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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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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瓦蒂睁开了眼睛。
涌入她视野的是一片黑暗。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也和湿婆一样,被影子给吞没了。可她随即就意识到,那黑暗并不是影子,而是夜晚已经降临。
她艰难地从支离破碎的地面上支起身来。周围垂落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夜色之中,依然可以看出地貌已经发生了可怕的改变。冰川已经消失殆尽,周围的山脉上的冰雪因为战斗的热力已经完全消融,被烤的干枯赤黑的、宛如流过岩浆的山坡袒露在夜空下,犹如一个人的五脏赤裸裸地翻陈在空气里。
佩尔瓦蒂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她颤抖着手,伸向自己的右眼。
眼睛是完好的。
血在她脸上留下的污秽痂痕依然在,可她的右眼眶里已经长出了一只新的眼球;她眼皮上的伤也已经消失。
那只新生的眼睛完整地、冷冰冰地镶嵌在她眼窝里。
她用力抠它,摸它,可是没有痛觉。一点感觉都没有。从眼睛到嘴角,她的整个右半边脸是麻木的,就像骨头上覆盖的是泥巴和木头。
山王之女发起抖来了。
那声尖叫还在她耳边回响,“求你不要这样……我带你去那个湖,我带你去!”
——在心里,佩尔瓦蒂知道,
这是对她的惩罚。
还是孩子的时候,佩尔瓦蒂最喜欢听母亲说她怀上佩尔瓦蒂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个夜晚,山王的王后弥那在王宫里做了一个令她感到不安的梦。她醒过来后依然感到心情烦躁,就悄然无声地从丈夫的床上离开,走出宫殿,走进群山之中。像是有一个巨大的征兆落在她胸口,像一团极重的雨云,在她喉咙下、心口间缓缓翻滚着,她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晚,变化着、万马奔腾的阴云涌向天空中心,昏暗的夜空因为云中时不时闪现的电光变得明亮,一声闷雷响彻天地。弥那心中一阵毫无来由的慌张,她失足跌倒了,扭伤了自己的脚踝。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湿婆。
他肌肤上散发着银白光亮,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弥那。
山王的王后心里觉得很惊奇。湿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把自己放逐到了雪山最险峻、最遥远之所,有人甚至以为他已经消融在那个冰雪世界里了。
湿婆从身旁的树上折下一根细小的树枝,然后递给了弥那。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弥那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那根树枝一到她手里就变成了一根缠绕着青藤的手杖,弥那杵着它站了起来。由于不胜惊奇,她甚至忘了向斯塔奴本人行礼致敬。而湿婆随即就垂下了眼帘,转身快步离开了。他的步伐快捷无声;影子跟随在他身后摇动着。
弥那看着他的背影。堵在她胸口那团沉重,突然落到了她的腹中。
后来弥那才知道,就在那一个晚上,塔罗迦的大军在俱卢之野上彻底击败了骄傲的天神们,失去因陀罗的天界军队仓惶后撤,闭门死守永寿城不出。她听到的那声雷声,是天帝因陀罗战败前最后的怒吼。
伴随着天界荣光崩落的雷声出生的佩尔瓦蒂天生肤色黝黑,全不似她肤色白皙的父母。看着刚诞生的女儿,弥那终于依稀回忆她那一夜梦见黑夜女神走进自己腹中。佩尔瓦蒂出生后的第二天,有人在宫殿的台阶上放了一束小小的、沾着露水的茉莉花;没人看见送花的人是谁。
