个什么磨刀……磨刀功?我没有。”
到底是那个人的徒弟,装傻充愣的本事学了个十足。
好在江遗恨也从没觉得拿出空明刀与晓笼霞就能让对方乖乖奉上秘籍,只是姓费的小子有时看去忒傻了,总给人骗一骗就能骗到的错觉。
韶九宵不就骗住了他么。
对于这个义子,江遗恨也有些可惜。
这些年收养的孤儿里,和舒不用说,一双眼睛的眼神像极了沈空明,但若论性格,只韶九宵有三分相似。
可惜也只有三分。
这天下之大,终究只有一个沈空明。
便是他徒弟都完全不像,也不知这傻小子哪里好,沈空明什么都给他。
怎么又想那么些不相干的事。
也许是多年抱负实现之机就在眼前,江遗恨今日难得有些多思多想。
好在往日再多缱绻思量,也抵不过他最想要的的东西。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伸手按住锦囊与空明刀,嘴角带着丝令人不安的笑意。
韶九宵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而费劲则答:“我不喝酒,我师父说酒不是好物,不过他自己倒是常常偷酒喝。”
这句话让江遗恨有些尴尬,仿佛在提醒他当年是怎样给毫无防备全心信任着他的沈空明递上那一杯掺了千年碧的酒,看着他喝下,将他带入温柔陷阱。
看来这小子半点不傻,果然是在装傻充愣。
江遗恨站起身冷然道:“既不喝酒,那就喝茶,请。”伸手将那杯已毫无热气的茶直接泼到了窗外。
茶水飞溅,韶九宵终于意识到不是气氛不对,而是气味不对,空气中隐约漂浮着幽微的火药味。
江遗恨与那杯茶一同跃出“凌绝顶”同时,韶九宵扯起费劲:“不好,我们走!”
来不及了,江遗恨怎可能让他们轻易脱身。
爆炸声震耳欲聋,猛地将这座高楼毁灭,烟尘木屑四散。
韶九宵脚下悬空,向下坠落。
他想跃起,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并不会轻功。年轻的剑客骤然意识到这个陷阱并非针对费劲,而是针对他的,他无处可逃。
泼天尘灰中韶九宵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在看到费劲模糊的身影时又用力收回来:“你出去!”他喊。
江遗恨站在对面屋檐上,手中拿着锦囊和空明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凌绝顶”中那两个人,对费劲说:“你可以不救他,他摔不死,不过下面有些东西会让他难受点。”
选择。
他让别人选择。
当年他在沈空明和自己的抱负之间选择了自己,纵然明面上人人称颂,但坊间流传的故事里他总不像个正人君子。
江遗恨不觉得自己不对,现在,他也给费劲和韶九宵选择。
证明自己没有错。
费劲没有丝毫迟疑地跳下去,追着那抹红色,在韶九宵落地前捉住了他的衣角。
韶九宵感觉自己一轻,想到江遗恨的话,立刻抱住费劲整个人环住他,让自己的背与地面接触。
咚。
两个大男人,还是挺沉的。
不过除了重量与坠落带来的这点痛感,韶九宵预料中的刀山针林之类并未出现,想想也对,这种手段他义父大概看不上——虽然现在的韶九宵已经不明白江遗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地面就是地面,什么都没有,直到他们两个形容狼狈地爬起来,才明白江遗恨所说的“难受”是什么意思。
他们被包围了。
耳边连鸟鸣声都没有。
此时此刻,两人意识到刚才碧波镇上热闹喧哗的声音已全然消失,整个小镇寂然一片,终于就像他们一路行来见过的每一处地方。
而他们现在站在崩塌的废墟里,站在人群包围中。
挑担卖菜的老汉、招揽客人的小二、买银钗步摇的姑娘、蒸包子的大婶、嬉笑打闹的孩子们,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说话,默默地将韶九宵与费劲围在中间。
江遗恨站在屋檐上。
“放心,你暂时不会死。”他对费劲说:“出招吧,既然你不想给我秘籍,就看看自己能坚持多久。”
就算有沈空明那样的天外天,他江遗恨依旧是武学奇才。他就不信费劲与这么多人交战过后他还能学不好。
便是真学不来也无事。
江遗恨又转向韶九宵。
“小韶,我也给你机会,你同样可以选。”
“不论什么手段,你让他拿出秘籍,你还是我的义子。或者,你就跟他一起葬身于此,你自己决定——但我希望你能聪明点。”
说完这几句话,江遗恨便坐在屋檐不再动作也不再言语,似乎打定主意要等个结果。
而韶九宵没有往他的方向看任何一眼。
“小费,这些人,不是傀儡。”
从发现被包围之时他们就在观察,本以为碧波镇终究也未能免遭毒手,但这些人眼神灵动,并不像是服了忘情水的样子。
尤其是刚才差点与韶九宵费劲一战的小二,此时他甩着手上抹布,居然还有些跃跃欲试。
既然没有被变成傀儡,这些人怎么会……
“诸位既然心智清明,为何还要供江遗恨驱策?”
