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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独坐幽篁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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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灵子一连后退了数步。
还是熟悉的封无路,还是熟悉的流星锤,但流星锤对准的方向,是他。
就算被马蜂蛰成大猪头时,封无路也只是气得三天三夜不跟他喝酒,从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这样的封无路,这样的封无路怎么可以……
七灵子勉强挥起袖子,将最后一点“梦”洒出去,心里翻涌万种思绪。
如果刚才他想解开忘情水的毒还只是出于好奇和胜负欲,那么现在他有不得不解毒的理由。
先把这家伙困住,他想,然后他一定能找出办法救人。
然而“梦”在封无路面前弥散开来,他却没有像先前那个老头一样停住脚步,依然呆滞地挥舞流星锤想要取七灵子性命。
怎么会这样,七灵子愣住了。
“梦”不可能突然失效,却对封无路没有效果,难道刚才只是侥幸?还是说,封无路中毒已深,真的完全失去了神智,回天乏术?
就在七灵子怔忡时,凌厉的掌风接连拍在他左肩,是一名使掌法的傀儡趁他刚才失神穿过毒雾近了身。
七灵子喉头一甜,踉跄倒地,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他本不该这么轻易被打败,他不是在逞强,他还有许多毒没有使出来。
可在一张张失去神采的面孔中看到好友,几乎让他崩溃。
不远处传来刀剑相加的清脆响声,是费劲与韶九宵在战斗。
七灵子腿上蓦地传来剧痛,封无路踩过他的大腿,毫不犹豫地向那个方向而去。
是了,他接到的命令一定也是那两个人。
但这个笨蛋流星锤根本不是风流剑的对手,更别提费劲那个可怕的青年,姓费的一柄斧头看着滑稽可笑,使出的招式却令人胆寒。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封无路的朋友,面对威胁,不会手下留情。
不行!
七灵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探出手,猛地拽住了封无路的脚踝,咬牙道:“你给我停下!”
封无路自然不会停下,他抬了抬腿,发现无法前进,于是本能地想要甩开障碍物。
也不知是忘情水的功效还是这家伙本来就有那么大力气,死死不肯放手的七灵子几乎被他拖着走,又遭遇了不少傀儡的鞋底攻击,终于忍不住把喉头那口血吐了出来。
“呸!”七灵子气得嘴发苦,连形象都不要了。
这些年来还没有谁敢让他吐血呢——江盟主除外,但江盟主也没空专门对付他。
这该死的封无路,等他醒了一定要好好骂骂他。
等他醒了……简直像麻袋一样被拖着的用毒高手忽然一个激灵。
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戏台上唱苦情戏吗?
这样根本阻止不了封无路,他堂堂七灵子是谁,他可是一个用脑子的人,好好动动脑子来应付现在这个局面。
这些傀儡不会怕痛不会怕累,只要能动就坚决执行命令,动动脑子,啊,对,脑子。
七灵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赶紧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物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脸上狂洒。
毒么,不止能对别人用,也能对自己用。
此毒名为“狂”,能短时间内激发一个人的最大潜力,不过之后这人就废了。
当然,七灵子没想废自己,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去阻止封无路。
“砍他们后颈,让他们昏过去!”
七灵子喊得声嘶力竭。
这些傀儡再不怕痛再不怕累,只要失去行动力,一样没有威胁。
手刀起手刀落,重重打在眼前人后颈上,封无路摇晃一阵,最终还是投向了大地怀抱。
幸好,幸好这人变了傀儡还像从前一样傻,总忘了要防备身后。
七灵子抱住封无路,咧开嘴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知道,他知道的,封无路哪里是傻才不防备身后呢,是因为从前身后总是朋友,他不需要防备。
这种习惯即便到他失去了自我意识、失去了思考能力,却依旧伴随着这具身体。
为柳可人开道,比楚姿想象得要轻松些。
这些没有心也没有情的高手目标专一,眼里始终只有费劲与韶九宵,对于障碍物只是随手解决。
楚姿习武的天资在他娘眼里永远都不够高,幸好,他足够聪明,也足够冷静。
哪怕他的外表和平日里与费劲吵嘴的样子总是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心思多深的人。
“等等,李大哥、柳姨,我们出招随意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动的人群看。
“随意些?”柳可人皱眉。
她武功本就很寻常,如今只是在自保,如果再随意些恐怕立刻就会被杀。
但楚姿总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她迟疑着放缓了动作,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对面更加激烈的攻击。
这些傀儡在感觉到面前障碍物似乎消失后,步履不停地向费劲与韶九宵所在的方向而去。
“果然是这样。”楚姿眼睛一亮:“忘情水不是完美的,他们一次只能接受一个命令!”
