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青泥

27、二十三

　　从山谷吹来的寒风掠过布满冰川砾石的山谷，天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色，远处的雪山已经从世界的震颤中平静下来，躲进了浓厚的云层里。
　　丰盈紧紧抱着双臂，蹲在一边，她打着哆嗦，看着前面那两个阿修罗武士。
　　那两人长得相似，其中一人长着灰眼睛，脸上有一道伤疤一样的胎记，另外一人年轻些，手大得怪异吓人。
　　丰盈要从冰裂谷掉落下去的时候，她就是被那双大手猛然拉住，那双手上的力气和持杵形成的厚茧钳子一样夹紧了她的皮肉，几乎把她骨头都勒断了，她尖叫出声，而手的主人将她一把拉出了裂谷。
　　把她救出来的两个阿修罗武士愕然地看着她，然后面面相觑。
　　“该死的，”大手的武士说，“这是那个人类。我们搞错人了。”
　　现在这两个武士还在交谈，丰盈心惊胆战地听着，两个阿修罗身上有一些擦伤，但不是很严重。他们两个似乎是那场灾难里最后的幸存者，好像他们很早就预知到局面失控而躲避开来了。
　　“果然不出毗摩云陀利殿下所料，尼拉不会乖乖按照命令行事。”脸上带着胎记的武士说，“早知道如此，我们该在旅程中杀了他，然后带着雪山之女回波陀罗复命。”从他们的交谈中，丰盈听到他的名字是森巴，而手很大的那个阿修罗叫尼森巴，两人似乎是堂兄弟。
　　大手的阿修罗尼森巴皱了皱眉。“现在我们怎么办？山王之女多半还在那个深谷里，我们总不能下去找她。”
　　“毗摩云陀利殿下对这样的结局不会满意的。”森巴皱着眉，摸了摸带胎记的鼻尖，他朝四周望，“我宁愿得罪多罗夏也不想得罪他……”
　　他突然看到了丰盈。这个灰眼的阿修罗突然眼睛一亮。
　　“喂，”他说，招呼自己的表弟，“你看……你看她像谁？”
　　尼森巴歪着头看了看她，突然皱起了眉。“你要不说我还真没留意过，这女人……伯利在上，真怪！”
　　森巴一击掌，“我们把她带回去复命吧！”
　　尼森巴吃了一惊。“你说把她冒充成雪山之女交给毗摩云陀利殿下？”
　　“波陀罗没人见过雪山之女是什么模样。要说会让魔醯首罗迷恋，她这副长相倒要比那个黑丫头更有说服力。”
　　“可她是人类……”
　　“这种事情总是可以做点手脚的。摩耶就能想点儿办法。”森巴想了想，“死人应该比活人容易搞。带个头回去会比较简单。你把她脑袋割下来吧。”
　　尼森巴答应了一声，拔出刀来，朝丰盈走过去。
　　丰盈听得一清二楚，她企图爬起来几次想要逃，可是不行，她的腿是软的。她站起来又跌倒下去，浑身都在哆嗦，她膝盖朝前爬了没两步，就感到尼森巴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
　　尼森巴把刀举了起来，看着丰盈，又回头看着他的堂兄：“非这样不可吗？”
　　“你非要带活人回去也成，”森巴说，“不过喂她的事情也就都得你来做。”
　　尼森巴撇了撇嘴角，转过头对准丰盈的脖颈就砍了下去。
　　丰盈的大脑变得空白了。她叫不出声来。
　　可是她的脖颈上没有传来痛感，只有一阵凉风。
　　尼森巴愕然地看着刀和刀下的女人。他的刀在砍下去的那一瞬间，丰盈怀里有什么东西散发出了力量，让他的刀被定在了半空。
　　丰盈的身体在地上蜷缩地像只大虾。尼森巴用足尖把丰盈的身体翻过来，她吓得脸色死白，满脸都是眼泪，膝盖顶到胸口，紧紧握着一个歌人用的响板。 “真难看，”尼森巴嘲笑了一声。他再一次挥刀向下，可是就像上一次一样，刀在半空就被顿住了。他好像砍在一大团透明棉花上。他皱起了眉。
　　“你在搞什么东西？”森巴这时也走了过来。
　　“哎哟。”尼森巴说。他演示了一遍给森巴看，刀猛力挥下去，然后被止在半空。两人看了一下那刀，然后目光转向丰盈，随即集中在丰盈手里紧攥着的那个响板上。
　　“这真古怪。”森巴说。
　　丰盈五脏六腑像都已经崩裂开来，那个大手的武士两次对她挥刀时，她都已经以为自己死了。现在看到那两个阿修罗的眼神，她低下头，也看到了手里下意识一直握着的响板。她隐约明白过来了。她把那响板握得更紧了一些。
