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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十六 ...
多罗夏在发抖。
雷声击打着波陀罗的大地,闪电一道道鞭打在地上,在那雷鸣电闪的中心就是被释放出来的天帝。无所畏惧的阿修罗武士们成千上百地朝因陀罗所在的方位奔去,怒吼和喊杀声开始在城中回荡。
多罗夏带着阿修罗武士们守在通向城门的大道上,在他们身后,铁城默不作声;这群守在这里的阿修罗们也都默不作声。多罗夏已经命令附近的所有老幼妇孺全部撤走,而现在,他们踩着先前混乱时人们丢下的衣物、鞋子、水罐和花环,踩着色彩鲜艳的布料和散落一地的酥油和谷粒。
多罗夏背对着跟随着他的武士们,不晓得其他人有没有看出他在发抖。
这是正常的,他心想。这肯定是因为激动,是因为很兴奋。
许多年前,父亲在俱卢之野上面对天帝时,想必也是这种心情。
阿修罗们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朝天帝涌去。可是雷声依旧在接近,不管朝那个方向涌去多少人,浓云仍然在头顶翻滚咆哮,因陀罗还在前进。他不能被阻挡。他每走一步,大地就七种震动。
南方传来了一声长长的低沉轰鸣;随即像是潮水猛然涌进城中的一般的吼声。多罗夏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心头一喜:毗陀云摩利看来已经打开了东门,在城外的军队正在朝这边赶来。
而多罗夏的喜悦也就只持续了那么一刻。
因为在道路的尽头,他看见了因陀罗的身影。
——在天上的雷云,降到了地面上。在天上的霹雳,降到了地面上。在天上的雷矢,降到了地面上。他所降下的不是雨,而是鲜血。他犹如骏马,降生便放声嘶鸣,他从混沌的深渊中一跃而出,他是击杀魔龙者,解放水流者,征服者、立法者、战无不胜者。
他高大的身躯在雷光中仿佛在熊熊燃烧;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多罗夏只能听见他在哈哈大笑;那让大地震动的原来不是他的步伐,而是他愤怒之极、也开心之极的笑声。人们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叫喊,可血还是从五官里流出来了。
风擦过多罗夏的身躯,他知道那是他身后的武士们奔跑起来了。他们无畏地朝天帝冲去,想要阻止他接近铁城。阿修罗们呐喊着,怒吼着,朝这仇敌、这囚犯冲过去。可他们好像挨不到他的身体;在奔到他面前七步之前,他们就像被割下的芦苇一样倒下了,像风中的棉线一样被吹散了。天帝依然在大笑。仿佛单凭他的兴高采烈,他就可以征服整个世界。
多罗夏站着没动。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刀就在自己手中,他应该和他的战士一样冲上去,去挑战雷神,用血肉去和他的雷光战斗,降伏天帝的傲慢,打击他,埋葬他。就像许多年前,他父亲曾做到的那样。
可是他还是没动。
他动不了。
他从心底开始战栗。
士兵们无畏是因为梦想和追求着胜利,但多罗夏亲眼看到因陀罗的时候,就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与他对敌的下场。
喊杀声在他身边拉成细长一线,空间都被扭曲了,人影在晃动,周围的景色都变了,可忽然之间,多罗夏好像听不见喊杀声了;他再看不到从自己身后跑向天帝的战士,发不出声音,挪不动脚。
最后一群武士朝天帝冲了过去,有人还真砍伤了因陀罗,但雷神毫不在乎,他挥动他的雷杵,将他们开,就像醉狂的大象一甩动身躯,咬在身上的群狼便如熟透的果实一样掉落在地。
如今,大街上还站着的人只剩下多罗夏和因陀罗了。波陀罗可供四驾战车并驾齐驱的黄土大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多罗夏面对着天帝,瞪着对方。这波陀罗城中、这地界、这宇宙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一步步走来的天帝因陀罗,还有他自己。
因陀罗面朝着多罗夏走过来;一步一步。多罗夏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命令自己的双腿迈动,说服自己的手臂举起武器。可是不行。他的两条腿被铁铸在了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他只是看着因陀罗越走越近,近到多罗夏都已经看得清他脸上的疤痕,看得清天帝那双浅褐色的、明亮得叫人害怕的眼睛;天帝嘿嘿笑着,他身上的盔甲已经千疮百孔。这是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虚弱的人。
