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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相逢即有缘 ...


  •   就在望亭春内外一片愁云惨雾之时,有人在店门外笑了一声。

      笑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费劲面前,人人都战战兢兢,哪敢发出半点声音引这煞神注意。因此笑声刚起,便有不少人抬头想看看是哪位勇士如此有胆,竟不惧捋老虎须子。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某道身影潇洒走入店中,极艳的大红色袍服松松散散披在身上,当风扬起便有冯虚御风之态,颇得一段魏晋风流态度。

      衣中若隐若现的身姿,倒比之前明月仙子刻意的优雅更引人注目。

      众人忙着看美男子,连之前忧惧之心都淡了去,只想着扬州城里何时出了这般精彩人物,他们竟全然不知。只看他腰间悬着一把剑,显示出江湖中人的身份,大约是三分坞的客人。

      可怜何掌柜已晕在地上,没法招呼来者,他倒是全不在意,径自走到费劲对面坐下,伸出两只保养得十分精心的手,“啪啪啪”鼓起掌来。

      酒楼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这、这好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俊美男子,怎么如此缺心眼,不懂看氛围闯进龙潭虎穴不说,还专挑悍匪的桌子坐,甚至打扰他啃螃蟹?

      小心那贼子螃蟹不啃了,啃下他一根手指来!

      完全不知自己在百姓心中形象越来越差直向吃人魔头逼近的费劲还在疑惑何掌柜为什么突然赖在地上,就听见有个男人鼓掌笑道:“这位兄台真是十分有趣,叫人见之忘俗。”

      他一转头,就看到了熟悉张扬的大红颜色,就那么蛮不讲理地生生撞进他眼中。

      听声音,好像是城外指点过他的好心人。

      如今对方坐得近了,费劲才勉强看清模样,此人却跟山下那些奇装异服的人不同,也跟他一般穿着舒适宽大的袍子,除了颜色太正过于耀目之外,当真让人倍感亲切。

      单纯的费少侠立刻心生好感,手忙脚乱地拿起“宝剑”靠过去,诚恳地发出请求:“这位少侠,能不能麻烦你做我的手下败将?费劲万分感谢!”

      红衣人刚拍完手,正拿了酒杯自斟自饮,闻言差点没把美酒给喷出来,乐得前仰后合,上下打量着费劲说:“阁下姓费名劲?好名字。不过费少侠,你拿这种与佳人求亲的语气与人说话,难免会引起一些……小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其实费劲本来是想问什么叫“求亲”的,不过直觉场合不太对,最终没问出口,只暗暗存在心里。

      红衣人摇摇头,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了开去:“这只是件小事,少侠以后自然会知道。至于比武,压后再说不迟,美酒佳肴当前,不要辜负了此番风月。”

      他举杯,见费劲满脸茫然,大概也不理解美酒佳肴又跟风月扯上了什么关系,更笑得开心:“江湖之大有缘相逢,不如这顿我请客,少侠请收了斧头吧。”

      费劲听话地“哦”了一声,把斧头别回腰间,过了会儿才反应迟钝地解释:“不是斧头,是宝剑。”

      “啊?”这回轮到神秘红衣男子愣怔了。

      费少侠就指指腰间,再度强调:“这是宝剑,我师父传给我的,祖传大宝剑。”

      “……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然有趣,太有趣了。”

      围观的百姓们:“这就聊起来了?”

      “这就聊起来了。”

      “那要不,我们趁机跑吧?”

      “跑吧。”

      于是等红衣男子笑完,望亭春中就只剩下他和费劲,还有无处可逃的跑堂与大厨。

      后厨师傅其实也挺想跑的,奈何这位魏晋美男子说请客就真请客,还让他再做几道好菜来,弄得他在厨下长吁短叹,呜呜咽咽,活像个被逼卖身的小娘子。

      可惜被逼卖身的小娘子有人围观,这里却无人管他尊容,大堂中红衣男与费劲正聊得愉快,红衣男子口舌生花,把费劲唬得一愣一愣的,满脸都是崇拜之色,连什么“手下败将”都抛到脑后,看着眼前这红坨坨又吃下了两碗饭。

      说起来,这红色倒比刚才那粉色好看,他不由自主地想,便使劲盯着对方看。

      而红衣男子给自己倒一杯酒,话锋忽转,又提起刚才战败飞走的明月仙子楚姿来:“费少侠啊费少侠,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扬州城三分坞中的楚大小姐怎么说也是江湖闻名的大美人,如在这城内,便说是第一绝色也不为过,你竟不对她手下留情,如此唐突佳人!”