　　森巴和尼森巴对望了一眼。森巴笑着蹲下了身来。“你看，姑娘……”他说，“算了。我们不杀你。我们把你带到波陀罗去。那里的人如果以为你是雪山之女，会如公主一样待你。不过你手里这响板很奇怪。能给我看一下吗？”
　　丰盈机械地抓紧了响板。
　　“不。”她说。
　　“就看一下。”森巴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不贪图你的东西。”
　　“不。”
　　森巴变了脸色。“把那东西给我。”他说。
　　“不。”丰盈还这么说。
　　这个阿修罗站起来飞起一脚，踹中了丰盈的胸口。丰盈一下就飞了出去。她的头狠狠撞在了地面上。那一瞬间丰盈几乎无法呼吸了，她全身的骨头都在巨大的力量压迫下发出尖叫，头着地的那一瞬间起了老大一个包。可她还是死死抱紧了响板，它在她手里像肌肤一样散发着暖意。她慢慢地爬了起来，浑身颤抖。
　　森巴瞪着她。“该死的。”他说。
　　尼森巴走上前去，他猛然伸手去抢那响板，丰盈大声尖叫，可就在尼森巴要接触到那响板的时候，他的手就像刀一样被弹开了。这个阿修罗转瞬间暴跳如雷，他抬手就给了丰盈脸上一巴掌。
　　要不是响板在保护她，这下重击能让她的头像水果一样爆裂，整个脑袋都被从颈椎骨上脱离开来。但丰盈只是再次被扇倒在地。她抱着肩膀哭喊起来。
　　“把响板给我！”阿修罗武士吼。
　　“不。”丰盈能喘过气来的时候又说。
　　尼森巴又给了她小腹上一脚。丰盈被踢了一个筋斗；她几乎整个身体朝后翻了过去。身体猛地砸到地面后，她胸口翻江倒海，她想要吐。她抱着肚子，趴在地上，恶心得要死。
　　可她毕竟还是慢慢匀过气息来了。她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她还是死死抓着响板。
　　尼森巴气得脸都白了，就好像人看着自己怎么也踩不死的一只蚂蚁。
　　丰盈看着他的样子，他嘴都气歪了。她还在害怕，全身都痛得要命，可是她突然觉得他气急败坏的脸有一点好笑。这么一想，她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她也没发抖了。她就这么看着面前高大强壮的阿修罗。
　　尼森巴又给了她当胸一拳，那一拳差点没把她心脏从身体里打出去。丰盈歪倒在地上。她背靠着岩石一声不吭，等着痛楚慢慢消失。
　　痛？
　　痛没什么了不起的。
　　只要没打出血，她就不在乎。
　　她默不作声地慢慢又打着抖坐起了起来，挺直了腰，紧紧把响板抱在胸口。
　　森巴挠了挠鼻尖的胎记。“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慢悠悠地说。

　　这两个武士最后找来了一截长长的绳子，很可能之前是拿来捆绑佩尔瓦蒂的。他们把一端栓紧在丰盈腰间，一端系在她脖子上，这样就可以像拉马和骡子那样拉着她走。丰盈自己也把衣裙给撕了一圈下来，不过她是把响板打了一个死结，然后牢牢地拴在自己脖子上。她时刻都紧紧抓着它，就像即将掉下悬崖的人拉着自己保命那根藤蔓。两个阿修罗武士都很粗暴，森巴则更加坏，他有时候会故意绊倒丰盈，好让她手里的响板滑脱出去。天黑了，他们在岩石下宿营，阿修罗武士燃起了火焰，丰盈躲到暗处里，抱着自己的膝盖。森巴和尼森巴就着火光在吃东西。香味飘过来，丰盈咽了一口口水。她几乎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尼森巴看了一眼丰盈，从他那可怕的巨大手掌里撕下半个馕扔了过去。丰盈充满怀疑地看了看那个馕，尼森巴不耐烦地瞅着她把手里另外半个馕吞了下去。丰盈这才捡起来馕开始吃。
　　可是只咬了一口，她就吐出来了，那馕就像火和酸一样在她嘴巴里燃烧起来，她天旋地转，趴在地上抠着喉咙拼命呕吐，想把咽下去那一点点火星都吐出来。
　　尼森巴勃然大怒，跳起来就又给了丰盈脑袋上一脚，“不知道好歹的人类，”他骂，“浪费粮食！！”
　　一直默不作声在一边看的森巴这时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脸上的胎记波浪线一样抖动起来，“小老弟，”他叫着自己的堂弟，“你不知道吗？我们可以吃人类的食物，可人类却不能吃地界种出来的东西。他们的喉咙和五脏太脆弱了。对他们来说，吃阿修罗的食物就像是咽炭一样。可怜的东西！”