可生平第一次,多罗夏清楚地意识到:父亲能够打败因陀罗,可他不是父亲。他不是塔罗迦。
风止住了。因陀罗已经走到多罗夏面前。
他像是根本没看见多罗夏,目不斜视地继续阔步走着,径直擦过了呆站着的多罗夏身旁,继续朝铁城走去。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多罗夏嗅见了天帝身上的酒臭,感到对方肩膀上的温度,因陀罗散乱的头发擦过了他的耳朵。
他还是没动。
他还是一动都动不了。
风又吹起来了。因陀罗行进过的道路上,地面掀开,像焦油一样吱吱作响,冒着黑烟。房屋起火了,火势正在蔓延。阿修罗被雷劈焦的躯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有人还在呻吟,有人想要站起来,有人跌进了路边的建筑物里,肢体扭曲成怪异的模样。
多罗夏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四肢则是死人一样的冰冷。
他感觉得出来,在他身后,天帝此刻稍微停下了脚步;他仰起头去欣赏阿修罗们的建筑奇迹,看着那黑色的、巨大的种子状巨塔。因陀罗从嘴里冒出几个不干不净的词语来,半是带着赞许之意的惊叹,半是咒骂。随即他举起了他的雷杵。
多罗夏的面孔扭曲起来了,他的身体在不同的命令和本能反应之中抽动着。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再度震动起来;仿佛在刚刚被这个巨人践踏过的土地上,出现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有力、也许是更有力的巨人。
在战栗着的多罗夏猛然抬起头。
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许多年来几乎从未踏出过娱乐室的阿修罗王朝这地方大步走来。
塔罗迦远比自己任何一个儿子都要高大。他肩膀像头雄狮一样微微含着,扬起的黑眉像一头雄鹰在他额头上展开双翅,他的黑发朝两旁吹散开来。他走得那样快、步伐那样大,以至于人们可以轻易看出火焰之王其实是个瘸子,他一条腿昔日受过伤,因此要较为短些,步伐越快便越显得明显;但他依旧走得很快,快到风都把他的衣袍掀开了,黑色的长袍在身后波涛翻涌,战旗一样猎猎作响,他的昂首阔步让人忘掉他的残疾。声音和光都在他身后鼓动着,从东门涌入的成千上百的士兵紧紧跟随跟在阿修罗王身后,就像是他高大身躯投射下的影子,填满了所有的街道。他们整齐的步伐震动着波陀罗的土地。塔罗迦越走越急,在离着天帝还很远的距离,他发出了怒吼,声音震动了整个地界:“因陀罗!”
因陀罗转过了身,他看到了塔罗迦。
天帝笑了。他转过身,彻底忘记了自己身后的铁城,迈开步伐转而朝昔日的宿敌冲过去。满脸狰狞伤疤的因陀罗发出了一声怒吼。
塔罗迦的步伐也越来越快,他也朝着因陀罗奔跑起来,士兵们在他身后敲打盾牌,拍着胸口,发出海潮那样的呐喊声。
就在多罗夏面前,两个帝王像两颗行星那样撞在了一起。
在因陀罗和多罗夏陷入大战的时候,毗陀云摩利还在王宫摩醯什的房间里搜索。他已经派出手下最精干的武士去全城搜索,在摩醯什逃出波陀罗之前抓住她。
他搜索房间是想要找出这个女人与其他同党勾结或是与自己兄长秘密联系的方式,找出她是否还有其他同党。可他失望了。
摩醯什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所有的箱子和柜子都被打开,从床上到地板上,放着色彩绚烂的衣裙,柔软的布料和动物毛皮,那迦进贡的金银首饰,脚链,鼻环,装有指甲花和烟黑的化妆盒,绣枕,来自人间的香料,半神们制作的玩具和乐器。毗陀云摩利认得出来,这些全是多罗夏送给摩醯什的东西,因为其中有些还是大哥特地吩咐他弄来的。
这些东西被放得整整齐齐,似乎摩醯什离开前还特意仔细一件件拿出来做了整理。
可她也什么都没有带走。
她把这些东西全翻出来,可她就那么扔下多罗夏给她的所有东西,身无长物地逃走了。
毗陀云摩利知道这些东西也差不多是摩醯什全部的财产。她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嫁妆和身边所有什物,在她来到波陀罗的第一天就被多罗夏下令烧了一个精光。
毗陀云摩利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想像得出来摩醯什在安安静静整理这些东西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他朝前迈了一步,然后差点被一个金油灯给绊了一跤,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枕头的布缝里漏出半页贝叶来。