尽管身逢乱世,佩尔瓦蒂依旧得以平静地在山王那修建在陡峭山坡上、犹如从山顶倾倒而下的白色都城里长大。这全都要感谢湿婆。也许是已经厌倦了孤独一人的世界,毁灭神离开了雪山深处,他开始在山王城市附近的山麓上、在恒河与阎牟那河的发源地游荡,和苦行仙人、野生的羚羊和鹿为伴。因为他的存在,阿修罗们一直没敢对山王的国度下手。对此,山王一家感到既荣幸又不安。
那时经常会有人从封闭的永寿城悄悄出来拜访山王。每次山王总是要把佩尔瓦蒂抱给来客看。那些有着动物形态、长着许多手臂、身体和五官在巨大的神光里模糊不清的客人啧啧赞叹一番,但他们的眼光里随后就充满了忧郁和恐惧。
佩尔瓦蒂很久之后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来看她。那些居住在四象门后的天国里的天神们,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和物质躯体在甘露和毗湿努的光辉中浸淫了很久,以至于现在他们真的已经接近永生不死了。
可是相应地,他们丧失了繁衍后代的能力。
自萨蒂在达刹的祭典上焚烧了自己之后,天神的世界里已经有数千个六季轮回的时间未曾见到一个真正的新生命的诞生。佩尔瓦蒂是这么多年来所有天神们唯一的孩子。
佩尔瓦蒂乳牙脱落时,父亲为她举行了郑重的、从前只为男性举办的入门式;由于许多年没有举行这仪式,衰老的摩里质仙人甚至念错了经文。他根据佩尔瓦蒂出生的时辰和星辰,给予她四个吉祥如意的名字——佩尔瓦蒂,山之女;乌玛,世界之光;拉丽塔,快乐之女;安必迦,如意母。
入门式结束后,山王带着佩尔瓦蒂去见湿婆,请求世尊为女儿祝福。他们在溪水潺潺的峡谷里找到了湿婆。他是一头浑身雪白的雄牛,背上的肩峰就像白银铸成的山峰,正在慢慢咀嚼路旁青草上浅黄色的花。他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着山王父女,他的眼睛大而深,第一眼就深深吸引了佩尔瓦蒂。他向前迈了一步;现在,他是人形的了。佩尔瓦蒂感觉到身旁父亲的紧张,可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真喜欢他。她喜欢额头上的月亮。她喜欢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嘴唇。她喜欢构成他面孔的每一根线条。他的臂膀是多么好看啊,还有他背后微微摇动的黑发;就连他说话时,喉结在那片水一样的蓝色肌肤下振动的样子也是那么动人。她好想摸摸看那肌肤是不是也和水一样凉。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河流的线条一样流畅自然,她觉得他好像五月的天空那样,说不出地宁静多情。
湿婆也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佩尔瓦蒂。然后他开口了。从他嘴里出来的不是她刚被赋予的四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
“嘉里迦。”他这么叫她。
嘉里迦,小小的黑姑娘。
佩尔瓦蒂的脸红了。
对湿婆有所求的凡人和天神,总是在哀叹这位大神的遥不可及;有一位国王为了能让自己祖先的灵魂得到解脱,祈求湿婆承接恒河水下凡,甚至修了百年苦行才见到湿婆本人。但佩尔瓦蒂从来就不觉得湿婆有多难接近。她小时候起就能轻而易举找到湿婆。有时候,她看到他以雄牛的姿态在山坡上漫步,他比她见过的所有动物都大。她也在净修林里看到他,他和一群胡须长到腰间的仙人们坐在一起,听着一位胡须长到膝盖的仙人坐在榕树下讲道。
“神明自性本具足,众愿成就何所欲?”老仙人说。
“唵!”众仙人说。
湿婆站了起来,像头年青的雄鹿一样抖落肩头的尘土,无声无息地离开仙人们,他们中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朝森林走去,佩尔瓦蒂兴高采烈地跟上他。林中动物都已经换了角和皮毛,湿婆身上也带着春天的气息,就像解冻的河流和刚长出嫩芽的松枝。她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而他虽然没回头,却放缓了脚步。
“何为妄执?”她问。
“能取者。能执者。以我执著我。”湿婆头也不回地回答。她喜欢听他的声音。
“醒位和梦位有区别吗?”她又问。
“除了光明之我,认识者和被认识者都是虚妄。”湿婆又说。