小柳儿那样疯狂崇拜江遗恨认同他那一套的人不是没有,可若是有那么多,实在可怕。
先前给费劲传纸条的小男孩“咯咯”笑了:“驱策是什么意思?碧波镇一直都是盟主的镇哦。”
将金步摇轻轻插在发间,美丽的少女眼波流转。
“韶公子,碧波镇早就不是碧波镇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只蝴蝶、每一只老鼠,都属于江盟主。在你尚未遇上盟主之前,江盟主就在经营这里。”
韶九宵终于明白过来。
人人都以为镇上那几间草屋是江遗恨隐居之处,都以为他为未婚妻之死而自苦,事实上这整个碧波镇,才是真正的江府。
这一整个镇上的人,才是他真正的世仆、心腹。
所有镇上的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却装作一无所知,看他们在迷局中努力破局。
“你其实是想引出沈空明吧?”
如果只想让费劲交出本秘籍,这阵仗未免也太复杂多余。
“这是我给他的选择。”江遗恨没有反驳,也没有直接承认。“让我看看,你们最终要怎么做。”
他喜欢这么做。
大概从相思谷之战那天起,他就喜欢让别人做选择,只要别人跟他做一样的选择,他就能证明自己从来没错。
或者,他也不是要证明是非对错,只是自己那么痛苦地选择了,走到今天,别人也一样需要感受这痛苦。
反正最终他们都会变好的。
江湖会变成他期望的江湖,没有污点、没有灰色、没有残酷、没有鲜血,所有人都不会再行差踏错,不会有不平事,也不会再有伸张正义之人。
所有人都是正义,就不需要谁伸张正义,不幸福么?不好么?不干净么?
那样的江湖,如果他与沈空明相遇,就不会有身份之别了吧。
只是那样的江湖,有沈空明么?
“小费,这些人很强。”江遗恨心腹中的心腹,真正的除魔军,尽得他真传。
更何况,韶九宵与费劲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这些人。
源源不断的傀儡从镇外聚集而来,将整个碧波镇围得密不透风,与此刻的阵仗相比先前酒肆外那人墙简直单薄得可爱,只是道开胃菜。
纵使他们神功盖世再有三头六臂,此番怕也走不脱,更何况如今不过两个人。
这碧波镇,便是葬身之地。
“我知道。”费劲难得凝重。
高手的气息。
这种感觉,他下山以来只在那青岩涯的应自暖身上感受过,当日一个应自暖已让他们战至力竭,这里却有无数个“应自暖”正等着与他们交手。
“你不该救我的。”韶九宵无奈。
费劲诧异地看他一眼——虽然看错了方向:“我也不会飞啊。”
也对,就算在“凌绝顶”爆炸时费劲不跳下去救他,最终还是要落地,轻功再好总归不是鸟,飞不出这碧波镇。
只是……
“你就不能哄我说舍不得我么。”
这个小费,这辈子恐怕从他那张嘴里是说不出甜言蜜语了,这辈子真短,转眼就到头。
而费劲却更茫然了,这回总算望对了人,万分不解地说:“为什么要哄?我当然舍不得你啊。”
韶九宵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头,差点忘了自己正身陷敌阵,别人的刀递到眼前还在笑。
当然,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笑魅力无边,我们不能说他是傻笑。
屋檐上,江遗恨望着人群涌动中一红一青两道身影,看着他们依赖彼此、回护彼此、艰难前进着,从腰间解下酒壶饮了一大口。
江湖上许多人爱酒,可酒明明是苦的,为什么有人会爱酒。
“江野我跟你说,这个汾酒是甜的,真的,甜丝丝跟糖水似的,保证不难喝,来一口?”