毗陀云摩利一把抓起那个枕头,将它撕开,里面掉下了七八页贝叶。他抓起其中一张来,上面竟然是一张王宫的厨子购买膳食的单子:“四头孔雀,二十袋鹰嘴豆,十二头二岁的雌鹿和七头野猪……”
毗陀云摩利皱着眉把贝叶纸翻转,另外一面上果然还有字迹。可那不是什么书信和情报;在王宫大厨那豪迈的力透纸背的菜单中间夹着一行行细小的,拿烟黑和胭脂写的字体。
毗陀云摩利自己也不怎么念书,因此他费了一番力气才辨认出来,那竟然是诗歌。
摩醯什写的诗。
她写:
“春天装饰穿戴新衣和花环的妇女……
鸽子和好音鸟的歌声装饰山谷。”
她写:
“月亮上长着鹿斑……”
她写:
“声音在世界上找不到接受者……
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体内老去。”
毗陀云摩利站在原地眨着眼睛,他觉得惊讶、好笑又恼火。他拾起了更多的贝叶。有的是洗衣妇们的清单,有的是从婆罗门经卷里掉落的一页空白。没有一页是他想要的传递情报的证据;摩醯什在这些贝叶后面写满了拙劣稚嫩的诗和其他絮絮叨叨的文字,大部分都在写她这辈子其实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比如大海和北方的雪山。在诗旁她还画画,她画出的海像一条较宽阔的大河一样。
看来就像她平日里最念念不忘想要爬到高处去看她根本到不了的地方,她在她的梦幻里也喜欢这么做。这可是她了不得的秘密梦想。
毗陀云摩利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呆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怀疑到摩醯什头上。
他一直以为摩醯什不识字。
在他印象里,她好像永远只会在花园里无休止地荡着秋千,发出傻乎乎的笑声,或者坐在靠垫中间,杵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儿,听着歌人们诵唱湿婆和萨蒂动人的爱情,再要么就哭哭啼啼地想家、想哥哥。所以,就算毗陀云摩利知道多罗夏会将公文和书信都拿到卧室里,摩醯什一直在他的卧室进进出出,他也从未想到过她可以轻易得到那些秘密。
可是多罗夏呢?在摩醯什被许配给他之前,多罗夏亲自对这个未婚妻的性情和癖好做过调查,他不可能不知道她识字(而且还能写诗,尽管写得满纸荒唐),她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竟然也从来没想到要提防她。
毗陀云摩利又接连撕开了几个枕头和靠垫。没有其他东西了。看来摩醯什在宫殿里找出那么几张废纸也并不容易。
“贱人,”毗陀云摩利嘴里骂了一句,猛力把靠枕扔向一边。里面的天鹅羽毛全都飞散出来了。他感到恼羞成怒,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摩醯什把她的那些大作藏起来,并不是故意要装作不识字,在知道她底细的多罗夏面前,她根本就伪装不了。
她藏起这些诗作,是因为她害怕。多罗夏不会喜欢看见她写字,更不用说看她写出诗歌来,即便她写得再可笑。这就好像是宣战书,宣告她那个弱不禁风的身躯里,还藏着一颗并非完全受他主宰、受他控制的心灵。
她只好装作不识字,装作只会傻笑、哭泣和发抖,嚷着想要回家和见摩西沙,因为这恰好就是多罗夏所能接受的她。他所想像出来的她。他爱看到的那个她。
而多罗夏也就真的将这个形象视作理所当然了。
“贱人!”毗陀云摩利又骂了一句。他想摩醯什还真是很了解自己那位大哥。
他一脚踢开一堆布料,香粉哗啦一声掉下来,撒得满地五彩缤纷;毗陀云摩利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了。摩醯什不会再有同谋了。她把多罗夏的计划透露给自己的哥哥,多半也不是有什么甘愿为摩西沙的鸿业牺牲的觉悟;她只是想要报复多罗夏;为他烧光她的东西、为他不许她穿自己选择的衣服、为他令她必须将她的诗藏到枕头里、为他令她必须装作一个不识字的傻姑娘而报复他。
可笑、愚蠢、可怜的女人。
就在这个时候,铁城的方向再度传来巨大的震动。毗陀云摩利猛然跳起来,他冲到了窗口;又高又黑的铁城依旧耸立着,巍然不动。
他知道父亲和因陀罗之间已经分出了胜负。
他抓起自己的刀就向外奔去。
摩醯什已经跑过了乱纷纷的集市,跑过了收养寡妇们的道院,她朝着铁城所在的南门狂奔。心脏在她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铁城所在的方向雷鸣电闪,地面像鼓面一样震颤,石头和灰尘舞蹈一样跳动,毫无疑问因陀罗正在和阿修罗们发生大战,妇女、老人和孩子正在从那个地区源源不断逃出来,往城里其他地方逃难。摩醯什迎着他们跑。那个地方现在充满了危险,但只有在混乱中她才找得到逃离的机会。
地面再度震动,摩醯什抬头看见了火光。那肯定是因为因陀罗的雷击引发的火灾。更多的民众叫喊着逃跑出来。
“活该,”摩醯什心里想着,“活该活该活该!”