这些傀儡在听从“带回费劲与韶九宵”的命令时,就不会再执行譬如“其他人格杀勿论”之类的吩咐,他们对楚姿等人动手,只是认为这些是障碍物,阻碍他们执行命令。
如果不阻碍呢?
这些呆滞的、无法思考的存在根本就不会随机应变判断局势。
真可笑。
江遗恨此刻是会为这些无法思考如臂指使的棋子而满意呢,还是在不悦这些棋子居然不能自己判断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这个矛盾的男人,大概正在满心矛盾地遗憾着吧。
楚姿对李忘忧使了个眼色,转向柳可人:“柳姨,你轻功怎么样?”
“比小韶强一些。”
“那足够了,准备好,我和李大哥送你出去!”
当年扬州明月仙子的轻功以飘逸美丽而著称,不过,美没有用,轻功的花样越多、看上去越炫目,很可能就越不实用。
所以现在楚姿不需要那一套。
他用力托起柳可人,柳可人都没想到这个娇小的少年居然有那么大力气,抱起她丝毫不见吃力。
“李大哥!”
李忘忧知机,见楚姿拔地而起,一掌推向他鞋底。
楚姿抱着柳可人高高跃出人群,然后将柳可人往人墙外一送。
这一送用去他十成功力,柳可人只觉得自己身在云端,原本只比韶九宵好一点点的轻功此刻简直能腾云驾雾。
她轻巧地踏过半空,突破重围,逐渐不见了身影。
而楚姿重重往后面摔去,被李忘忧接了个满怀。
“时机恰好。”楚姿夸李忘忧配合默契,柳可人毕竟是个成年女子,再轻也轻不到哪去,其实他胳膊挺酸的。
李忘忧无奈:“由我来就好。”他力气怎么也比楚姿大一点。
楚姿摇摇头,从李忘忧怀里轻巧跃下,抬腿扫开冲过来的两个傀儡,声音微凉:“其实李大哥,你不必蹚这趟浑水的。我们四个人,小费要找江遗恨给师父拿药,韶九宵原本是卧底现在则要反抗姓江的,我亦曾受化功水牵连,可是你,你好像没有目的。”
这些事,他不是第一次想,却是第一次说。
李忘忧要什么呢?
他说他是个江湖郎中只会些微末功夫,他说他一直在追查化功水,可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为什么要追查化功水,从来都没有透露过。
更何况,他的武功并不低,根本不是什么微末功夫。
他看上去总是什么都无所谓。
楚姿和小费韶九宵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被追杀就一起被追杀,查案就一起查案,劫囚就一起劫囚,对抗江遗恨就一起对抗江遗恨。
他自己的目的呢?他想要什么,他想做什么,他最终要什么。
楚姿知道现在问出口其实不是个好时机,然而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到了如今这种境地,只会越拖越危险。
更何况,他真的不想相信其实李忘忧不是他们的朋友。
当日韶九宵对费劲出剑那一刻费劲心情究竟如何,楚姿不想体会同样的滋味。
他会回答么?会回答什么?
楚姿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任何真相,也或者永远都不会准备好,但一定要问出口。他们不能带着这个疑问去到江遗恨面前,如果放任下去,很可能无法挽回。
李忘忧笑了笑。
他笑起来不会像韶九宵那样好看得令人失神,也不会像费劲天真得叫人头疼,他总是温柔、包容,好像一个年长的大哥哥看着他们胡闹。
楚姿从小未能感受过父母的关爱,而李忘忧总是给他这样安心的感觉。
像毒一样让人上瘾。
以至于他明知道李忘忧可能有问题,却为了这点留恋一直不想说出来。
可惜假象终究会有尽头,沙子做的堡垒看上去再可靠,一阵风一汪水,就会轻而易举被摧垮。
李忘忧静静地看着楚姿,伸手替他挡开人墙中冒出的刀与剑,叹了口气。
“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在追查化功水。”
“为什么?化功水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
“你放心。”到了此时他看上去依旧那么可靠:“无论如何,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楚姿感觉李忘忧变了,他依旧像从前那样护着他,给人感觉却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至于我是谁,我曾经有个名号,叫‘幽篁君’。”
“幽篁君?”任楚姿如何千般思量,都未曾想过这般答案。
这是什么?“你是幽篁君?你是沈空明?”