      说着不等费劲回答,又自言自语地感叹:“可惜这位佳人未曾对在下发出邀约,不然即便那三分坞是龙潭虎穴,在下也必然要闯上一闯,去与佳人秉烛夜谈,共度良宵。”

      费劲听了连忙搁下筷子赞同点头,十分严肃地表示:“没错,那位女侠拳法很好看,想必她家其他人武功也不错,确实应该去打一场。”

      三分坞听着就是个大门派,要是都能成为他手下败将,他就离武林公敌和一步一杀更近一步了,也离“晓笼霞”更近一步了。

      师父,等我!

      “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团红影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伴随着清亮肆意的笑声,弥漫在整个望亭春中,也抖得费劲眼中景色一晃一晃的。

      这人好爱笑啊。

      红衣男子差点没笑断气,也心想这费劲果然是个妙人,之前在城外跟牛说话时就很妙,现在进了城,更妙。

      他边想着,就十分恣意地盯着对方那张脸看,看了半天之后下结论——撇开那过于凌厉的眼神和气势不说,拿斧头当宝剑这位兄台的脸,也很妙。

      妙人自然是不能错过的,红衣男便亲手斟了酒推到费劲手边:“虽是萍水相逢,但在下甚喜少侠为人,不如交个朋友。”

      “朋友?”费劲有很多朋友,在山上时,林子里的野猪是他朋友、树上筑巢的小鸟是他朋友、溪里游的小鱼是他朋友、就连用来练剑的树都棵棵是他兄弟。

      不过,他还没有人做朋友。于是他喜悦地笑起来:“好啊,谢谢你。”

      一顿饭宾主尽欢,费劲吃了个肚皮滚圆,红衣男子喝空了两壶酒,不开心的大概只有上菜的小二,和后厨还在哭哭啼啼满怀幽怨的大厨。

      至于何掌柜,他还没醒,脚底下躺着呢。

      到了要分别时,新交了朋友的费劲就很有些依依不舍,那感觉虽及不上与师父作别,但也差不了多少。反观红衣男子却很洒脱,留下一句“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早晚复相逢”就飘然远去,只留一抹红色在费劲眼中。

      于是,直到费少侠离开望亭春酒楼,准备找家客栈先投宿时,才忽然反应过来——新交的朋友似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姓甚名谁?

      啊呀,都怪他自己不好,居然忘了问。再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对方身影?

      既然为时已晚,那不如先想个别号记着,下回见面再问姓名吧。嗯,他那么喜欢穿红色,干脆就叫小红。

      “阿嚏!”混入人群中深藏功与名的红衣男子莫名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不祥预感。

      再说突遭横劫的望亭春酒楼中,何掌柜被大厨一杯凉茶泼醒,得知那名悍匪不仅已经离去,还真的带走了所有钱匣荷包,顿时再度翻起白眼,咕咚一声直挺挺摔回地面。

      煞星!这煞星!过两天定要去寺里拜拜菩萨,再不能叫小店遇上这种煞星了,那可是他多年来偷偷昧下的家底儿呦,一朝不幸都成空,今晚回去,娇妻美妾肯定要捶得他鼻青眼肿。

      何掌柜很遗憾,费劲也觉得很遗憾。

      虽然今天只是他下山来完成武林公敌大计的第一天,但仔细数数,前前后后竟只树了明月仙子楚姿这一个敌人,离一步一杀境界还远远不够,前路迢迢,尚需努力。

      嗯,先休息一晚,明天就去寻那传说中的三分坞。

      有了先头寻找酒楼的经验,这回费劲找客栈就迅速得多,只不知怎的那客栈老板说话也摇来晃去哆哆嗦嗦,还一个劲的要给他免房钱,差点把钱匣也扔到他面前来。

      他身上本就揣了望亭春里收来的各种荷包银票及现银铜钱,只嫌沉得很,坚决不要客栈老板的,还叹息这山下的新规矩着实不好,就算时兴店家给客人钱财,都兑换成银票给不好么,何必非拿现银子塞。