她冲出了巷道。与此同时,她正好看到从东门进入的大军潮水一样从街道上席卷而来,穿戴黑色盔甲的士兵们手臂上缠绕长鞭,持着长矛,朝着南门奔去。在铁城之下,阿修罗王和天帝正在激战,他们是赶去增援的。
她退回巷道里,猛一回头,突然看到一队阿修罗士兵正朝这边赶来。他们堵住了她的退路。这些人穿着金色的盔甲和衣物,没带头冠,他们不是城外的士兵,是王宫里的侍卫。领头的人看到她了;他认出了她。“抓住她!”他大喊。
摩醯什拔足就跑;刚迈了两步,大地突然猛然震动,旁边震塌了一座房屋,摩醯什也被震倒在地。倒下的房屋挡住了追赶她的士兵的去路,他们在后面气急败坏又叫又跳。屋里隐约传来一声细微的哭叫,似乎有人被埋在里面了,但摩醯什根本不搭理,她跳起来继续朝南跑。
她朝着铁城奔去,它离她越来越近,在房屋上,在城墙上,它高高矗立,不可一世。她喘着气,看着它,在铁城上方凝聚的乌云正在散去,它似乎已经戳破了地界的天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海螺声。
那是铁城下的军队吹响了海螺。
海螺声嘹亮刺耳,一声叠着一声,在波陀罗上空涌动。它荡开了空气;一瞬间,城市静止下来了,奔跑的人不再奔跑,所有的耳朵都在忙着聆听那可畏的海螺声。
片刻之后,从每一个喉咙里都突然爆发出了呐喊。
像是魔法一样,大街上突然又涌满了人,刚刚忙着躲藏的人们突然转过来身,他们叫喊着,挤着,从避难的房屋里跑了出来。摩醯什身后的士兵们再次丢了她的踪迹,她被人群淹没了;在人群中,她毫不起眼,他们开始拥着她朝前跑,士兵、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先前脸上的恐惧和紧张一扫而空,却而代之的是近乎愤怒的喜悦。
那海螺声象征着胜利和复仇。
士兵们举起手臂大声怒吼,朝那个方向奔去。在铁城下,波陀罗七分之一的房屋和街道已经遭到了毁灭。有的房屋还在着火,而废墟中林立着阿修罗们的旗帜,人们涌向从前是大道尽头的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方圆四分之一由旬大的巨坑;像是有一颗彗星撞到了地面。地面被烤焦了,房屋倾塌,道路扭曲。
在那个巨坑的中心,塔罗迦站着。
而因陀罗躺着。
风停了,雷停了,天明亮了。宝石星辰从乌云后露出来,照射在波陀罗之上。整个被雷烤焦的城市都跃动起来。
仇敌被击败了!心脏上的楔子被拔除了!
