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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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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军紧紧抓着两枚金币,发梦一样在马杜赖的街道上走。
饿得皮包骨的人们蜷缩在建筑的影子下,脚伸到被牛、羊和马践踏得不成形状的街道上来。下水道里也住着人,泥水漫到街上。这个瘤子一样膨胀起来的城市富军已经认不出来了,它变得沉默又可怕;从每个角落里都长出一张饥饿的嘴巴来,那些嘴巴里发不出声音,可是还是能吞掉他。
刚一进城俊主就放掉了富军。“你做得很好。”他把富军叫到面前时说,“你为我救下了一个将军。现在你回家去吧。你被赦免了。”
富军站着没动。他眼睛瞅着自己的脚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
俊主看了富军一眼,他摸了摸身上,最后拽出一只很瘪的钱袋来,里面只装了两枚金币。他把这两枚金币塞到了富军手里。“拿着吧。”他拿一种厌倦的、心不在焉的口吻说,“你受了委屈。这是给你的补偿。走吧!”
富军接过了金币,他不敢不接。他的舌头在口腔里挪动着。他想问俊主一句话,只有一句。
他想问俊主米娜克湿会变成怎样。
可只要想想自己要发出那几个词语来,他全身的力气就都丢了。
俊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富军,然后他再次开口了。“好好过活。”他用种平稳的、让富军不寒而栗的声调说,“适当的时候,我会来拜访你,”他顿了顿,“和你的母亲。”
这彻底打消了富军提问的最后一丝勇气。
于是,现在富军就紧紧抓着那两枚金币在城里走。他朝着记忆中家所在的小巷走去,好几次他差点闯进别人家的院子里。
他走到了巷子口,他熟悉的那几家理发匠和花环匠的家门紧闭,流民在供奉药叉的树下或躺或卧。路边站着一个女孩,身量像只有十二岁。她裸露着上身,瘦骨嶙峋的肋骨上突出一对发育不良的小小的乳-房。“两把米一次。”她轻声叫唤,声音平板,“两把米一次。”在她背后站着另外一个小姑娘,她七八岁,有一双鼓鼓的黄眼睛,拉着少女肮脏的裙子,比她的姐姐略为丰满一点。神色阴沉的男人们匆匆从她们身旁擦过,看也不看她们一眼。
富军打了一个寒战,他把两枚金币握得更紧,像躲避暴雨的人一样把头埋低,逃过那两姐妹身边。
他终于冲到了家门口,抬头看着那扇半朽的木门,心惊胆战地敲响了它。
里面隔了一会才传来动静,那阵静默几乎要把富军心肺都拉扯碎了。可他终于听到了母亲孙陀利嘶哑的、拉长了的声音:“谁呀?”
“是我,妈,”富军颤抖着声音回答,“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富军看见了自己母亲。她瞪着自己的儿子,张大了嘴巴,随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猛地涌了出来。
“神呀!”她说,她颤颤巍巍地朝儿子伸出了手,摸着富军沾着稻草和尘土的头发,“这不是幻觉吧?”