      这几声嘀咕让客栈老板听见,差点没气得中风——如今这强人都这么不要脸了,抢钱还要被抢的准备好银票,什么世道!

      转眼入夜。

      费劲初次住客栈房间,边怀念自己在山上时的愉快时光,边从怀中掏出自制小本本,研了墨提笔仔仔细细写下勉励自己的话语:“明天要得罪更多的人。切记切记,努力努力。”

      待墨迹晾干,反反复复看过记在心中后,便满意地吹熄蜡烛睡去。

      他睡得安安稳稳、心中毫无挂碍,这一夜的扬州城却并不平静。

      月光下,一抹红衣趁夜风而过,悄然落在房顶之上,远处临湖的三分坞中,渐次有刀兵之声响起,随即又归于死寂,再不闻半点人声。

      夜,还很长。

      次日晨光微熹,费劲便已起身,洗漱完毕往院子里演练剑法。

      他牢记师父教诲,尽管山下并无树砍,依旧将一柄斧头舞得虎虎生风。斜劈、横砍、竖挑、背刺……招招式式一丝不苟,直将十三式“剑法”练足百遍、腹中饥鸣额上生汗方罢。

      待练完剑,他刚想叫人送洗澡水,也好顺便练习练习内功心法,应声进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那群人是闯进来的,打头便是客栈老板,他抬手一指费劲,义愤填膺道:“几位女侠,就是他!他就是昨日欲对明月仙子行不轨之事那贼人!”

      随着他的指认,院中响起莺莺燕燕之声。

      “是他?”

      “掌柜的,你确定是他?”

      “就是他曾对大师姐无礼?!”

      客栈老板涨红了脸耷拉着眉,露出又愤怒又凄苦的神色,声声泣血:“这贼人凶恶如斯,小老儿再不会认错。昨日他来时已抢劫了无数银钱,还想将这客栈也据为己有,更别提望亭春之事,满扬州城百姓都亲见的。我这就有好几个客人亲历,诸位女侠不信,只管叫他们做证。”

      二楼便有好事者偷开一条窗缝,隔着纸糊的窗纱往外喊:“正是正是,我们亲眼见他欺负明月仙子,追着打。”

      对面立刻有人接口:“对对,他拿着那斧头,想把明月仙子劈成两半,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那群人说得兴起,到后来越编越离格,什么费劲本是黑风山上一大王思春心切却无好女敢嫁,因此下山来抢亲虏了明月仙子就要回去洞房之类的香艳辞藻都冒出来。

      院中那些人都听不下去,有道清脆的女声喝道:“胡说!大师姐的‘花拳绣腿功’已有九成火候,吾辈少有能及,如何会被什么山大王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这女子便转向费劲,目光冒火:“贼子,你必是用了什么下流手段,无耻!”

      费劲不知所措地听了半天,摸摸头,觉得山大王之类的跟自己没有关系,就凭着记忆转向客栈老板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他:“我要的水呢?”