“真有酒是甜的?”
“我骗你作甚,我先喝了,你看你那就一小杯。”
“……咳咳!你又骗我,分明是苦的!”
“怎会,女侠都能喝这酒,小江你没救了,半点苦都吃不得。来来吃这个醉蜜枣,啊——张嘴,啊。”
酒壶中的汾酒依旧是苦的,那个给他喂蜜枣的人,大约再也不会亲亲热热叫他小江了。
但,不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这个江湖有是非黑白,有不公,有血,有泪与痛,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终他一生,他一定要,改变这个江湖。
不惜任何代价。
而这些人最终会证明他是对的。
费劲不知道与韶九宵坚持了多久。
他只知道眼前到处是人人人人,比他在山上时砍过的柴还要多。
他和韶九宵都清楚他们是不可能战胜这么多人顺利离开的,所有的反抗都是无用功,但即便如此,他们仍要战到最后一刻。
这是给江遗恨的回答。
“小费,你到我身后歇息下。”韶九宵拿着断剑,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
如今他仅剩半截的风流剑上又多出许多豁口,内力也几近枯竭,两人却根本没能前进几步。
他们就像在沼泽泥淖中前进,身上还缠绕着无数藤蔓,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辛。按理说这一切都让人绝望,然而韶九宵却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兴奋。
是的,兴奋。
已经很久了,在有江遗恨的江湖上,所有江湖人都再没有过酣畅淋漓的战斗,他们不敢也不能。
而此刻韶九宵感觉到了久违的快意,他甚至觉得自己拿着剑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跃跃欲试。
费劲想必也一样吧,不,他本就不害怕什么,他的目标可是武林公敌。
“我不累。”费劲喘着气也摸了摸脸,他身法了得,倒并没有溅上血,额上流下来的是汗。
身周四处都是风声、刀剑声、拳脚声、呼吸声。
他将大宝剑挥出数不清的剑花,护住韶九宵与自己身周。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韶九宵看了他一眼,险些被人踢到心窝:“数什么?”
“剑花。”
“你还有心数这个?”韶九宵真的佩服费劲,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费劲半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我师父说过,我要是能瞬息将剑花舞出一百,就功夫大成了。可这些年里无论我砍多少柴,最多也就九十九。”
多一朵剑花能干什么?
韶九宵看着仍旧挤挤挨挨的人群,无奈,无论是九十九朵剑花还是一百朵剑花,都不能让他们脱困而出。
但反正不能脱困而出,为什么不能研究剑花呢?
夜魔压下喉头的腥甜,侧身不让费劲看到他背后伤口,又忽然意识到费劲那双眼睛压根看不清,悄悄松了口气——果然还是该穿红衣服,流多少血都看不出来。
“你师父没教过你怎么舞出那一百朵剑花?”
“说也说过的,他赶我下山来就是为了练武功,说只要做了武林公敌……”
费劲这句话没能说完。
高处忽然响起动人的竹哨声,比起小柳儿那毫无章法的吹奏,这段竹哨悠扬婉转、情思动人,高明不知几许。
而竹哨声响起后人群一静,继而再度骚动,攻势变得更加凌厉凶狠,再无一丝容情。
江遗恨,没耐心了。
竹哨声短暂停下。
“韶九宵,给你最后的选择,他死,还是你死。”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随着风声变得十分不真切,像是人在说话,又像魔在低语。
韶九宵笑了。
“义父,你心急了。”
他扬声,语气仍旧从容,仿佛从前任何一次以剑开道、去见他的美人,一无所惧、一往无前。
江遗恨的酒壶已空,面色已冷,他漠然盯着依旧不肯分开的两人。
“人贵自知。天下大势,顺者昌、逆者亡。我就是这大势,江湖已入我囊中,所有人都向我俯首,你向来聪明,何时变得这般愚蠢,偏要逆天而行。”
“天?”韶九宵小腿蓦地一凉,知道怕是脚筋被伤了,却强撑着不肯跪下去,嘴里尝到的都是血腥味,指向头顶:“天在这儿,不在屋檐。”
“小红?”费劲忽觉心慌。
他一把揽住韶九宵的腰,只觉得触手温热湿腻,这人竟淌了半身的血。“你伤在哪儿了?!”忙忙地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费劲第一次恨自己这双眼睛如此不中用。
“小伤,不碍事。”韶九宵反握住他手,顺手帮他挡了眼前戳来的一根拐杖:“专心点,我可不想你死我前头。”
这两人相互扶持着,江遗恨却被韶九宵嘲讽得不轻,连连冷笑:“既如此,我就看看这天底下有多少人会站在你们那一边,连你们那两位好友都已经跑了,怎么,你们以为他们还会来救你们?”