摩醯什被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她看到了那个场景。
从她胸口里发出了一声绝望和愤怒的尖叫。不仅仅是因为看到因陀罗失败了,更是因为此刻她看得清楚:也许是因为巧合,也许是因为命定,此刻城墙依旧毫发无损,而铁城停下它的步伐时,正好牢牢卡在了青铜大门和城墙之间。
她逃出不去了。
此刻王室的侍卫追上来了。隔着人群,他们大声叫喊,人们朝她转过脸来;他们瞪圆眼睛,认出了她。
她朝后退着,退着,然后出人意料地,她一转身,又朝铁城冲过去了。
多罗夏站在大坑的边缘。刚刚战斗时飞起的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额角,现在鲜血正不断地沿着他的脸流下来。
他瞪着眼睛,注视着坑中心的父亲和倒下的天帝。
他亲眼目睹了刚刚那场战斗。他无法相信那样的争斗竟然会存在这个世上。那是无比壮绝的激斗,天帝接连不断地发出怒吼,投出雷矢,他未曾退后一步,谁说数百年前他曾经举起莲顶山投向阿修罗的军队仅仅只是传说。
但他其实已经不行了。多罗夏看得出来,被关押在地底世界的几百年里,天帝其实已经变得很衰弱。他凭借着回到手中的雷杵,在波陀罗的街道上肆虐,践踏阿修罗武士,看起来那么威风凛凛,其实他已经使出了全力;这个天帝似乎发疯了,他不在乎之后的胜败,只是想要痛痛快快发泄一场怒气罢了。
而力气使完之后,他也完了。
数百年前他使出全力时尚且败在塔罗迦手下,如今更不可能是塔罗迦的对手。
战斗实际上持续得很短,塔罗迦抵挡住了那些气势汹汹的攻击,他在因陀罗力气用尽之时击飞了雷杵,用肩膀将雷神压进了地底。
阿修罗王现在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的敌手,不动也不说话。
多罗夏朝他走了一步。
“父亲,”他想说。可他羞耻得发不出那两个音节来。
塔罗迦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多年来,这父子俩第一次面对面注视着对方。他们的五官的确是肖似的,只是塔罗迦脸上已经被岁月犁出又深又残忍的纹路;他蓄着厚重的胡须,鼻梁的阴影让他的面孔拉得很长;这个阿修罗王有着一张多么浑然天成的冷酷无情的脸。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中毫无喜怒。
任谁都不会把这父子俩人搞混的。
他们身后的人群发出了喧哗,多罗夏回过了头。他瞪大了双眼;摩醯什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脆黄色衣裳,正绕过他们身后,在她身后追赶的士兵想要拦住她、抓住她,可不明所以的人群反而成了他们的妨碍,摩醯什简直出乎意料地灵活,她拼命朝铁城奔去。
她想要干什么?铁城是没有出口的。她是不是已经慌不择路了?
“拦住她。”塔罗迦就对自己的儿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多罗夏拔足就朝摩醯什追去。
铁城前现在没有卫兵,只有摩耶一个人抖抖索索拉着长袍站在那个狭长的入口前,目瞪口呆地朝这个方向望着;刚刚发生大战的时候,这个胆小鬼肯定独自躲到铁城里去了。摩醯什已经冲到了近前,她一掌就把猝不及防的摩耶攮倒在地,然后跨过他的身躯就朝铁城里跑去。人群彼此拥挤着,王宫的卫兵们好不容易才冲到了铁城门口,摩耶刚刚爬起来,又被推倒了。
“停下来!”多罗夏在人群后怒吼。他挤开了一条路,越过王宫武士和其他人,冲进了铁城之中。摩耶从地上爬起,一把抱住了他。多罗夏回头,老头脸上写满了惊恐。“别让她毁了铁城!”他喊,“别让她毁了铁城!”
多罗夏甩开了摩耶,继续向铁城里跑去。铁城只有一个出口;它的内部像一座座叠加起来的庙宇,盘旋的楼梯通向铁城最顶端。多罗夏头顶响起脚步声,摩醯什正在嗵嗵嗵地沿着楼梯向上爬。
多罗夏咬紧了牙。他也冲向了楼梯。
多罗夏,我能去铁城的顶上看看吗?
那里那么高,能一直看到黑月山脉的那一边吧?