“不是,”富军说,他掉泪了。母亲变得瘦而老,头上多了那么多的白发。
孙陀利猛地扑了上来。她哭着捶打儿子的肩背:“孽种!懒鬼!理发匠的小儿子说你在市场被王宫的卫兵抓走,我每天都去王宫门口问你消息,我想你死了!……”
富军哎哟哟地叫喊起来,孙陀利锤到了他身上的旧伤,他跳开来去,一边喊疼,一边泪眼汪汪看着自己的老母。
孙陀利也不打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
“变得这么瘦!”她说。
母子两个人站在街边上抱在了一起。他们哭得泪雨滂沱。
隔壁家的窗子打开了,邻居朝他们惊讶地张望,然后窃窃私语起来。富军听见了那动静,他放松了一点儿对母亲的怀抱,面红耳赤地想要进门,孙陀利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出门口。“别急,别急!”她抹着眼泪嚷嚷着,钻进了屋里,富军听见盘子和器皿乒乒乓乓的声响;隔了片刻,孙陀利再度出现了。她手里捧着铜盘,盘子里点着昂贵的油灯,还有朱砂和半把稻谷。“站好!”她哆哆嗦嗦地说,郑重地将灯火在富军面前绕了三圈,“赶走这些霉运!赶走这些霉运!”她这么念叨着,烟火把她眼睛都熏红了。“现在,进来吧。”末了她说。
母子两人相互搀扶着进了屋子。富军惊喜地看到他那头瘸腿的老母羊还在,它被栓在地上,瘦得皮包骨头,可还是朝他温情地咩了一声。
“妈,”他说,转过身给孙陀利看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两枚金币。
孙陀利瞪圆了眼。她猛然挣脱开儿子的怀抱,一把抢过富军手里的钱,凑到天花板破洞透出光线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两枚金币:金币上是波陀耶的黄金太阳。她又用力咬了咬。“是真的。”她下了结论。
“当然是真的,我……”
富军还没说完话,孙陀利又扑了过来,她一手紧攥着金币,一手死命拉着富军的衣服:“这钱你哪里来的?来路正吗?你该不会又做了什么王宫卫士会抓你的事情吧?”
“这……这是俊主大人给我的赏钱。他把我带到……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这些天来我都在替他工作。”富军说。
孙陀利松开了儿子。“俊主?”她用怀疑的口吻说,“国王的那个奴婢子儿子?呸!他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月前这两枚金币能买40天的稻米。现在顶多只能买20天的了。他要你做100天的苦工就给你这么点钱。这些国王心地比豺狼还不如。”不过她想着想着又眉花眼笑了:“儿子,快让我再抱抱你。众神保佑,我一定不是在做梦。如果你是真的,那金币也是真的。”
他们坐下来,孙陀利拿起扫帚,用力刮着地面,赶走蚂蚁;她点燃了炉火,把锅架在火上,朝水里扔了两块颜色难看的奶饼子。“一会就可以去买牛奶和米。我得要喂饱你。”她看着奶饼子化开,又抬头注视着富军,笑得合不拢嘴,用沾着烟灰的大拇指擦掉脸上残余的泪痕。“快给我说说。那个俊主叫你做什么?”
富军低下头,注视着火焰。
“我……我不能说。”他嘀咕着。
他足底那个粗糙、生硬的假影子,从前总是仿佛在挠他脚心,发出低沉的、躁动不安的波动,可是就在他被俊主带往文底耶山的某个晚上,大地发生了震动,而地震结束后,那影子突然就安静了。就像被砍了头的蛇,它从此只是死气沉沉地被他拖在身后走了。
屋子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螺号从远方响起,随后就是人们奔跑的脚步声,泥足踏在土路上。破烂衣裳擦过木门时发出的声音让人想起退潮时候的千疮百孔的海岸。富军惊弓之鸟一样跳了起来,孙陀利不耐烦地按下他的肩膀,然后走到门边凑着门缝向外看。
“是布施的时辰到了。”她说,“这些人蝗虫一样。呸!再过几个月,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到街上乞讨了。米那么贵,而且还越来越贵。”
富军也凑过去朝外看,他看到那些先前挤在街道边的饥民穿过小巷,那个消瘦的少女也牵着妹妹跑,她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泥土色的人群里。
“都是替人稻谷脱皮的人。”孙陀利又说,“今年这么多地方绝收,他们只好来城里乞讨。隔壁那女人有三个亲戚都饿死了。”
她转过来,看着富军,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谁让你把米娜克湿捡回来的呢?”她说。
富军吓了一跳。“米娜克湿?”他说。
孙陀利凑近了些,她枯瘦的手指戳在富军脑门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听好了,富军。以后咱们和她什么关系也没有过。你不可以跟任何人说我们曾经养过她。听明白没有?”