的确,从碧波镇被包围开始,就不见楚姿和李忘忧的踪影。
韶九宵没说话,事实上他此时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费劲却听得心烦:“你交朋友就为了被救?遇见疯子傻子才不怕跑呢,难怪你没有朋友。”
江遗恨彻底不说话了。
也许他意识到与笼中鸟打嘴仗是最愚蠢的事,或者他只是被费劲扎了心无话可以反驳,片刻沉默后,竹哨声再度响起,这次没有再停下。
费劲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快如擂鼓。
韶九宵已经无力再战,他必须保护他,再这样下去不行。
握紧渻砾剑,剑锋一改。
第三次。
自下山以来,这是他第三次动用师父说过不可轻动的剑法。
劫囚、逃亡、鏖战。
每一次都是为了韶九宵。
“石来!”
渻砾剑似要劈开华山,又似化身五岳,剑锋由点至面,横扫千军。
眼前人倒了一片,但后面还有无数片。
江遗恨肃了容色,死死盯着费劲动作。
没错,这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功。
在费劲之前,他曾数度看沈空明用空明刀使出这套功法,也是这样举重若轻、也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动作。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技巧,简单得仿佛……仿佛就是在磨刀、砍柴。
不用江湖人士,就算猎户家的小孩都能模仿,可偏偏到了他手里,有崩天裂地的威力。
而这功法在费尽手中亦是强劲,尽管不如沈空明,却比沈空明又多出了些什么,以至于气质完全是费劲的气质。
江遗恨有预感,此人危险不比沈空明少半分。
但究竟是为什么?
磨刀不误砍柴功的功法究竟有何秘密,招式分明叫人一看就透,但若是直撄其锋芒,却根本无处可逃也无从招架,仿佛看到的不是简单的一劈一砍而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
他江遗恨,忽略了什么?
费劲还在战。
“水来!”同样简单至极地将斧头往前一递,他身周却仿佛有黄河奔流,硬是短暂挡住了漫天攻击。
若是此时碧波镇上的人少一些,说不定他们还真能突围成功。
可惜。
“刀来!”
沈空明教给费劲这套剑术一共只有四招,分别是“石来式”、“水来式”、“刀来式”以及最后一招“归来式”。
其中最后一招“归来式”为禁中之禁,他师父跟他说过除非直面生死,否则万不可动用。
前面两次用这套剑法,费劲都没有使出过最后一招。
现在已是生死关头。
“归——来——”
“归来式”为什么要叫“归来式”,费劲曾像问剑术招法为何要叫“刀来式”一样问过他师父。
当时那人关于刀来的解释一听就很敷衍,而“归来式”,沈空明干脆没有解释。
费劲至今不明。
但现在他拖着韶九宵,闻到空气中不断弥散的血腥味,听到对方的呼吸一声微弱过一声,心中忽然有某种巨大的悲恸和力量。
奔涌而出的力量。
源源不断的内力从原本已经枯竭的丹田中生出,费劲只觉得身子一轻,好像脱离了□□,在驾驭自己的灵魂。
归来,什么归来,我要一切都不曾失去,我要失去的全都归来。
然后他听见了某种声音。
费劲精神一振,去按韶九宵的手腕:“小红,再坚持一下,有马蹄声!”