在铁城外,毗陀云摩利刚刚跳下马来,他气喘吁吁朝前赶,正好与塔罗迦迎面遇上。阿修罗王从那个大坑里走出来;士兵们满怀着敬畏,低垂着目光跟随着他,又远离着他。毗陀云摩利急忙上前去,弯腰触碰自己父亲脚前的尘土敬礼致意。
“处理善后。”路过毗陀云摩利身侧的时候,塔罗迦这么说。他也没正眼看毗陀云摩利一眼。
毗陀云摩利转过身来看着父亲的背影;因陀罗不是没让阿修罗王付出代价:塔罗迦的肩膀烧焦了,此刻鲜血淋漓,只是人们在他经过时都低着头,因此无人看到他的伤势。他走路一瘸一拐的程度比从前更加严重;很少有人知道那条伤腿其实正是上一次俱卢之野大战时因陀罗给他的礼物。
毗陀云摩利转身向战斗的中心奔去。
成千上百的阿修罗士兵此刻围在因陀罗附近。天帝依旧朝下躺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可也许是之前他给予阿修罗们的印象太过可怕,竟然没有人敢当上去确认一下。毗陀云摩利挤开了人群,他拔出刀来,走到了因陀罗旁边。
“喂,”毗陀云摩利喊。
天帝还没动静。
毗陀云摩利呆然注视了那具一动不动的高大身躯片刻,随即他把因陀罗的身体翻了过来。
天帝还活着。
他的模样比从前更加凄惨,大腿和手臂多半都断了,肋骨整个凹陷下去,脸上又多了两道伤口,鼻梁歪到了一边,满嘴是血。但因陀罗还活着。他睁着眼睛;他咧着嘴。他还在笑。
毗陀云摩利一怔,随即就狂怒起来。他一脚踢到了天帝身上。
“你他妈的笑什么!”他吼。
因陀罗只是笑,他翻着眼睛,看着头顶高耸的铁城。
铁城里枝节蔓生,楼梯、横梁和垂落的结构组成奇妙的景象;它就像一枚巨大海螺的内部。奔跑的声音在它冰凉、漆黑的墙壁之间层层回荡着,冰冷发闷。
没有窗口,光线很暗,而摩醯什跑着。她迈动着酸痛不已的腿脚,拼命朝楼梯上爬。她听得见下方的楼梯传来脚步声,追赶她的人已经来了。她一边跑,一边抚着楼梯一侧的墙壁,那墙壁上镂刻着细密的花纹,那是匠人们用语言描绘出来的不朽之城未来的图景,他们的心和思想永远都留在这里面了,即便在他们身躯和灵魂都消散之后,这矗立在天地之间、众神都无法摧毁的梦幻依旧会代替他们永垂不朽。
多罗夏离着摩醯什大约三层。他追赶着她,他听见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在念叨什么。她正朝着铁城说话,朝着铁城吁求;楼梯、横梁和墙壁在她的呼喊中发生着细微的形变。血涌进多罗夏耳朵里,他听不清楚她究竟在念些什么。那是诅咒吗?她是不是要把失败和崩塌的咒语灌进三连城的未来,如同摩耶所害怕的那样?她失败了,所以最后她要替她的哥哥毁掉这最终无敌的武器?
不,她不可以这么做。他已经丢尽了脸面。他不允许她再丢他的脸。他不允许!
可他耳朵又嗡鸣着,他觉得摩醯什只是在念诗,一些很蹩脚的诗。
可最终多罗夏也跑得气喘吁吁,他的肺和腿脚变得很软弱。他两眼发黑,士兵们远远跟在他身后,他们看见他大发脾气,所以不敢太接近。可他们发出的脚步声就像是在催促和嘲笑。周围的昏暗就像深海一样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突然之间,光明和风猛然涌来;迈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一霎那间多罗夏几乎狼狈地扑倒在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新鲜空气涌进他的口鼻,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爬到了铁城的顶端。
铁城的顶端也像是个小小的庙宇,它朝着四面八方敞开着,有着高耸的尖顶和露台,风穿过窗口,发出尖锐的哨声,又冷又剧烈,能把人活活刮跑。
多罗夏看见了摩醯什。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跨坐在露台上,一条腿在外,一条腿在里面。此刻她已经不再念诗了,她只是用手扶着背后的窗棂,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她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一种让他几乎要发狂的、挑衅的、冰冷的眼神。
他勃然大怒,朝她冲了几步,“你给我下来!”他怒吼。
摩醯什把自己朝外挪了一点。她还是看着他,毫不动摇,也不显得害怕(这是不对的,因为其实她在狂风中脸色都发青了,她在发抖)。她从未这样直面着他,从未这样正视他的眼神。她好像找到了更可以依赖的依凭,因此现在根本不畏惧他了。她在蔑视他。
多罗夏瞪着她,他突然意识到,她所谓的依凭,只是她背后那片无尽的天空;只要她手一松,她就自由了。
而他则会就这么完蛋。
只要她手一松,他就要掉落到黑暗里。
他会掉落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凭、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信赖、没有任何目标可以寻找、就连身体都会拒绝听从他指挥的黑暗里;在那里,他只是孤独一人,追赶不上任何人,做不成功任何一件事情,主宰和控制不了任何东西;在那里,他的软弱、不堪、虚伪和无能为力会全部暴露。