富军瞪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他说。
“不一样了。”孙陀利的声音放得更低。“现在街上到处都在说……米娜克湿是食尸鬼。”
富军心头一紧。
“大家都在这么偷偷地传。国王被她骗了。她是厄运的化身,只要有她在,地里就长不出粮食,牛就挤不出奶来。她是饥荒的源头,因为她撺掇贱民去做刹帝利的事,玷污了正法,众神才在大地上降下灾祸。前些天好几个大臣被处死了,说他们和米娜克湿一道,企图背叛和陷害国王,用邪法招来贫瘠。他们被判在王宫面前被大象给踩死。倒是让大家看了好几天的热闹。”
富军打了一个寒战。“可这不是真的,”他说,“妈,我们都知道米娜克湿来马杜赖之前收成就开始变坏了,这些事情不是真的!”
孙陀利严厉地瞪着自己的儿子。“没错,”她说,“可张大你的眼睛看看外面吧。现在情况坏成这个模样,就算这一切都与米娜克湿无关,他们也只能一口咬定,那就是她害的。”
水咕咚咕咚地涨了起来,孙陀利擦了擦手,把锅从火上拿开。“——既然她是个食尸鬼,那她别的坏事也都能干得出来——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富军呆望着母亲。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按着俊主吩咐,对人狮子说出来的那些话,对米娜克湿意味着什么。
七年前,他想把米娜克湿卖掉,没成功。
如今他成功了。
价钱是两枚金币。
怦然一声,米娜克湿的额头和冰凉的地面碰触到了一起。她叫不出疼来,眼睛瞅着地面上的熟悉花纹。压在她肩膀和后背上的压力消失了。她吃力地挣扎了一会儿,用手掌和手肘支撑着自己,抬起了头。
光线从她身后照进来,这是她熟悉的议事厅。千柱厅在高大的建筑背后延伸,侍女们在石柱后焚香和摇动孔雀羽毛扇。国王的大臣们站在她周围:十二位婆罗门,八位刹帝利,四位吠舍和两位首陀罗。可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大臣里消失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人。这些人在她向他们投去视线的时候傲慢地俯瞰着她。而其他的大臣,要么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要么目不斜视,直视着王座的方向。
米娜克湿向国王的宝座看去,她看到山旗坐在宝座上,似乎正低头看着她。她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看清楚些,可随即背后和肩膀上再度传来沉重的压力,把她压回了地面,她的额头再度重重地磕在冰凉的石板上。俊主站在山旗的王座边。那是这个奴婢子过去不允许站的地方;那是从前米娜克湿才能站的地方。
从文底耶山到马杜赖,她像头动物一样被运回来。俊主给她的食物很咸,水很苦,她喝了那些水就要睡觉。如果俊主要叫她醒着,他就在水里加柠檬。她醒着的时候质问来送食物和水的俊主为何这样对待自己,对方什么也不说。他隔着笼子看着她,不笑,不言语。无论她是叫喊、怒骂还是恳求,俊主都不同她交谈。
因为清醒的时间实在太少,米娜克湿花了很长时间才想通:这意味着俊主也背叛她了。
这意味着是俊主叫她落到了这个田地。
可是很奇怪,想通这点并没有叫米娜克湿觉得愤怒,她只是有点儿茫然,就好像人看到火焰烧上家屋顶会觉得恐惧,而看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火焰焚烧,就会丧失感觉。大部分时候,她觉得灵魂似乎脱离了身体,高高地飘在上方,俯视着蜷缩在笼子一角的自己。直到现在也如此:她在俯瞰着跪在议事厅中的自己。这好像不是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丧失了现实感。
“嗯……”寂静的议事堂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带着优柔寡断、小心翼翼的拖音。“以为众神宠爱者、诛杀敌人者、马杜赖守护者、波陀耶的荣耀、有如太阳的山旗王的名义——国王现在不方便说话。所以我代替他问话。米娜克湿,你听明白了吗?”