　　第二天，这两个阿修罗在山坡上捉到了一头岩羊。他们让丰盈自己想法儿来弄，然后又让丰盈自己背着它走。因为害怕被饿死，丰盈照办了。她每天忍着恶心从冻得僵硬的羊腿上割一点肉来吃，没有盐，半生不熟的羊肉吃起来像柴禾一样。
　　又过了几天，阿修罗自己带的干粮也吃完了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大雪封山的地方，来到了有人烟的领域。尼森巴离开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他扛着一小袋面和糙米，一口破锅，他身上有一点淡淡的血迹。
　　“我不太懂人类的食物。”他把这些扔给丰盈，“搞点儿什么东西吧。”
　　丰盈站着没动。
　　“听不懂吗？”尼森巴皱起了眉，“我们饿了。给我们做点儿东西来吃。”‘
　　森巴和颜悦色地摸了摸鼻尖。“或许她是觉得这些东西不够。”他对自己的堂弟说，“你再去别处搜一搜看看，也许她是需要点别什么的材料。”
　　“我到哪里去找？”尼森巴说，“附近的人都死光了。他们就只有这么点东西。”
　　森巴想了想。“山那边好像还有牧场和田。”他说，“那边人应该很多。”
　　丰盈浑身都发起紧来，她看着尼森巴身上的血迹。“我——”她大声说。
　　我会做牛奶粥。
　　她想像这样说，可是话到口边，她止住了。
　　“我会去做饭。”她说。
　　森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这才像话。”
　　丰盈弯下腰，捡起了那个小口袋旁边的石锅。她慢慢朝一旁的溪流走去。她把石锅放在水里洗，身后两个阿修罗还在交谈。他们在说一个叫摩耶的人；说他肯定能破解那个响板的魔力之类的事情。
　　水声哗啦啦响着，丰盈呆然地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瘦下去那么多，虽然脸还在发肿，但即便毗罗人还活着，他也没法叫她胖婆娘了。
　　这是为什么？她看着自己想，为什么我总是如此倒霉，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非要遭受这样的命运不可？
　　她想起了那个死掉的婆罗门姑娘，她想到了佩尔瓦蒂。她一时冲动而杀了人。她被玷污了。她母亲也死掉了，因为背负治病的债务，她父亲才加入商队做背伕。她想起小时候听到村里的婆罗门说的，“这一切都是业。”业的意思就是承受。前生或者今世，你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所以现在才会不幸。你不能辩解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一定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这是你自己不对，你怪不了别人。但这不是没有益处的。你遭到的不幸是为了让你看清你的错误，这样你就会变得谦卑起来，学会摒弃欲望。
　　丰盈想这一定是对的。她已经拼命去忍耐，她拼命去做一切她觉得是正确的事情来弥补过错。肯定是因为她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因为她没有为了保住贞洁而自杀呢？她只是太害怕了。是不是因为她为了保命还给那男人做了牛奶粥呢？还是其实她杀了那男人是不对的？他是个残暴的人，可某种意义上他供给她饭食，是她的主人。
　　她记得她把这一切讲给过佩尔瓦蒂听。可是那个时候，瘦削的黑姑娘脸上只是出现了难以言述的悲伤表情。
　　“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人要为备受折磨而谴责自己呢？什么时候开始，痛苦反而变成了神圣呢？”
　　丰盈回答不出来，显然佩尔瓦蒂其实在问一个遥远的、丰盈不知晓的心灵。佩尔瓦蒂也想知道答案，可无人回应她们。
　　这一切都是业，那我背负的业该有多少？
　　丰盈站了起来。她认为她应当为自己罪孽深重感到愧疚，感到害怕，可是她没有。
　　她身后两个阿修罗还在若无其事谈论她的生死，就像在谈论要不要一只任人摆布的流浪狗。