      他大概是被闹懵了,忘了“宝剑”还举在手里,差点没把自己的头发削下一片来。

      院子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这贼人好生凶悍,竟连自己的脑袋都要砍。

      当然,也有人私下里遗憾,觉得你要砍就砍准些呗,只掉头发算什么好汉。不过这话只敢想想,说是谁都不敢说的。

      只是他们喧闹半天,费劲却仍是这幅置身事外的态度,原本半信半疑的三分坞女弟子们也不悦起来。

      恰好此时那可怜的望亭春掌柜也被带来了,他从昨晚起就失魂落魄,这厢一见费劲更是狂叫一声“大侠饶命”,随即瘫软下去,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费劲眼神不好,因而耳尖,当下很好奇地接口:“怎么山下人个个都有八十岁老母和三岁小儿?”他记得昨天那个小二也这么说来着。

      此言一出,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绷不住,有人低低的笑出声来。

      三分坞女弟子却只当费劲嘲讽他们,又得了人证,确信此人就是昨天在城中与明月仙子楚姿对战之人。当下怒从心头起,高喊着冲过去围成一圈,将费劲拦在中间,为首的女弟子眼眶通红、声泪俱下:“杀人凶手!三分坞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残忍杀害大师姐?”

      这下轮到别人惊了。

      什么?楚姿死了?那个扬州城第一美人、三分坞掌门爱女、武林中鼎鼎大名的明月仙子楚姿,居然死了?

      难怪今天一早三分坞里就闹了起来,门中所有弟子倾巢出动,闹得扬州城满城风雨。因三分坞在百姓中素来口碑不错,这次行事如此强硬,还有不少人在暗中嘀咕。

      可若真是楚姿被杀害,那就是再强硬些也不为过。

      要知道明月仙子可不是普通的弟子,她可是三分坞掌门唯一的女儿,也是下一任掌门。

      就算什么掌门不掌门、武林不武林的跟普通人没关系,可失去第一美人,就是扬州城最大的损失。乍闻噩耗,当下院子里就响起了高高低低的抽泣声,还有些暗中倾慕楚姿的,直接就大哭起来。

      唯有费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盯着眼前那个模糊的身影说:“昨天那位女侠死了?不可能啊,她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死呢?”

      三分坞女弟子闻言咬牙切齿:“你这恶贼,羞辱大师姐不够,还杀害大师姐,如今竟还敢说风凉话,欺我三分坞无人么?师妹们,今日定要将此贼捉回去,替大师姐报仇!”

      其余女子齐齐应诺,皆言:“即便血溅三尺,也要将此贼带回!”

      于是她们纷纷拉开架势,准备与费劲斗个你死我活。

      然而想象中腥风血雨的打斗场面并没有出现,费劲在脑海里整理了半天,终于得出这群少女是要带他去三分坞的结论——他本来也打算去三分坞的。

      “哦,那走吧。”他乖乖地抬腿。

      三分坞女弟子们面面相觑:“???”

      费少侠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七八个美丽女子“簇拥”下来到了扬州第一大派三分坞,路上还收获不少不知底里的艳羡目光。

      三分坞围湖而建,没错,正是扬州最出名的美景,瘦西湖。

      它将整个瘦西湖纳入建筑中,沿岸建起连绵房舍,由此也可见门派势力之大。

      某位少侠还是初次见到如此名门大派,打从进门起就非常没有出息地左顾右盼,虽说映入眼帘的都只如雾中风景,但雾中风景,那也分好看和不好看呀。

      此处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树木花草都经过精心养护,无处不透着雅致仙意,再没有不好看的。

      押送费劲的女弟子们就听他感叹:“这里比山上好看多了,不愧是传说中的武林大派。”

      ……这么说,还真是从山上下来的,山大王?

      联想到客栈中那群家伙胡编乱造的故事,众女弟子看他的脸色更加不对,一个个诸如“见色起意”、“色胆包天”、“先奸后杀”,等等这个没有,总之无数带着点桃色的词语被贴到费少侠身上,顿时费少侠觉得气氛,更差了。

      不过,他还是有个问题,没能忍住。

      “为什么你们都是粉红色的?”

      昨天的楚姿从上到下是粉红色的;

      今天这些女弟子从上到下是粉红色的;

      如今进了三分坞的大门,别管亭台楼阁多雅致秀丽,仍旧全布置成粉红色,乃至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上至门派管事、弟子,下至洒扫童仆,不管男女、无论老幼,也全都是粉红色的!