李忘忧不是李忘忧,是费劲的师父?怎么可能!
费劲就算再是个睁眼瞎,没道理认不出自己的师父,他们可同行了那么久,这人演技真有这般高明?
“小心!”李忘忧揽过楚姿,将他从眼前九节鞭下逃离,是百丈鞭秦嫣,连她也……变成了傀儡。
“不,我是幽篁君,但我不是沈空明。”
楚姿更加混乱。
柳可人讲过的往事还在耳边,前武林盟主江野与幽篁君沈空明的故事一直在江湖中流传,而现在李忘忧却说,他是幽篁君,但不是沈空明?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江盟主在相思谷亲手杀死的人又是谁?!
“别走神。”比起震撼得无以复加的楚姿,抛出这个惊天巨雷的李忘忧却全不在意:“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脱身再说。”
如果不是楚姿突然诘问,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提起这种事,尤其眼下。
不过他相信楚姿会明白轻重缓急。
果然楚姿虽然震惊异常,但也很快回过神来明白李忘忧说得不错,此刻绝不是梳理这些是是非非的时候,反正他已经知晓李忘忧至少不会是江遗恨的人。
“秦嫣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他没记错,当时十八高手奉江遗恨的命令押送韶九宵,又在案情水落石出韶九宵反出碧波镇后前来围堵他们,最终被柳可人劝退。
他们应该早已离开,怎么会成了傀儡?
李忘忧空手接了秦嫣的鞭子,掌心留下一道红痕:“他们放过韶九宵和费劲,江遗恨岂能容他们逍遥。”
楚姿咬牙。
十八高手中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多也就是软弱胆怯,不敢反抗江遗恨罢了,而江遗恨统治武林以来又有谁敢反抗?
揭竿而起的都去了地下团聚,人想活着并没有什么错。
这位残酷的前武林盟主却甚至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姿当初在三分坞能隐忍蛰伏设计连环套就为了得到自由,现在江遗恨竟要所有人不得自由,简直气得他发抖。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七灵子沙哑的喊声。
砍他们后颈。
对,要让这些傀儡失去行动力!
“点穴呢?点穴行不行?”楚姿二话不说轻盈跃至秦嫣身后点住她两肩穴道,然而秦嫣回手就是一鞭,行动丝毫不见滞碍。
李忘忧欺身跟上一掌拍在她后颈,秦嫣双眼泛白犹想反击,最终还是倒了下去,被拖到一边。
“忘情水激发了他们的潜力,内力低于他们点穴是没用的。”
江遗恨是要把所有棋子都榨干。
楚姿放眼望去那么多人,他和李忘忧、费劲、韶九宵就算武功盖世也难免终会力竭,有没有什么突破口……
说起来,这些傀儡目标唯一不死不休已经足够,那个明明神志清醒的小柳儿为什么要一起来?
想要旁观韶九宵的狼狈模样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比如说,下令之人不能离傀儡们太远?
值得一试!
楚姿立刻高声喊:“小费,韶九宵,擒贼先擒王!”