因为眼神很差的缘故,费劲听觉嗅觉触觉都远比常人敏锐,在碧波镇上其余人都未曾感觉到任何异常时他就注意到了马蹄声。
且不止一匹马,是无数马蹄踏在道路上,震颤着大地。
“我没事。”韶九宵扯出一个笑容,唇色苍白但眼神坚毅。
他没有放弃过,多久都可以坚持,也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只是刚刚非常遗憾,费劲似乎始终未能接收到他的心意。
但现在……江遗恨说他是天下大势?
“扬州三分坞掌门楚容,率三分坞弟子前来相助两位少侠!”
“北海青岩涯掌门孙逸兴,率青岩涯弟子前来相助两位少侠!”
“乌程流花阁。”、“太湖船帮。”、“武威镖局。”、“东山慈悲寺。”、“福闵问剑宗。”、“天山十二峰。”、“天风书院”、“丹鼎观。”、“白马银枪魏扬波。”、“太极无形巫历城”、“柳叶飞针柳可人”、“七灵子!”、“楚姿!”
“还有我。”李忘忧站在最前面,轻飘飘砸下惊雷:“红莲峰北邙教,幽篁君。”
“前来相助两位少侠。”
楚容骑马跟在楚姿身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楚姿离开三分坞后,她终是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楚颜,如今由她丈夫留在三分坞中照看。
此刻这位心思深沉杀伐决断的掌门手中拿着一朵精巧的银花,抬手毫不犹豫地扔向江遗恨:“你的银花令,还给你。”
江遗恨看着这些人,眼中一片阴沉。
这些在他手下战战兢兢了一辈子的所谓“侠士”,明明只要服下忘情水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平静,却居然有胆量反抗他。
他们怎么敢?
“很好。”江遗恨一字一顿地说:“看来今天没有来的,只有金陵淮海帮了?”
但淮海帮本质是个商帮,算不上什么江湖人,即便没有背叛他亦无多少用处。
偏楚姿还要朗声答:“淮海帮人虽然没来,但他们捐出黄金十二箱,作研究忘情水解药之用。”
江湖上谁人不知淮海帮的人有多抠门,费劲帮他们解决副堂主被杀之事只收到几个铜板做报酬,如今竟出资黄金十二箱,可见对江遗恨的反心有多坚决。
江遗恨不知是怒急攻心还是如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望向李忘忧:“你刚刚说什么?”
“在下,红莲峰北邙教,幽篁君。”
“不对,你不是沈空明。”
沈空明化成灰他江遗恨都能认得出来,这个李忘忧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不止一次,他绝不是!所以呢?
他这里提红莲峰,提北邙教,提幽篁君,莫非以为能乱他心智?
笑话!
李忘忧从容不迫:“我当然不是沈空明,只不过,沈空明也不是幽篁君。”
江遗恨微怔:“你说什么?”
别说这位前武林盟主,就是在场这些前来助拳的江湖人士也起了一阵骚动。
当年魔教幽篁君隐瞒身份结交少年江野的事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无人不知,如今怎么忽然又来这么一出。
因李忘忧是与楚姿一同前去寻人求助的,不少人便把目光投向楚姿,也有胆大些的直接看李忘忧和江遗恨。
“江盟主没听清?”李忘忧笑了笑:“我说,他不是幽篁君。”
“可笑,他怎么可能不是。”
这世上有冒充名门大派的,有冒名名侠名士的,可魔教在武林是什么风评,岂有冒充魔教中人的?
“他若不是幽篁君,我杀他干什么?!”
下意识的话一出口,江遗恨就知道自己终究是乱了心绪,不知不觉捏住手中锦囊强行道:“他对魔教了解甚深,一杯‘千年碧’下去知无不言,不可能不是。”
“孙默也了解北邙教。”孙默,一见红莲圣女误终身的青岩涯弟子,孙掌门侄儿,当年也曾出入红莲峰,却不是所谓魔教中人。
李忘忧言下之意,甚是诛心。
江遗恨表情有些狰狞。
先前即便看到这么多门派反水他仍有天下归我的信心,现在却忽觉得不安宁。
沈空明不是幽篁君?他不是魔教的人?
怎么会,怎么可能。
千年碧下无虚言,喝了千年碧那个人不能撒谎!