　　听着那些话，她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几乎无法遏制的愤怒。她愤怒得几乎发起抖来。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她站在水边，等了很久的时间（比她想像得要更久），才让胸口那团怒火平息下去。然后她再次蹲下去，开始把米放进锅里慢慢地淘洗。

　　人狮子一直跟在俊主的车队后面。
　　这帮人很快就又伪装成了商人的模样，把米娜克湿装在笼子里，用布头盖起来，说她是得了麻风的病人。出入边境的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遇上任何阻碍，看得出来，俊主贿赂了很多人。
　　人狮子跟着他们，可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一直在看着那个笼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米娜克湿从那笼子里拖出来，剁下她的头颅和手脚，然后放一把火让她灰飞烟灭。如果俊主他们不让他那么做，他就与他们拼命，杀了他们。
　　或者，他其实应该冲上前去，把车队截停，然后他打开笼子，他要当着米娜克湿的面问她，是不是真的是她杀害了自己的哥哥。如果她说不是，他就放走她。
　　可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牛车拉着米娜克湿走。偶尔会有人（多半是俊主本人）掀开布帘，递进去水和食物。人狮子一直没看到米娜克湿本人。
　　俊主几乎没和人狮子说话，好像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去招惹年青的刹帝利。他差人把粮食给人狮子送过来。夜晚宿营的时候，士兵们围着火，人狮子在一旁的菠萝蜜树下，咀嚼着干了的炒饭，直到嚼得嘴巴麻木。
　　不过，很快人狮子就发现这一行人里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茫然。那是富军，他总是躲在影子里，别人给他食物，他就吃，给他水，他就喝。要是谁跟他说话，他浑身抖得就像道路上的兔子一样。大半时间他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和人狮子不一样，他一眼都不敢向米娜克湿的囚笼看。
　　他们这一行人越过文底耶山，越过那尔摩达河。在注辇和波陀耶的边境上，善贤停下了脚步。
　　“我不再能向前走了。”她说，“前面就是波陀耶的地盘了。”
　　俊主似乎不是太在意，好像知道善贤会这么做。
　　“你要回坦焦尔吗？”他说。
　　“我什么地方都回不去了。”她说，“但是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罗阇罗阇一世会给我封赏。非常丰厚的封赏。我要去领那些封赏。”
　　她的口气干巴巴得灰尘弥漫。而俊主只是朝她略为点了点头。“请遵守我们之间的盟约，”他说，“告诉罗阇罗阇一世，马杜赖已经恢复了理性，因此也请他谨守承诺。”
　　他们道别后，车队继续出发，向波陀耶境内进发。而善贤在那条由奄奄一息的芒果树形成的边境线上站了一会儿。
　　有一个瞬间，这个女人似乎也变得相当茫然，她迈起步子来，但只是沿着那条细长的果林带走。这不是芒果成熟的季节，但树上一颗果实都没有。她就这么沿着国境线走了一会，然后她抬起头来，看见站在她前面不远处的人狮子。
　　“如果你想要杀了她，那就趁早。”她隔了一会儿说，“很快就连排队都轮不到你了。”
　　人狮子看着她，看着她那张丑陋的脸。
　　“我很满足。”善贤突然说，就像她急着抢着在人狮子问题出口前回答他，“而且罗阇罗阇一世会给我封赏。非常丰厚的封赏。”
　　他们这么对望着，就好象在照镜子。
　　人狮子转过头，拔足开始继续跟在车队后面走。走了很长一截路后，他回了一下头，他看见善贤还站在那里。天和地把她的身影压缩得小小的，她就直直地站在那个结不出果实的芒果树林中，就那么一个人站着。