她高踞在窗口上俯瞰着他,神情冷峻,瘦小的身体焕发着白光,像一个坐在自己宝座上的王后一样。她一点儿也不需要他。可他却可怕地、卑微地、强烈地需要着她;他已经丢掉所有东西了,在王宫里丢掉了成功,在祭典上丢掉了地位,在因陀罗面前丢掉了尊严,在父亲前丢掉了自信。
她在黑暗里的那一丝□□温暖,已经是他最后的所有物。
他停下了脚步,他口气都放软了。
“下来,”他说,“下来我就放过你。”
摩醯什的脸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她好像是要嘲笑他,可是又没有,她扬着眉毛,咧着嘴。
“下来。”多罗夏又说,“你只要下来,我就不追究你的罪过。我发誓。我会向父亲说……”
摩醯什转过头,看着窗外。风把她的发髻吹散了,从自己的发丝间,她凝视着铁城外的一切。银城和金城还躺在城外的丘陵上,人们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天帝召唤来的乌云已经散去,宝石星辰照亮了天空之下无限伸展的、无限开阔的大地。她看得见远方的城池和田野,看得见河水和池塘在星光下闪闪发光。
她也看得见远方的黑月山脉,山那边就是她哥哥摩西沙的所在。不过她只淡漠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回过头,又看向前面的多罗夏;他浑身汗水淋漓,额上还流着血,狼狈不堪。这男人原本注定要成为她一生的宫殿的。
摩醯什嘴角绽出了一个微笑。
在离开王宫、下决心逃亡前,她把多罗夏给她的所有东西扔下时就是这个表情。那么多年,那么多东西。他供给给她她所需要的一切,富丽堂皇,琳琅满目,她说过想要好音鸟,他就会从人间为她搞到;他从来没有从物质上亏待过她哪怕一分一毫。
她把所有多罗夏给她的物品都翻出来。她凝视着那些东西,想要从心中找出一点依恋来。
然后她就笑了。
因为她找不到。
一点都没有。
谁会相信呢,在她终于逃离那个粗暴可怕的兄长摩西沙的时候,当她来到波陀罗城、第一次从头纱下看到她那瘦削、英俊、文雅的未婚夫的时候,她也曾梦想过,心脏怦怦跳动过。她下定决心,她会对他忠实,毕竟女人应当视丈夫如神。
是的,在多罗夏下令放火烧掉她所有的爱物、她的图画和她的书本之前,在他将她按在灰烬里、一边梦想着自己在征服摩西沙的土地一边征服她之前,在他用他的专制把她囚禁起来之前,
她也曾经是爱过他的。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多罗夏,她曾那么恐惧他,他总是高高在上,不容许任何违逆,主宰着她的命运,可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还想装出凶狠的样子,可那让他好看的脸变得好可笑。
她笑了起来。
她对多罗夏说:“你求我。”
多罗夏的眼睛瞪圆了。
摩醯什更想笑了,她开开心心解释给他听:“你想让我下来,那你得求我。”
多罗夏的面孔变得煞白,他嘴唇上都冒出了汗,数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着,他羞愤难当,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如今他们两人的地位已经反过来了,她才是为所欲为、主宰一切的那一个。
士兵们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多罗夏终于开口了。话语涌出他喉咙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发出了那么软弱的声音:“求你,下来……”
摩醯什笑得更加厉害了。
然后她就松开了手。
毗陀云摩利把因陀罗架了起来,士兵们自动地为他们让开一条路。他决定还是先把他送回第三层地界的囚牢里。天帝在毗陀云摩利肩膀上粗重地喘息着,他依旧在从鼻孔里发出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发出了一阵惊叹。
毗陀云摩利回过头来。
他看见一个细小的黑点从铁城的顶端坠下。
女人的黑发和脆黄的衣裙在空中散开,像是要飞起来了。
士兵们在顶层紧紧围着自己的王子。
他抓着露台的边缘,风把他整个人都吹得僵硬如石。
大哥,你其实不必费心再去捉捕一只好音鸟的。
就连人类也并不饲养它们,因为从来就没有人养活过一只好音鸟。
这种鸟愚蠢又聒噪,而且好高骛远,可一旦发现自己丧失自由,它会用拔光自己的羽毛,不吃不喝,直到死去为止。
以此来作为对你的最后反抗。
看看字数就知道最后还是单独作为一章的原因了。泪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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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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