他在说什么,佩尔瓦蒂根本听不懂,她其实连自己在问什么都不太明白。这其实是某位天神教给她的,那个天神很古老,身上带着一身阴湿的海水气息。“小妹妹,”他来拜访山王时这样对佩尔瓦蒂说,“如果湿婆总是沉默,那你就问他问题好了。什么都可以。越是深奥晦涩的问题便越好。他是没法忍住回答的欲望的。”
山王抬起头来,愤怒地瞪了那位尊贵的古老天神一眼。
“佩尔瓦蒂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克制着自己的怒气。
而那位天神笑了。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她才拥有幸福。”他说,“在她还能拥有无知时,把女儿尽量多留在身边吧。多给她些无忧无虑的快乐。”
那一瞬间,他的声调丧失了那种古老阴沉的力量,听起来就和其他天神一样,为了丧失的过去而忧郁哀伤。
要过许多年佩尔瓦蒂才知道那位天神其实在利用她。湿婆心中藏着这宇宙里所有的奥秘和知识,只有佩尔瓦蒂提问、他做出回答时,这些充盈着力量的知识才会溜出他的身体,去填补这世界比比皆是的缝隙。依靠这种办法,在梵天消失在七层天界之后、毗湿努音讯全无的情况下,宇宙摇摇欲坠的平衡得到了维系。
佩尔瓦蒂问着湿婆她能想到的各种高难艰深的事情,也问他她能想到的最愚不可及的问题,就像那位天神预见到的那样,湿婆不能抵制回答她问题的欲望,就好象一个有宝藏的人克制不住自己向别人炫耀的愿望。他会跟她说很久的话,从梵我之四足解释到无因无果的不二境界。她还是听不懂,但这没关系。她喜欢跟着他在群山间漫游。她和湿婆两人走过森林,春日的阳光照在青草上,散发出清香;湿婆走过的地方,所有的野花都开得轰轰烈烈,她看着他肩后垂下的黑发随着步伐摇动,好像在唱歌一样。万物都爱慕他,他也爱慕万物。这想法叫她觉得很开心。
“什么是节奏?”她又问。
这次湿婆回过头来了。
“时间蕴含在万物中,时间又包裹着万物。人们对时间长短的感受就是节奏。时间不可征服,与一切生物和无生物相连,因此节奏也是无处不在的、永恒的。万物皆可随自身节奏起舞和歌唱,就连生命轮回本身也是节奏的体现。”
湿婆说着,停下来,在菩提树下教她用手掌拍出一段轻快的“达罗”,从最慢速到中速再到最快速,他教给她这些节奏的念法:叮——达——那——提卡——叮。伟大的、不可征服的时间像个小偷一样从他们身边溜过去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让她停下来。
“今天已经很晚了,”他说,“回你父亲那里去吧。”
“我学得好吗?”她问。
湿婆朝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在他面孔上就像夜里的一道闪电一样稍纵即逝。
空气中有股难闻的味道,尘土和血混合在一起,佩尔瓦蒂咳嗽了两声,她朝四周望去。她隐约看到了阿修罗武士被压在倒下的山峦岩石和被夹在裂开的地缝里的扭曲的身躯。四周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她扶着身边的岩石。
“丰盈……”她轻声地叫。
没人回应。
“丰盈……”她开始边走边喊。
还是没人回应。
佩尔瓦蒂落泪了。泪水只从她左边眼睛里流出来,一直流到她被撕烂的衣襟上。
她站在那里轻声地哭了一会儿,便转过身,朝山谷最黑暗的深处走去。那里被影子占据着,湿婆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她一边摸索一边走。
这次她没有叫。她知道不会有人回应她。
湿婆更不会回应她。
年龄更大一些后,佩尔瓦蒂开始秘密地收藏湿婆的一切。他说话的声音,他身上的气味,他的衣角,他念珠上的一颗“鲁奈落之眼”,他触摸过的叶和花。她缠着母亲讲几十遍乃至几百遍那个夜晚和湿婆的偶遇,她听不厌倦。她仿佛闭上眼睛就能亲眼看到那个时候的湿婆:他的头发在夜风里散开来,野花和种子掉落在他赤-裸的、带着黄铜脚镯的脚边。他额顶的新月在他出现的那一霎那就照亮了无星的夜晚,天边的雷声变得轻了,他眼睛像夜晚的大海那样波涛不惊。他极温柔,对万物都慈悲。他在她出生前就和她见过面,这让她心花怒放。
那时她从父母嘴里已经隐约听说了一些她出生很久之前的往事,关于湿婆曾经的妻子。佩尔瓦蒂想着这些事情,夜里她心里怦怦直跳,辗转反侧。有一天,她跟在湿婆身后时终于忍不住问:“能告诉我萨蒂的事情吗?”