是了,当初他认定对方是魔教之人,一心只管探问魔教地形与守卫分布,哪里会再问他身份。
不不不,这个什么李忘忧必然是在胡言乱语,是想让他不战而败,他怎么可能是幽篁君,魔教的幽篁君可是……
魔教的幽篁君,深居简出,神秘非常。
与喜爱张扬的红莲圣女不同,江湖上无人见过幽篁君的真面目。
所以沈空明自称来自塞外行走江湖才会那么顺利,不,所以,沈空明也完全可以冒充幽篁君?
“不对!”江遗恨忽然跃下屋檐,没人看清他的动作,转眼已到李忘忧眼前。
楚姿一惊就要出拳,李忘忧却淡定如昔,摆手让他不要动作,直视眼前人:“哪里不对?”
“当年攻上红莲峰,魔教中人被一网打尽,我没有见过你。”
江遗恨盯着李忘忧的脸,确信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眉眼。
红莲峰大火中每张扭曲哭嚎的面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绝没有这个人。
李忘忧叹息:“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当时我与教主有些龃龉已离教出走,侥幸逃得一命。”
入情入理。
但江遗恨不信。
他不能信。
二十年来他步步为营走到今天,无论什么真相假象都已无法停下。
沈空明是幽篁君也好不是幽篁君也好,相思谷那杯酒那一刀都已出手再收不回来,干脆不要去想。
“反正他永远在骗我。”
曾经最年轻的武林盟主、江湖百年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亲自加入战局。
用一把绯红色的刀。
沈空明的空明刀。
前来助阵的武林人士也纷纷翻身下马,迎向将碧波镇围得水泄不通的傀儡与死士们。
一时刀剑厮杀声四起,连碧波镇上空的云霞都被熏成一片血色。
因有了援军,费劲与韶九宵都再度打起精神,继续与眼前这些武功高绝又不知疲倦的怪物们厮杀。
从前韶九宵在碧波镇上往来时从未感觉这些镇民身怀武功,如今想来,说不定都是像应自暖一样用了化功水。
忘情水对武林人士有用,能将他们变成听话的傀儡,而化功水却可以给不会武功或武功低微之人服下,运气好便能成绝世高手。
至于运气不好的,死的死残的残,想来江遗恨也不在乎。
他视天下为棋子。
说不定这些江府死士还会因为自己得赐的是化功水而非忘情水感到高兴,觉得自己在主人眼中与那些傀儡不同,可以拥有思考的权利。
至于那些不觉得高兴的,都会被视为废棋。
韶九宵如今回想,果然少了不少曾经熟悉的面孔,不知那些未能变成高手的普通镇民究竟是死是活。
——眼前丢过来一块抹布,是那个说要与自己一战的小二。
这抹布被灌满内力,坚硬如钢铁,只要稍稍碰到就会皮开肉绽。
但他不能躲开,此处全无生路,身后同样有致命手段,能选的无非是多受一些伤或少受一些伤,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这是用命做的计算。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斧头斜刺里劈来将抹布一劈两半,径直甩了回去,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抹布被撕裂时竟发出了哀鸣般的断裂声,像某种凄恻的惨叫。
“你!”
没想到耗费十成功力的招式被一斧破解,那小二面色骇然连连后退,却因为身后都是人人人人而根本挪不动脚步。
最后他被自己的抹布糊了一脸,也不知是被打晕还是熏晕,总之是晕了过去。
可怜他晕倒也无法好好躺到地上,依旧被拥挤的人群甩来甩去。
韶九宵惊异地看着费劲,觉得这个人与先前有哪里不同了:“小费,你的武功是不是……”话未说完已被抢断。
“血还在流吗?小红,疼吗?”费劲焦急地摸着韶九宵。
血腥味好浓,走到哪里都能闻到,分辨不清是谁散发出来的,他不喜欢这样。
韶九宵眼睛亮晶晶。
原来费劲也会有慌里慌张的时候,还是为了他,今天就算做鬼也不枉了。
他于是笑着安抚费劲:“没事,已经不流了,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那么多血。
为了安抚费劲的情绪,韶九宵吃力地转移话题——其实是真疼,血根本止不住,但不能让这呆子知道。
“先前你话还没说完,你师父为什么叫你下山做武林公敌?一百朵剑花又能怎的?”