      更重要的是——费劲默默凑近了押送他的女弟子看,果然,这些人头上也都戴着花,少则一朵两朵、多则四朵五朵,简直个个都是行走的盆栽。

      且也是粉红色的。

      费劲对粉红这个颜色本身并无恶感,只是这会儿看来看去都是粉色,叫他简直以为自己的眼疾生变,从此后不仅看不清世间万物,连颜色都只剩一个了,岂不可怕?

      所以他定要问问的。

      话说回来,同样是戴花,这些人里倒没有比明月仙子戴得更多的,昨天费劲数了,楚姿头上整整七朵呢。还好那姑娘长得美,即便满头花,也不掩容色。

      这样武功又好、又漂亮的女侠,真的被杀了?

      他心里默默想着,旁边的女弟子却对这种愚蠢问题嗤之以鼻,更不屑回答这个杀害大师姐的恶贼,气氛便继续胶着。

      这种胶着一直到费劲登上三分坞正堂,见到了高坐在门主宝座上的三分坞掌门楚容——以及站在她身旁的掌门丈夫王潮士,才被打破。

      因为他“啊!” 了一声。

      至于为什么“啊”,是因为费少侠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感叹得实在有些早了。

      粉色不算什么,七朵花也不算什么,毕竟眼前的三分坞掌门、一位望去四十许的中年美妇,也在脑袋上插了足足九朵粉红色花朵,特别大那种,如今就差只蝴蝶停在上头。

      就连掌门的丈夫,一个男人脑袋上也插了五朵。

      这……三分坞会不会改名叫花痴坞比较好?

      要知道以费劲的眼疾程度都能看见楚容掌门脑袋上的花,那花该有多么硕大。即便费劲不知山下风俗,也觉得正常百姓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更何况,按那些女弟子的说法,她刚刚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爱女死去,不设灵堂、不换素衣,反而满头花枝招展,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

      但费劲却无法质疑明月仙子之死的真实性。

      因为正堂中不仅有花枝招展的掌门夫妇,也放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棺材向众人敞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全身被一片白布遮着,看不出究竟是谁躺在里面。

      然而无论是谁躺在里面,她都已没有呼吸。

      白布之上,静静地放着七朵粉色小花,正是昨日楚姿插在发间之物。

      费劲在看三分坞掌门时,掌门楚容也在看费劲。从他的脸一路看到他身上鸦青色长袍,又从衣裳看到他拿在手中的那把斧头。

      那是把很寻常的斧头。

      全长二尺三寸三分,斧柄似乎由寻常木料制成,因为常年使用而留下不少肉眼可辨的痕迹。斧身上更是遍布暗红锈色,不知为何未曾打磨,连刃都有些卷了,斧头的主人却毫不在意,依旧如常使用。

      在斧柄中间,则隐约露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印记,就好像从前曾有什么东西长年累月系在上面。

      未曾打磨的斧头……楚容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话,却不知为何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时只得略略弯腰,用手按着胸口。

      她的丈夫则立刻一脸关心地伸手轻轻拍她背部,又一迭声高叫让丫鬟送茶上来。

      很快有丫鬟低眉顺眼地送上茶盏。三分坞掌门所用之茶显然是绝顶好茶,堂中立刻逸出令人精神一振的清妙茶香,连费劲闻着都觉得有些渴。

      不对,还有些饿。毕竟他未用朝食便被这群弟子给架了过来,腹中空落落的在唱空城计。

      好像下山以来,他就经常吃不上饭。

      王潮士亲自掀开杯盖,作势吹了吹茶上热气,才殷勤地递到自家掌门夫人面前。楚容却望着那碧莹莹的茶汤怔了一会儿,抬手推开。

      此时她已止了咳嗽,重新直起身来,又是三分坞威严无双的楚掌门。

      她凝视费劲,平静地开口:“我不管你是谁,我要你偿命。”

      这句话声调始终如一,又稳又沉,若不是楚姿尸体还躺在棺材里,光听上去只如寒暄般平淡。

      然而它的内容却是冰冷的,每一个字都如索命符,牢牢地套在费劲头上。

      相比起来,楚姿之父、楚容掌门之夫就要激动得多,一听夫人开口,立刻连声附和:“没错!恶贼,你杀我爱女,今天就算你血溅当场,也难消我心头之痕,三分坞定要将你凌迟处死,给我女儿偿命!”

