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青泥

29、二十五

　　波陀罗陷入了混乱。
　　这混乱倒并不完全是因为惊恐，毕竟三界中再没有任何种族比阿修罗更加尚武好战。女人掩护着孩子们朝屋子深处躲去，男人们则抓起任何手边的武器冲出来保卫自己的家庭和城池。但成千上万的阿修罗们涌到街道上，反而造成了混乱；没人知道敌人从何而来，要做什么，也一时无人能有效作出指挥应对；有人向王宫跑，有人向城门跑；所有人都在奔跑，所有人都在喊叫。在昏暗的光线中，许多人被撞倒了，还有人把同僚当成敌人而发生了战斗。大街小巷都被各式各样的吼叫和战马的嘶鸣填满了。城外的军队察觉到了不对，他们想要冲进城来，可是大门又被铁城给挡了个结结实实；将军们带领着士兵朝不同的城门赶去，可是因为缺乏统一调动，大军乱纷纷地在城门前彼此碰撞，就像几道激流挤在一起变成了漩涡，夹杂在其中的军队全都晕头转向。
　　但毗陀云摩利听得很清楚。雷声从东南而来，那个诛杀魔龙者、骏马之主、雷霆的主宰正大步朝着城门走来；毗陀云摩利从他的脚步声里就听得出因陀罗的狂怒，他每走一步，地界就发出七种震动。那震动像一波波的潮汐，正朝他们涌来。
　　天帝忍耐了如此之久才等到重获自由的这一天；他的目的绝对不会是简单地一走了之。
　　多罗夏转过了脸；他的面孔苍白无比。在铁城的影子里，兄弟俩相互瞪视着，他们想到一起去了：因陀罗是来摧毁铁城的。
　　“你走。”多罗夏开口了。毗陀云摩利愕然地注视着他。
　　“走？去哪里？”他问。
　　“去王宫那边通知父王，”多罗夏说，“你去调集城里所有军队保护王宫。你去想法让城外的大军尽快进来。”
　　“我？为什么……”
　　“因为你指挥得动他们，”多罗夏说。毗陀云摩利的脸色微微变了。“大哥，这种时候……”他说。
　　多罗夏没理会他。“快去。”他说，“我留下来。我召集街上的人马守在这里，设法拖住因陀罗。”
　　毗陀云摩利愕然地注视着多罗夏；阿修罗王的长子脸上有种疯狂的坚定表情。他看出多罗夏想干什么来了。
　　他一把握住了多罗夏的肩膀。“大哥！”他喊，“要走我们一块走！你不能留在这里，这太危险了！”
　　“走？”多罗夏说，“三连城已经是父亲在这世上唯一关心的东西，你要让我不战而逃，把它丢给因陀罗的怒气？”
　　毗陀云摩利几乎哭笑不得。“父亲他关心三连城？他……大哥！不管父亲在意什么，你别逞强。你……”
　　“根本不是因陀罗的对手？”多罗夏平静地、冷淡地说，他嫌恶地挡开了弟弟的手，“走。快走！”
　　毗陀云摩利后退了一步。“大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近乎哀求的调子，“算我求你！就算父王要与因陀罗正面冲突的时候也会考虑再三，如果是我和现在的因陀罗撞个正着，我他妈的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就跑。再好的泳者也不会逆着潮水游泳，况且……你听我说，那个蠢女人……哎……摩醯什她，不对，谁又能想得到呢？这是个意外。这不是你的错，你……”
　　他说得口沫横飞，可是却越说越混乱，他不晓得想要说服多罗夏些什么，倒把自己越说越慌了，因为他看见多罗夏别过了脸。闪电照亮了他哥哥的脸；阿修罗王的长子把嘴唇抿成了薄薄的、刀锋一样的一线，可他苍白的脸上却带上了一层红晕；那是明明白白的、无比深重的耻辱表情。无论毗陀云摩利说什么，都只能加重他的耻辱。
　　“走。”多罗夏说。他没看着毗陀云摩利。
　　那不像是个要求，也不像是个命令。
　　几乎是个恳求。
　　毗陀云摩利一咬牙，他跺了跺脚，转身攮开几个不知所措的王室侍卫就朝人群中跑去。街边有匹无主的战马正在乱跑，他一把拉住缰绳，跃上马背朝王宫奔去。
　　多罗夏转过了脸来。他注视着眼前乱纷纷的景象；成队的武士还在从街巷里冲出来，寻找着敌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迭和檀那婆的武士们！”他吼道，“来这里！！跟随我！！”
　　他的声音传遍了附近的街巷，阿修罗们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们转过了头，朝多罗夏聚拢过来。
　　多罗夏扯掉了肩头的花环，拔出了佩刀。
　　“随我一起去再一次把雷霆埋葬进地底吧！”他喊。士兵们响应他发出了狮子吼。
　　可就在这时，一道霹雳再次从天而降，将多罗夏的话音淹没了。