作为所有围攻者的目标,费劲与韶九宵所受到的压力远远高于其余人。
好在他们俩的武功都非俗流,费劲更是仗着鬼魅的身法在人墙中忽隐忽现,大宝剑使得虎虎生风。
不过他不敢离韶九宵太远。
小红伤都还没好全,万一失了支撑,恐怕能被这些行尸走肉戳个透心凉。
正好七灵子提醒得及时,费劲立刻把“剑刃”调转为“剑柄”,对着扑上来的傀儡们觑准后颈就是一通猛敲,砍瓜切菜似地一敲一个准。
韶九宵有样学样。
不过这时他正正经经的风流剑就不比费劲的斧头柄好用,以至于让夜魔产生了费劲师父真是高瞻远瞩料事如神的想法。
砍柴敲人两不误,神器啊神器。
但傀儡们也不是傻子——哦不对,傀儡们真的是傻子。
但那些本身武功一般的傀儡也就罢了,高手服用了忘情水后内力更被激发得彻彻底底,想要敲中这些高手的后颈难上加难。
“小费!”韶九宵叫了一声。
费劲立刻会意,毕竟他也只能会意,眼前颜色太混乱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不是他非常熟悉韶九宵呼吸的声音和频率,他甚至不能分辨敌我。
这就是武林公敌的感受吗?
果然与众不同。
随着韶九宵叫声落下,天上落下一道光。
不,不是天上的光,是风流剑映出的阳光。
只是韶九宵特意选了角度,让这道光刺入人群,如此显眼,比他身上的大红衣裳还要显眼。
显眼到哪怕费劲这样的眼神,都能模模糊糊看到这道光落下的地方。
而他的“剑柄”则毫不犹豫地跟着光芒落下去,一下敲了一连串后颈。
这可比他凭借直觉和呼吸声判断有效率得多。
两人一个千般招架中以光指路,一个鬼魅游走中用“剑柄”晕人,配合得默契无间,让地上很快多了一大片翻着白眼的男女老少。
其中有些特别顽强的傀儡还试图爬起来继续攻击,被从外围策应的楚姿一拳一个,都送他们见周公。
见周公总比见阎王好。
事实上,他们要是大开杀戒,说不定能比现在更轻松。
但费劲不会、韶九宵没有、楚姿与李忘忧同样没提过。
因为这些人都深受江遗恨之害,并不想变成这般模样。他们如果直接将人杀死,又与江遗恨有什么两样。
“接着!”抱着封无路使出浑身解数自保的七灵子见状向费劲扔出什么东西。
软筋散,非常平常的药,能让人手脚发软浑身无力使不出武功,但只要有脑子的武林人士轻易就能躲开,除了偷袭,几乎没有作用。
但,谁叫傀儡们没脑子呢。
配合上费劲的敲敲“剑法”定能无往而不利。
然而七灵子眼睁睁看着药包飞向费劲,眼睁睁看着费劲伸手,眼睁睁看着他只差那么一点抓了个空。
因为七灵子掷出药包并没有杀意,没有杀意费劲根本无法精准判断,眼看药包就要落入傀儡人群中,一袭红衣骤然而起,当空捞过药包,剑尖一抖,洒向人群。
“没问题,我来做你的眼睛。”他说。
并觉得自己此生对所有美人说过的所有情话都不如这句来得动人。
“啊?你是个人啊。”可怜不解风情的费少侠满心莫名。
鼻青眼肿涕泪横流的七灵子笑成了一头猪。
楚姿的提醒来得正是时候,韶九宵也在想这样敲下去不是办法,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然而江遗恨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小柳儿——他们不可能造出一群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傀儡,小柳儿一定有能让他们停下的手段。
她人呢?
这种时候,不会轻功真的很致命。
刚才替费劲拿药包已经是韶九宵能跳起来的极限了,一个不会轻功的剑客,说实在真的有点可笑。
不过,他的剑术不可笑。
从前,他如何一人一剑闯美人的深闺,现在就如何一人一剑去到小柳儿面前。
不,他再也不是一人一剑,他还有费劲。还有楚姿,还有李忘忧,甚至七灵子也站在他们这边。
“方位!”
剑光绚烂。
“左前方。”楚姿立刻会意。
“七步距离,在人群中。”李忘忧更加细致。
韶九宵将光芒引下:“小费,她在那里!”