　　她的那颗心几年来只系在一件东西上，只为了一个目的而存活。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人狮子不知道人经历过那么深重的痛苦和愤怒之后，是否还有能力去体验其他感情。
　　在波陀耶境内，士兵们扔掉了商队的伪装。路的两边开始出现了田园和牧场。春收看来已经结束了。可是还是有很多女人在田里劳作，她们弯腰在水田里翻找着什么。人狮子发现她们其实是在土里挖螺蛳、蚌壳和小鱼。
　　俊主每天都很匆忙，在马车上也不停地在处理事务，然后让士兵快马加鞭地把政令送到马杜赖或者全国其他地方去。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老人、小孩、女人，他们仿佛全都是一个打扮：带着和泥巴一个颜色的包袱，佝偻着背，手里提着小锅，还有铲子。停下来的时候，他们用这铲子这里挖挖、那里挖挖。有一天，人狮子停在一棵无花果树下休息。他抬头望着。他突然注意到，树枝上是光秃秃的。连一颗青涩的果子都没有。最贪嘴的小孩也不会这么做的。
　　人狮子朝四周望着。人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跑到路边的田里和牧场去翻刨。但现在，他们翻找的不是泥鳅和蚌壳，而是根茎和榕树的籽了。
　　成群的农民现在跟着车队走。他们一眼都不朝车上看，只盯着周围的树和泥土。人狮子听见俊主在和其他人说话。“……这里的情况也还可以。”他说，“至少树皮和树叶还留在它们原来的地方。”
　　路上偶尔会出现出售粮食的商人。农民们把手中的一切卖给他们，祖传首饰，金币，农具乃至铜和铁的锅以换取粮食。他们的包袱在变小，但能买到的粮食也越来越变少。从前十个铜手环能换十把米，现在一把米都换不到了。
　　有一天傍晚，道路前方起了一阵骚动，传来了狗叫和人的叫喊。俊主让士兵们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们去了很久才回来，身上还带着点儿伤。
　　“是狗，”他们向俊主报告说，“一个村子都没人了。那群狗没了主人，找不到东西吃，因此先是吃周围的羊和牛，然后开始吃尸体，现在它们成群结队地出来吃人，在道路上袭击旅行者。”
　　“解决了吗？”俊主问。
　　“打死了四五只。”士兵说。
　　通往马杜赖的道路上，人越来越多。不分种姓的人们走着，在路边坐着，躺着，醒着，睡着，成群结队。天上开始有了兀鹰和乌鸦。白天也开始有豺狼，它们从附近的山上和树林里下来，和流浪的、变得野蛮的狗争抢食物。所有的田地全都彻彻底底地、仔仔细细地被人徒手翻过了一遍，田地变得像一锅煮得过烂的褐色稀粥，一抹绿色也没有了。泥巴在阳光下很快变成干结的土块，结出了盐花。鱼和根茎已经没有了，现在人们挖的一种浅红色的草根。这种红草根中有一种是苦的，人们嚼到它就吐出来。不过人狮子知道，在他们后面还会来更多的人，而那些人就会连这种草根都咽下去。
　　有一天，这个车队停下来在十字路口休息，有一个矮瘦的婆罗门停在了他们身旁。他提着黄铜水罐，眼睛望着米娜克湿的笼子。
　　“大爷啊，”他问旁边的士兵，“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麻风病人。”士兵按照惯常的方式回答他，可那婆罗门摇了摇头。“我们村子里有过一个麻风病人，不是这个味道。是什么？”他紧盯着笼子，“是运到马杜赖的粮食吗？”
　　那士兵为难了；而俊主接过了话头。
　　“不要同别人讲，”他用一种特别神秘的语气对那个婆罗门说，“是注辇人守在文底耶山影子里那个怪物。我们抓到她了。”
　　婆罗门睁大了眼睛，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来。“我知道，”他热切地说，“我听说过。是那个女阿修罗。那个不可接近的女人。是叫做杜尔迦，对不对？”
　　俊主微笑起来，“没错，”他说，“杜尔迦。不可接近的女人。”
　　马杜赖越来越近了。有一天黄昏，士兵们在路边看到两个农夫正在企图肢解一头骨瘦如柴的母牛，而那头母牛甚至还活着。几个愤怒的士兵跳下车去，提着长矛追赶那两个胆大妄为的农夫，可他们一溜烟就不见了。那头牛在夜里咽了气。士兵们把它架上柴禾烧掉，许多路过的人坐下来看士兵们火葬那头牛。他们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火光映照得眼睛亮亮的，他们的鼻子不时在牛肉发出的焦香味里轻轻抽动一下。