　　摩醯什也在跑。
　　她朝着和铁城相反的方向跑。这里的街巷还在最混乱的阶段，妇女们发出尖叫，小孩儿哭喊，男人们心急火燎冲回家中，肩膀撞着肩膀，脚踩着脚，人群乱作一团，没人留意到摩醯什，更没人认出这位王子的未婚妻来。
　　摩醯什早就扔掉了那身华丽的紫金两色的纱丽，穿着一身脆黄色的衣裙（多罗夏一贯认为这种颜色很俗丽，不许她穿）在人群里奔跑。她身无长物，那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和家人走散了的少女。人们此刻自顾不暇，因此没有人留意她的神态；在整条拥塞着惊恐不安表情的街道上，只有她显得心花怒放。她拉着面纱掩盖着自己喜笑颜开的脸；可她几乎遮掩不住，她开心极了，她奔跑的步伐轻快得像是冬季出生的年轻野鹿在自己的第一个夏日蹦跳，像被风拥抱的旋转的花瓣，像春日河流中的一面骄傲又自在的风帆，她几乎足不点地，路过张皇失措的人群时她就像是在哈哈大笑，她简直成了一面风筝，维系着她和大地联系的就只有一根细细的线。
　　她一直向北跑，浓云在她头顶翻滚，天帝正朝铁城那个方向去，沿路散播他憋了几百年的怒气。她绕过山丘上的王宫。波陀罗的城墙像一双合十的手掌，将黑色的王宫牢牢捧在掌心，可是指间总还是存在着缝隙的。波陀罗如同梵天，朝向四方开放它的四扇青铜之门；很少有人知道王宫的山丘背后还有一扇城门，那扇城门隐藏在城墙下拥挤的街巷深处，它是暗蓝色的，只有一些特殊的人会通过它：夭折的女婴、妓女、稳婆、难产而死的女人和无后的寡妇。男人们永远不走那扇门，他们中很多人根本不晓得它的存在，因此也永远不会有士兵去看守它或者从它进入波陀罗。
　　城墙在民房、神庙、妓院和军营背后起伏，武士们从自己家中跑出来，向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跑。女人们都躲回房屋里去了。喧嚣声被落在了身后，摩醯什笑得更加开心了。现在，她只有一个人了；她是自由的。没人来阻挡她，没人来约束她，她独自在街上狂奔着，以一种奶妈看到会破口大骂、多罗夏看到会气死的、近乎毫无教养的狂野的方式。
　　她熟练地绕过街角，直接穿过别人家的庭院；她跑过了一个有那迦风格装饰的花园；罗望子树下正有一个幼小的男孩哭叫着要爸爸，而他的母亲则慌慌张张地想要把他拉进花园尽头漆成蓝色的房屋里。摩醯什全然没有留意到。她一心一意地朝那个躲藏在小巷尽头的城门奔跑着。她不会迷路，因为这道路她在心中已经温习了千万遍。在睡在多罗夏身边的日日夜夜里，每天她都在心中无数次的跑过这些道路，穿过街巷，朝那扇暗蓝色的、神秘的、可爱的门跑去。
　　她绕过了一个废弃的水井，穿过了黄色泥砖盖起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金袍时代的古老公共水池。水池一角有一个两层楼的仓库，拐过那个仓库就是——
　　摩醯什突然止住了脚步。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走，脸色就变成了煞白。
　　仓库后面就是那扇被人遗忘的古老的暗蓝色小门。
　　可是门被紧紧地锁住了。
　　莲目站在那道门前。他怀抱着维纳琴，身姿像歌人一样弱不禁风。他带着微笑注视着摩醯什。
　　“您要到哪里去呢？”他彬彬有礼地问摩醯什，态度和从前一样亲切。“街上可真乱。我在王宫找不见您，心里就猜想您害怕了可能会往这边来。可这扇门只有小产的女人和寡妇才走，嫂子身份尊贵，靠近这里不吉利。来，我送您回王宫去。不用害怕。我会一如既往，谨照父亲的嘱咐，在大哥不在的时候仔细照顾好您、看护好您。我们回去吧，我弹琴给您听。说说看吧，公主，今天您想听个什么故事呢？”
　　摩醯什大叫一声，她转头就跑。
　　莲目没有去追赶她。他站在原地，笑着看着摩醯什跑远。