自己也在傀儡群中艰难向前。
七灵子的软筋散真是好药,根据他的经验,这包软筋散效力比寻常软筋散至少要强上三倍。
至于韶九宵为什么对使用软筋散如此有经验,别问,不可说。
救七灵子真的是明智之举,尽管以他们之间先前的关系不救也完全没问题。
世上有因就有果,别看七灵子身受重伤武力不强,但他的毒真的为韶九宵费劲他们铺平了许多路,对得起他在江湖上那份名声。
当然,不是指美男那一点。
小柳儿就在人群中。
她淡然地站在那里,任由无数傀儡从她身边经过,无人向她发起攻击,但也无人会为她目光停留。
她不在意,她不需要这些人的注目。
自从她舍弃自己的名字,将自己改名为小柳儿开始,她的一切,都是为了义父。
她生平有三恨。
一恨这世间对女子太过残酷,让她从小遭受非人磨难,以至于绝望走上死路。
二恨柳亭与和舒。
恨柳亭能够得到柳亭这姓名,光明正大成为江遗恨的义女,光明正大喊江遗恨义父,光明正大为他裁衣做袜、同吃同住;更恨和舒不知好歹拒绝喊江遗恨义父,恨她得到江遗恨无处不在的关心与爱护。
三恨韶九宵。
恨韶九宵被江遗恨夸赞为他最出色的孩子,恨韶九宵得到能够自由行走江湖的特权,恨韶九宵在江遗恨眼里永远是最特别的。
为什么是他们呢。
为什么是韶九宵、柳亭与和舒。
小柳儿常常这么想。
她以为义父喜欢那个姓柳的未婚妻,于是强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小柳儿。
她希望义父用看韶九宵那样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希望义父用看柳亭那样温和的目光看着她,希望义父用看和舒那样专注的目光看着她。
希望义父只看着她,夸赞她,抚摸她的头顶。
可是不能够。
义父对“小柳儿”这个名字无动于衷,似乎无论她是叫小柳儿还是小花儿或者小草儿,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区别。
柳亭那讨厌的女人死了,和舒依旧不明白义父的好,而韶九宵……
呵,韶九宵这个义父最得意的孩子,却为了个男人背叛他。
现在义父总该明白,谁才是他真正乖巧的孩子。
江遗恨下的命令是活捉费劲与韶九宵。
费劲当然要活捉,她知道费劲关系着某样义父十分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过韶九宵嘛,死活其实无所谓吧,这背叛者死了一定比活着可爱。
可惜她无法更改傀儡们得到的命令,她唯一能做到的是——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小柳儿扬起脸,嫣然一笑,伸手握住韶九宵劈来的剑锋。
是的,伸手握住,就用这双柔软白嫩的手。
“你不该如此冒进的,还是说没了义父,你什么都不会。”
韶九宵没有说话。
在用剑的时候,他向来不怎么爱说话。
当然面对费劲除外。
小柳儿空手接白刃那一刻,他立即明白对方练的是外家功夫。
在大多数人眼中,练习金钟罩铁布衫一类外家功夫的人多半是精壮男子,最不济至少是男子,不会是女人。
女人如此柔弱、精致、美丽、脆弱,跟这些功法半点都不相配。
她们也吃不了这个苦,受不了这个累。
只是,世间万物不是以“人们以为”这种东西来运转的。
女人但凡自己不觉得自己柔弱、精致、美丽、脆弱,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除了强求爱人的心,终究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小柳儿做得很好。
她向来倔强,永远都要比韶九宵强,多苦多累都无所谓,只要江遗恨能多看她几眼。
只可惜即便她金钟罩练到第十层,江遗恨也不肯给她像韶九宵那样的特别对待。
她曾经真的很不甘。
不过现在不会了。
现在她已经明白,韶九宵所谓的特殊对待,不过是义父没放在心上的证明。
她们这些不被放在明处的孩子,才是义父真正的保障、真正的杀手锏。
想要重视一些东西,重视一些人,就去忽视他们。
原来是这样的。
就像她清楚韶九宵练的是什么剑法,一共有多少招式,其中有多少破绽,从什么地方下手就能克制,韶九宵却只知道她的存在,不知道她究竟会什么、要干什么、功夫是什么。