米娜克湿转过头,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宰相婆罗如吉,金环王后的弟弟。这个瘦小的、有些秃顶的男人头发似乎显得更加稀疏了。
“我听明白了。”她茫然地回答说。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让人吃惊地细弱。
婆罗如吉点了点头。他把手指交叠在一起,对着米娜克湿讲话,可是眼睛却望着头顶的空气:“——米娜克湿,你是否曾将虫子放进国王的耳中,对他进行诅咒和伤害,害他无法言语和行动?”
米娜克湿听完了婆罗如吉说的每一个字。四周空气的流动好像变得又慢又安静,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她的脑袋里轰然一响。
那个高高在上俯瞰她的自我一瞬间被拉扯回到了身体里,声音第一个做出了反应。
“我没有!”她叫喊出声,声音大得叫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大臣吓得后退了一步。
“……可诸神为证,”婆罗如吉口气呆板地陈述,“山旗陛下和先王症状一模一样。俊主亲口向我们证实,你曾说过先王头痛、眼盲,皆是因为头颅中有条虫子。你又不是医生,如何知道病因呢?”
米娜克湿把冒着火的视线投向山旗身边的俊主。但他像石柱一样笔直站着,脸埋藏在阴影之中。
“我没有!”她说,“我知道病因,是因为我曾听到女罗刹的谈话……”
“……嗯,那样的话……”婆罗如吉打断了她,“就是说,你承认你能与罗刹交谈喽?那么,你曾与罗刹结交,在夜晚横行大地、在城市和乡村掠食人和牲畜喽?”
米娜克湿愕然地注视着婆罗如吉。“不,”她说,“我没有!我……”
婆罗如吉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那么,你也承认,你是披上人皮的食尸鬼,以少女形貌接近国王,骗取他的信任,为的是享用王室的财富,借国王的权柄戕害人民吗?”
“我没有!”米娜克湿大声喊。俊主侧过了头,和王座背后石雕窗户后的某个米娜克湿看不见的人交谈。
“你承认,你抱着非法的目的鼓动吠舍与首陀罗拿起武器,行超越种姓职责之事,为的是破坏正法和祭典的神圣性吗?”婆罗如吉又问。
“我没有!”米娜克湿简直怒不可遏,“让农夫和工匠参加军队的事情就是在这个屋顶下决定的,你们当时也参与了。”她朝四周的大臣们看去。“你同意了,你也是同意的,不是吗?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出来的决定呀!”
大臣们依旧沉默着,谁也没看她。
“你承认,你骗取了国王的军队,伐倒边界树,破坏邻国与波陀耶的关系,杀害英雄、平民与奴仆,占据土地、牧场和村庄,为的是满足你自己嗜血和饱食尸肉的愿望吗?”婆罗如吉隔了一会继续问。他口气实在平板,就像在背早已写就的稿子。
米娜克湿挣扎起来了。她背后再度产生了压力,要把她压回地板上,她使出身上最后的力气和那压力抗争,眼睛都发红了。可她依然叫喊着。
“我没有!”她说,“我从新叶和山区部落夺来信度的骏马和白香象的时候,那也有你的一份,婆罗如吉!”
她朝着身边的每一个大臣和祭司叫喊。“我所征服的土地,不是都在你们手中吗?那时候是你们称颂我完成了国王的愿望,因为人人都说武士的人生目的就是要扩张领土和夺取财富啊!是你们从我那里得来的土地铜版啊!我也曾经向婆罗门和神庙馈赠过土地和村庄,你也接受过的啊!”
大臣和婆罗门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阳光从议事厅外照进来,照亮了在米娜克湿的喊声中震动的微尘。
隔了一会,婆罗如吉单调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了。
“……你承认,你以邪恶法术诅咒这片国土,使其遭受饥饿与贫瘠所困吗?你承认,这片国土上受到的灾祸,人民遭受的折磨,都是你做下的吗?”
米娜克湿已经被按到了地板上,额头和脸颊压着地面。她挣扎了一会。
“我没有!!”
声音闷闷地在议事厅的屋顶下回荡着,随即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