　　摩醯什继续狂奔着，这次她惊慌起来了。她差点被水井旁的绳子绊倒，几次和路上的人撞个正着。她再一次跑进了王宫的阴影下，跑得气喘吁吁起来。可更叫她慌张的是现在武士们都朝一个方向跑了；街上的混乱正在减少。她正要跑出一个巷口，突然又一转身缩进了屋檐下的阴影里，因为她看见毗陀云摩利正快马加鞭朝这边奔过来。阿修罗的三王子现在一脸狂怒，可他并没有丧失理智。他一边驾马奔跑，一边大声向街边的士兵和武士们发出号令。摩醯什听得很清楚：他要所有的提迭武士去铁城支援多罗夏与天帝作战，所有檀那婆武士则跟着他去保卫王宫，剩下的人一半去打开东门，让城外的军队进来，一半去看住所有剩下的十二个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训练有素的阿修罗武士们得到号令，立即停止了混乱，开始集结起来，朝他们各自的方向奔去，成群结队的武士驰马或徒步在街道上奔驰，已经有人开始逐个拦住和问讯可疑的行人。
　　摩醯什听得很清楚，毗陀云摩利说的是十二个城门。
　　毗陀云摩利比她更加清楚波陀罗有多少出口，有多少隐藏的城门。
　　她喘着气，站在街角，发着抖。她朝四周望着。街上除了士兵已经几乎没有居民胡乱跑走了。这一次，她再次是孤独一人；真真正正的孤独一人。她脆黄的衣裳在匆忙奔跑、披甲带剑的士兵们中显得很亮眼，像片掉落在铁灰色兵刃上的羽毛。很快有人留意到了她。有个持着长矛的武士朝她这边走过来了。
　　“姑娘？”他说。
　　摩醯什再次转身就跑。
　　这一次，她朝着铁城那方向跑去了。

　　毗陀云摩利骑着马直接冲进了王宫，一路上他撞倒了两个侍从，一个使女，但他一直没停下来，直接冲到了阿修罗王的娱乐室前。他跳下马，用整个身体猛然撞开了那隔绝外界的大门。他大喊：“父亲！”
　　风猛然吹进来，吹灭了房间里的烛火和薰香炉。气势汹汹的雷声灌进了娱乐室的八角形房间，就像是半个波陀罗都在那声雷鸣中被掀了个底朝天。塔罗迦面前的歌人们吓得丢掉了自己手中的琴。在闪电雪亮苍白的光亮中，背对着毗陀云摩利，阿修罗王塔罗迦起身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更这章的下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