“叮——”
清脆悦耳的声音。
在小柳儿掌心,韶九宵那柄风流剑剑刃断成两截,彻彻底底成了一柄废剑。
她知道的,她知道这柄名剑破绽在哪里,义父已经告诉过她,风流剑当初在锻造时,内里有一处小小的断裂。
她只需要让这断裂的地方扩大,名剑也会折。
剑折,剑客就会死。
轻松扔掉断了的剑尖,小柳儿巧笑倩兮,用手肘狠狠撞向韶九宵的左胸。这家伙连轻功都不会,没了剑,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她未能如意撞断对方心脉。
剑挡住了她的手肘,断剑,韶九宵并没有扔掉那柄只剩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的风流剑,他仍旧握着它,挡住了她的肘击。
面对小柳儿惊疑的眼神,韶九宵回应得轻松:“你以为什么样的才能叫剑客。”
也许遇见费劲前的韶九宵断了宝剑会茫然失措,毕竟他像所有江湖剑士那样确信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很多年里,他的剑法惊艳江湖,但也是这很多年里,其实他的剑术已经毫无寸进。
瓶颈是每一个习武之人必将面对的困境。
韶九宵也一直不知道,剑术之外还有什么。
直到费劲的出现。
这个眼神不好、神情天真、浑身却自带凌厉气场的单纯青年,指着一把斧头,说是他的剑。
他用剑,却不用剑法,随心所欲地挥洒着,能用出任何招式、从任何地方。
于是韶九宵在某个时刻明白了,剑,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模样。
不是他手中拿着的风流剑,不是江湖人士手中任何一柄宝剑,剑不在身外,剑也不在心中。
剑是风、是云、是飞过的群鸟、是连绵的群山、是砍柴的斧头、是他自己。
风流剑不是一柄利剑,韶九宵才是一柄利剑。
他还活着,怎会没有剑呢。
小柳儿将守的功夫练得咄咄逼人,韶九宵将攻的剑法练得圆融婉转。
无论她怎么用劲、怎么逼迫、怎么冲撞,韶九宵都能用那柄残剑借力打力,轻轻巧巧将她化解。
这人不是她曾认识的、暗中窥探过他剑法的韶九宵,他已经脱胎换骨,离开了她以为的那个境界。
“这也是义父教你的吗?”她心中涌起一团火。“为什么?”
韶九宵叹息:“不,当然不是。你醒醒吧,他不值得你追随,妹妹。”
“不要叫我妹妹!”小柳儿抬腿一个膝袭,用上了全身力气,韶九宵踉跄后退数步。
果然不能惹妒火中烧的人生气,对阵小柳儿并没有看上去那样轻松,她这金钟罩可是从小扎扎实实日以继夜练出来的,怎会不高明。
若这份毅力能用在不盲目的地方多好。
可惜江遗恨迷惑人心的本事跟他的武功与野心一样强,便是韶九宵自己,若非最后面对的是费劲,恐怕都下不了决心离开这位义父。
小柳儿痴迷已深,她本性固执,怕是不会再回头。
无法讲理,一定要制住她。
单打独斗,他们暂时谁都奈何不了谁,但双方都不是一个人。
费劲解决掉拦路之人已然赶到,而那些脑海中只有活捉费劲与韶九宵命令的傀儡们随着他的移动也争相涌来,一群人挤成一团。
小柳儿脸上露出不屑神色,一群没脑子的蠢货,挤成这样还如何施展得开?
偏这是义父的得意之作,她还不能多说什么。
眼前韶九宵已经趁机脱离她的臂长范围去敲那些傀儡后颈了,小柳儿心一横,举起手腕吹响了腕上戴着的一只竹哨。
她并不能命令傀儡,但为了以防万一,义父还是给了她这只竹哨。
她当然知道义父给她竹哨的原因是怕药性失控傀儡暴走伤了费劲,但现在这些傀儡虽没有失控却妨碍她杀韶九宵,一个个蠢笨如猪,动还不如不动。
反正没有他们自己也完全能应付自如。
至少谁也破不了她的刀枪不入之身,哪怕就与这些人耗着最后胜出的也只会是她。而她,真的很想让韶九宵从自己眼前消失。
竹哨声清透尖细,穿过刀枪剑戟之声落在傀儡们耳畔,立刻他们就像操控者离开了的提线木偶一样定在当场,茫然不知所措。
小柳儿随手把挡在跟前的两个小小孩童踢开,冷笑着去攻韶九宵。
韶九宵不知是久战力竭还是有所疏忽,居然脚下踉跄了一下露出巨大破绽。
面对这种诱惑实在很难不心动。
小柳儿手握成拳见机就捣他腰侧,毫不费力就听到拳肉相击声,却也在同时发现对方表情不太对劲,不是惊恐也不是剧痛,而是怜悯。
他凭什么怜悯自己?