　　天亮的时候，士兵们打了个盹，醒来后他们发现那两个饥饿的农民半夜又偷偷溜了回来，从余烬里捡走了所有没完全碳化的骨头和肉。
　　乌鸦在盘旋着。道路上的人现在更多了，而路边开始出现了倒毙的尸首。尸体就用棕榈叶盖着，人们从尸体边走过去。空气里的味道越来越难闻。俊主叹了口气，“快到马杜赖了。”他说。
　　这条路过去是商人们运送珍珠的路，但现在已经布满了流民。他们已经完全身无长物，女人连身上的纱丽都卖掉了。就在要到达马杜赖的前一天，人狮子又在路上看见那个矮瘦的婆罗门，他的黄铜水罐已经没有了。他朝前走着，然后就在人狮子身边跌了一跤，摔在了地上。人狮子弯下腰去扶他，可是扶不起来。他把这个婆罗门翻过来抱在怀里，对方眼睛是微睁的，已经断了气。
　　人狮子放下那具尸体，他追到了俊主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俊主正在大腿上急着写一封信，铁笔划破了贝叶，划到了他大腿上，但这个奴婢子似乎不怎么在乎。他把信写完交给士兵才抬起头看着人狮子，“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说，“春收已经结束了。”
　　“这是什么意思？”人狮子问。
　　“今年春收的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俊主说，“就是这个意思。”
　　人狮子愕然地看着俊主。“三分之一？”他说，“就因为这个？”
　　“看看你周围。”俊主说，他的眼睛下出现了黑色的阴影，“你现在知道了吗？是什么在威胁我们，是什么在攻击我们？看看你的周围，看看包围你的现实。”
　　乌鸦啊啊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停在附近的树梢上。人们默不作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是饥荒啊。”俊主说。
　　这个时候，车摇晃了一下；车轮陷进了路上的泥潭里。俊主啪地一声合上了贝叶，从摇晃的车顶上跳下来，拉着囚禁米娜克湿的车朝前方走去。作为一个奴婢子，拉车是他的本分。
　　但人狮子看着俊主奋力拉车的背影。隐隐约约地，他察觉到某些事情不对劲。凄惨的春收刚刚过去一个月不到，这肯定只是一个借口，过去几年波陀耶都遇到过比现在差得多的收成，情况却从未变得如此糟糕。
　　几个月后再一次看到马杜赖，人狮子几乎要认不出它来了。它膨胀大了一倍。在城墙外，成千上万的帐篷和茅屋像蘑菇一样长出来，它们依附在马杜赖周围的村庄和田野上，就像是海底瓦罐上长出的藤壶。车队在窝棚和破布中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一个由旬才到达城门口，而人狮子走进城里的时候则感到更加震惊。
　　人。到处都是人。街上是人，水井边是人，屋檐下是人，树下是人。人挤在狭窄的巷道里，挤在路口，挤在羊圈和牛圈里。几年前，第一波失去土地的流民涌进马杜赖，而那时多半都是一些男人和壮丁，而现在，不仅仅是男人了，成百上千的女人、老人和小孩也拥挤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蹲在街角，坐在路边上，和自己一样枯瘦的影子里，脸色和泥巴类似，别说种姓和职业了，就连男女老少的差异好像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可是，尽管城里人增加了这么多，马杜赖并没有变得热闹起来。大部分时间里，这些涌进城里的人就只是这么坐着，他们一动不动，他们也一声不吭，很长时间才眨一下眼睛。有时候，很难把他们和他们所倚靠着的树木或者墙壁区分开来。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护送囚笼在城里的道路上前行。