      掌门发了话,那群把费劲带来的三分坞弟子也硬气起来,揪着费劲推推搡搡,要他赶紧交代是如何趁夜潜入三分坞内杀人。

      费劲摸摸脑袋:“一命偿一命公道是公道,可楚女侠不是我杀的啊,为什么要我死?对了……楚女侠怎么死的来着?”几尺白布遮着,他也看不见对方是死于刀上剑伤、还是别的什么伤。

      最好先看看,他想,于是自然而然地上前掀了白布,露出棺材中楚姿的身体来。嗯,光掀白布他也看不清楚,得凑近一点。于是他又俯下身。

      在别人看来,费劲简直把整个人都埋进了棺材里,怎么看怎么猥琐,怎么看都是在对楚大小姐尸体做什么不轨之事。

      这下正堂里立刻炸了锅,有人尖叫着要把费劲打成过街老鼠,有人扑过去想抢救明月仙子的尸体,有人哭喊什么“苍天无眼”,简直跟唱戏般热闹。

      费劲艰难地在雨点般的拳头中腾挪半天,忍不住问:“这,楚女侠难道不是睡着了?”

      楚姿身上没伤口呀,至少他看不到。

      当然,伤口也可能在衣服下面,已经被人整理过。只是在山上时沈空明常教育他不能乱脱女子衣裳——虽然费劲对脱王大嫂衣裳本来就没兴趣——因而也不好去掀开来看看。

      话说回来,明月仙子当真美丽,即便不再是活人,那长长的睫毛依旧看得人心生喜悦。

      长得美真是好,连死去后都能让人怜惜。

      又是之前那个在院中带头的女弟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贼子暗下黑手,给大师姐下毒,还有脸说这种话。三分坞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今天你既来了,就休想再走出这扇大门!”

      原来是中毒。

      费劲恍然大悟,连忙走了进步,一下就出现在楚容跟前。

      谁也没能看穿那种飘忽鬼魅的身法,在所有在场之人眼中,费劲都只是随意地走了几步。就这么几步却轻而易举脱出重围,径直到了掌门面前。

      王潮士脸色大变,似乎想挺身到楚容面前保护她,却又踌躇了片刻,没能迈出脚步。

      唯有楚容面色依旧平静而冷淡,目光从费劲手中斧头上略过,直视这个青年,连手指都未曾动一下。

      其实,靠近擅长近身武技之人是非常不明智的。对于修炼近身武功的江湖人来说,自然是敌人靠得越近,他们出手的威力就越大。

      因此费劲这几步看似威胁到了楚容,实际上反而是把自身送入险境。如果他要动手,不用须臾,楚容十成十的花拳就会正中他腹部,震烂所有内脏。

      那是真真正正、火候十足的暴力拳法,与昨日明月仙子的力量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费劲这会儿不是准备打架的。

      他站在楚容面前,对长辈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就开始字正腔圆地解释说自己并没有毒杀楚姿,因为他只是把楚姿当做敌人,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昨日之前两人本不相识,素无宿怨,更何况楚姿确实就是他手下败将,他要杀她当场就杀啦,何必半夜再跑去下毒?他们剑客是很有操守的,能用剑杀人就绝对不用刀,更不会下毒。

      完全没有杀她的理由。

      听到这里,三分坞掌门以及她丈夫,还有堂下所有三分坞门人纷纷望向他手中的斧头——顿时觉得费劲的话更不可靠了。

      费劲却还在伤心感慨:“我只是想当武林公敌,又不想当杀人凶手。何况楚女侠长得又美、拳法又好,还是我下山后第一个愿与我交手的好人,她这么突然去世,我也很遗憾的。”