小柳儿只觉得又可笑又愤怒,手上还要用劲,背上却猛地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偷袭?谁?那个睁眼瞎还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小矮子?
至于李忘忧,她根本没把这个平庸的男人放在眼里过,也就韶九宵这种眼光差劲的人才会见谁都当朋友。
自以为偷袭就能破掉她的金钟罩?
可笑,在这世上除了义父,还有谁是她这身硬功夫的对手。
小柳儿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想看看那个人发现自己偷袭徒劳无功后的表情,她太自信,信自己能完全掌控局面。
于是就在看到费劲的斧头时,被韶九宵用残剑轻轻点在咽下三寸处,浑身一怔。
金钟罩不攻自破。
韶九宵眼疾手快挑落她腕上竹哨,以免她再度催动这些傀儡。
本来比起小柳儿就是这些无心无情又功力暴涨还不能一杀了之的人们更麻烦,现在还得多谢她停下一切。
至于多谢她的方式,就是楚姿扯了几个傀儡的外衣打结当成绳子把小柳儿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地上。
楚姿可半点都不怜香惜玉,他总觉得这丫头看他的眼神像在嘲笑他矮,哼。
死里逃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唯有小柳儿目光呆滞,喃喃地盯着韶九宵看:“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罩门,不可能。义父说过罩门是我们练外家功夫之人唯一的弱点,不能给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知晓,我不曾告诉过你,除了我和义父,明明谁都不知道我的罩门所在……你怎么会……”
韶九宵正在查看费劲的伤势。
刚才这一番恶斗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该敷药敷药该包扎包扎,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觉得还应该上几碗爆炒猪肝补补血。
多亏有七灵子在,这位用毒高手的毒在车轮战中发挥了不小作用,使得一番检查下来大家的伤都没原本预计的那么严重。
恩是恩怨是怨,费劲他们纷纷向七灵子道谢,可惜这个最最注重颜面的男人如今却完全不顾自己形象,他把封无路和秦嫣放在一起,焦急地围着他们团团转。
韶九宵不由得叹息:“我若是成了傀儡,有这样的朋友也不枉了。”他还没感叹完费劲就打断他:“不可能,我不会让小红变成这样的。”
他说得那么坚定决绝,韶九宵眼睛一亮,欣喜道:“小费你——”
“还有师父、小楚、李大哥、柳姨、山脚下的王大叔王大婶、小黑小青……我都不会让他们变成这样的!”他歪着头认真地数了起来。
可怜有人空欢喜一场。
好么,原来他在费劲心里跟什么山脚下的王大叔王大婶是一样的,也许应该庆幸至少跟他师父也地位等同?
“别的还罢了,小黑小青是谁,你朋友?”
“对,是我山上的朋友,小黑是条野狗,小青是条蛇。”
真是谢谢。
原来王大叔王大婶还是好的,他跟野狗野蛇都是一地位。
路漫漫其修远兮,韶九宵心里不是滋味了半天,走到小柳儿面前:“既然只有义父和你自己知道你的罩门所在,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小柳儿愣了愣,眼中露出愤怒的光:“不可能!你骗我!义父不可能把我的罩门告诉你,你瞎说!”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剑中弱点的呢?”
当然,当然是江遗恨告诉她的。
小柳儿顿时哑然,韶九宵是想提醒她,既然义父能把他的弱点告诉她,也就能把她的弱点告诉他?
听上去合情合理,可是她才不愿意相信。
女子冷笑一声:“我们怎么能一样?义父不信任你,需要我对付你,可他是信任我的!”
“真的么?”韶九宵没有再多说,他知道这种时候已经用不着更多言语。
他说得越少、越留有余地,小柳儿就会想得越多,想得越复杂。
希望她能就此想通,继续跟着江遗恨真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小柳儿的罩门到底是不是江遗恨告诉他的——当然不,只是小柳儿再自信自负都会下意识掩护自己的弱点而已。
她也许被好好教导了要保护自己的罩门,只是这种习惯反暴露了罩门所在。
不过韶九宵何必说出真相呢。
要能让小柳儿清醒清醒,这个锅江遗恨背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