道路因为随意搭建的泥棚和席地而睡的人变得狭窄不堪，人狮子还跟着俊主他们身后。他想看看他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空气里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波动。就像是有一阵香风从道路尽头吹来，嗅到了风中的某种气息，那些像木头一样的躯体突然开始活动起来了；一动不动的眼珠子滚动起来了，泥巴一样的脸上出现了狼一样醒觉的神情。这些流民们站起来了。远处响起了螺号声，还有人敲响了铜锣和铃铛。人群开始涌动起来；所有人都开始朝着同样一个方向迈动双腿，先是走，然后是跑。有人喊叫起来，“王后开始布施啦！！”
　　整个城市都活起来了。人们现在就像蚁群一样攒动起来，手拉扯着头发，胳膊肘卡在肩膀上，脚绊着脚，头颅都挤在一起，他们发出了可怕的叫喊。他们拼命朝前挤，这个人的手指插进了另外一个人的嘴巴和鼻孔里，那个人的耳环被连着耳垂撕扯下来，头巾和衣服都被拉散、撕烂了。俊主周围的士兵团团围住车辆，他们大声呼喝，用长矛拼命维持着空间，可即便这样，也有好些人被挤到到矛尖上，被刺穿了胳膊和肩膀。
　　远远地，街道上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白象，后面跟着王室的其他大象和骑兵。人狮子抬头朝象背上看。他吃了一惊。他看到那个过往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后宫门的金环王后高坐在象背上，她身后的两个侍女正帮助她把一小袋一小袋的米和做好的粗面薄煎饼向人群中扔去。金环端坐着。她很好地用镶嵌着细细金边的素白纱丽掩盖着自己寡妇的光头。她轻巧地挥动手腕，把粮食扔给饥饿的人群，笼罩在马杜赖上空的阴云散开了；一丝阳光投下来，投在她带着温柔神情的嘴角上。人们争相朝大象身前挤过去，即便冒着丧生象蹄的危险也把手伸得高高的，他们嘶哑着喉咙拼命叫喊，喊着王后的名字，赞颂金环的善行，哀求她给予更多的慈惠。
　　俊主吩咐士兵们跟上这个布施的队伍。人狮子挥拳打翻了几个要爬到他肩膀上去抢饼和米的农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脱身，跟上了金环王后的白象。
　　这个行列最后停在了王宫塔门前的广场上，这里正好是几个月前米娜克湿出征的地方。人们还在喧哗，而金环朝人群扔完了最后几袋米。旁边的太监大声宣布：“今日的施舍到此为止！”两边的骑兵开始散开，驱赶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而人群听到施舍已经结束后迅速地安静下来；一转眼，他们停止了叫喊，放下了手臂。他们听话地散开来去了。他们再度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拖着脚步，回到片刻前自己呆着的地方去，去期待明天较为好一些的运气。广场上满地狼藉。衣服和鞋子掉落一地，被踩伤的人在地上哭喊，小孩们从巷道里溜出来，从士兵的矛下面钻进广场，从地上捡起还没有和泥巴完全混为一体的饼塞进嘴巴里，然后一颗一颗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米。
　　人狮子远远站在一边。王宫的大门打开了，白象扇动着耳朵。金环做了一个手势，象伕让白象驯服地跪了下来。这个身材苗条的皇后以一种叫人惊讶的敏捷从象背上下来，没有借助身旁武士的帮助。她下到了地面上，露出微笑，朝不远处站着、等待着她的俊主走过去。
　　俊主也朝金环走过去，按照礼节，他矮下身去触碰金环脚上的尘土；金环带着说不出的慈爱看着这个奴婢子。“回来了就好，”她柔声说，那是一个很冷静，也很有力量的女性嗓音，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囚笼，“那么，俊主，你做到了。”
　　“是的，”俊主抬起头来，他也露出一个温情的微笑来，注视着那光头的寡妇王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