至于沈空明是不是幽篁君这种事就不用问了,费劲保证一问三不知,搁前些时候他甚至以为他师父名字就叫“师父”。
“啊,哦,武林公敌。”费劲随手击飞了跟前八个人形障碍物,丝毫不觉自己刚才一招有多强,也看不到韶九宵专注的眼神,只忙着回答他:“他说只有当了武林公敌,才能领悟剑术的最高境界。”
韶九宵心中一动。
关于剑术的最高境界,江湖上其实一直都有传言。
他自己就是个剑客,也时常研究武功的化境究竟在何处,自然听说过那个说法:“一步一杀?”
谁也不知道这个传言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所谓的“一步一杀”究竟指的是什么。
有人猜测这是一本剑道至高的武功秘籍,也有人猜测这是一柄名为“一步一杀”的绝世宝剑,还有人认为这就是种境界,玄而又玄的境界,无人能够达到。
沈空明听上去真是那种会拿传言哄小孩的存在。
毕竟他连江遗恨都哄。
费劲点头:“对,一步一杀。”
韶九宵声音透着古怪:“他对你说要学‘一步一杀’,就要当武林公敌?”这又是什么说法,听上去万分不靠谱。
“不是。”费劲耳边仿佛响起师父的谆谆教诲:“他说要学会‘一步一杀’,就要保证自己每步之内都有敌手,我想着只有武林公敌才会每步之内都有敌手,所以……”
就算是命悬一线,此刻韶九宵都有些哭笑不得。
所谓“一步一杀”最重要的是保证每步之内都有敌手,咳,沈空明真是个妙人。他苦中作乐地调侃:“那小费,我们现在可算是每步之内都有敌手了。”
以现在被围攻的程度,岂止能一步杀一人,完全可以一步杀十人。
费劲听闻却如醍醐灌顶:“对啊!”这不就是师父说的,练习一步一杀的最好环境么。
而且刚才用过归来式后,不知怎的,丹田内的内力源源不尽,像是根本不会枯竭一样。
他可以!
他能带着小红杀出去!
“看那边,怎么回事?”
“下雨了?”
“不是雨,有人在哭。”
“好多人在哭。”
“怎么回事,那是费少侠和风流剑在动?”
“好快!”
“喂!你们没事吧?”
所有声音都在某个时刻远去。
杀伐声、呼救声、刀剑相撞声、马蹄声、风声、呼吸与心跳声,费劲耳边一片寂静,他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见。
此刻唯有手中的渻砾剑触感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仿佛能够体会到“剑锋”上的每一处变化。
身边一切都变得好慢,只有自己是快的,快得仿佛在一群耄耋老人中跑过。
轻轻一撂,他们就倒了。
——原来这就是一步一杀。
费劲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轻盈过,也从未感觉渻砾剑真的这么省力过,眼前密密麻麻的高手仿佛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落叶,他只要剑尖轻挑,他们就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师父说的是对的。
只要每步之内都有敌手,就能在每步之内将他们击杀。
江遗恨培养多年的碧波镇高手们被打哭了。
是真的哭,不知是吓哭的还是不甘心而哭,总之泪洒当场,呜咽声铺天盖地。若此刻有个不知情的人在场,恐怕还以为江遗恨与他的手下们才是被欺负的一方。
一步,两步,三步。
九十八朵剑花,九十九朵剑花,一百朵剑花。
费劲就这么带着韶九宵,势如破竹般杀到了江遗恨面前。
江遗恨此刻的眼神微妙而奇特,看向费劲时不知在看些什么,仿佛审视的不是一个并无多少交集的年轻人。
“好,很好,你不愧是他的弟子,总给人那么多惊喜。”
“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战胜我!”
空明刀在费劲头顶划出无数道绯红残影,他不知道江遗恨瞬间出了多少刀,也根本来不及数,这个人,这个人的武功太可怕。
费劲不是没有与江遗恨交过手,当时虽然也被压得喘不过气,但至少没有这种“我绝无一线生机”的感觉,但现在的江遗恨已然不同。
透过狂舞刀锋看向他的眼眸,众人都意识到,这位前武林盟主已经破釜沉舟,或者,走火入魔。
哪怕看不清江遗恨眼神的费劲都有瞬间心生退却。
但韶九宵在身后,他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