      真的遗憾,这么个肯用行动来支持他当武林公敌的好人实在不多。

      某位少侠不谙世事,又未曾经历过生死,更兼与楚姿确实不熟,所以虽然遗憾但确实没有多伤心。只是换了普通人在此的话,即便真不伤心也要假装伤心地哭上几句,哪像他还直白地说出来。

      此言一出,就连原本隐忍的楚掌门眉心都显出些许怒痕,而王潮士则直接暴跳如雷,伸出手大骂费劲巧言诡辩,是个大大的奸贼。

      他骂完了奸贼还不过瘾,又拍着椅背怒吼:“你还敢说我女儿是你手下败将!哼,明月三岁习气、五岁练拳、七岁练腿,不到十岁就完全掌握了‘花拳绣腿功’,到十六岁更是已得此功夫九成精髓,凭你这不知从何处乡野跑来的野小子,也能打赢明月?”

      王潮士本是随口反驳,却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甚至想出了费劲的杀人动机:“明月就是太过善良,昨日与你比武时不忍伤你,才让了你几招。谁知你这厮心胸狭窄、奸诈恶毒,心知自己根本打不过明月,是她好心让你,便起了杀心,趁夜来毒杀了她!”

      听起来蛮像那么回事,没错,绝对是如此。

      “什么突然去世,分明是你有意为之!”王潮士涨红了脸,不由分说下了论断。

      咦?

      费劲看堂中诸人反应,本来隐约觉得自己光说遗憾可能不太好。没想到这番看来,楚姿的父亲更在意的好像是……“突然去世”这几个字?

      突然去世,突然去世,楚姿昨天还好好地跟他打架,好好地往头上戴花,一夜暴毙当然算是突然去世,那为什么他们要对这个词语如此敏感呢。

      还有这个人,死去的是他女儿,他女儿好端端有名字,却一口一个“明月”。江湖中人彼此相见或口耳相传时叫这种称号听说很流行,但哪有当爹的只管女儿叫称号的。

      就像他在山上,猎户王大哥喜欢叫他小费费,可师父就从来不会如此,要么叫他“乖徒儿”要么叫他“傻徒儿”要么叫他小名,可绝对不会叫什么“小费费”。

      这个三分坞里,总觉得非常不对劲。

      费劲想了想,觉得自家师父永远是正确的,在这种为难之时正要用上师父的谆谆教诲。

      于是他就搬出来说:“我师父曾说过,这世间会互相仇视、互相陷害、互相痛下杀手的,往往不是表面仇人而是那些看上去很亲近的人,所以定要对亲近之人留个心眼。”

      此言一出,三分坞上下全都面色大变。楚掌门犹可忍耐,王潮士颊上那两坨激动的红晕瞬间转青,他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有人更先一步跳出来。

      “你这贱人,到了此时还想挑拨离间,其心可诛!我们三分坞团结一心,我与姐姐姐夫绝不会信你这杀人凶手胡言乱语,你就等死吧。”

      “对,姨妈,不必再和他废话,赶紧杀了以慰表妹在天之灵。”

      这两名女子原本站在掌门下首略近些的地方,费劲只当她们也是三分坞弟子,如今听起来,倒像是楚掌门的亲眷。不过,大约也不是特别亲的亲眷吧,不然怎么只站在下首?

      看人家掌门夫君可站在掌门宝座边上呢。

      费少侠不太明白这两人跳什么脚。

      他这个人有个好处,不懂就问,非常虚心,不是那等爱面子的虚荣之人,就立刻开口,求知心切:“你们如果不是凶手,为什么要如此激动?”

      死的又不是她们女儿,亲生父母还在那站着呢。

      这两名女子却是楚容掌门的亲妹妹楚婉及亲妹之女楚仪,一向也住在三分坞中。如今被费劲直指她们是心虚跳脚,哪里还站得住,当场就要跳起来把费劲砍成十四五块。

      千钧一发之际,却从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男声,带着十分的风流不羁:“诸位且慢。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一袭红衣就那么从天而降,落到大门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相逢即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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