湿婆停住了脚步。
佩尔瓦蒂也停住了脚步。她抬头望他。刚刚遇到他的时候,她的身高不到他大腿,要迈上三四步才能追上他。她现在觉得没那么吃力了,个子也已经长到他腰际那么高。他总是很耐心地回答她一切问题,蠢或不蠢的;可这一次,湿婆什么也没说。他向佩尔瓦蒂伸出一只手,佩尔瓦蒂很惊讶,心跳得快极了。她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指,她感到他肌肤的温度像被阳光晒热的一本旧书。
群山和森林消失了。佩尔瓦蒂朝四周望;她看到了凝固的岩浆一样的天空,看到了青灰色的散落在大地和山谷间的宫殿和楼房废墟;她看到了远处的沙漠,大得像座山一样的头颅。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些柔软的沙子、形状奇特的石头和被人们遗落在这里的物品像掉落的星星和贝母一样闪光。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
“喜欢吗?”湿婆只问了一句。
“喜欢喜欢喜欢!”佩尔瓦蒂忙不迭地点头。
“那就去玩吧。”湿婆说,他看着她的眼中闪过一层灰色的影子,那是一个充满痛苦的征兆。而佩尔瓦蒂因为太开心,当时全然没有留意到。她忘记了湿婆是何时放开了自己的手,也忘记了本来要问他的关于萨蒂的问题。她冲进废墟的迷宫里,在这个新的游乐场里东翻西找:一个灰色海螺,也许曾经被毗湿努本人吹奏过;镶嵌着珍珠的做成频婆果模样的首饰盒;半截羽毛扇,破碎的篮子和带雕花的马厩门楣的一截。
她兴高采烈地玩了很久,一直跑到那座巨大的石头头颅之后。湿婆在那里将她拦了回去。
“从未活过的东西才去那边,”他说着,握着她的手又把她带回大地之上。和往常一样,他将她送到山王的城市门口。山王夫妇等待在那里,他们的脸因为焦急和天色变得一样青黑。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朝父母跑去前,佩尔瓦蒂转头歪着脑袋问湿婆。
有一瞬间,湿婆的身躯仿佛凝固住了。佩尔瓦蒂意识到,他其实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有点失望地站在那里,而湿婆只是对山王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佩尔瓦蒂听到父母在争吵。她的母亲哭得很厉害。佩尔瓦蒂心里很慌张,就算是湿婆顺应人类国王的愿望,将她姐姐恒河带离天界、引导到人间时,她也没有见到过父母吵架或母亲哭泣。
“你我都知道斯塔奴是什么样的人,”她听见弥那说。
而山王在叹息。“我们答应过那位贵人,要让她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他说,“而斯塔奴也不是从前的斯塔奴了。他已经改变了。”
“不,”弥那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没变。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心留给死者了。他对还活着的人和世界已经没有兴趣,更产生不了同情。”
“他对佩尔瓦蒂一直很好。”山王隔了一会儿说,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痛苦。
“谁知道呢?也许他只是忍耐不了长时间的无聊,他从音乐、舞蹈和美中都已经找不到任何乐趣,连苦行和静修也不能让他获得平静了。他在我女儿身上看到了什么,我不晓得,可我不希望佩尔瓦蒂变成什么替代品,或者是他用来打发永恒的玩具。我看得出来,他想强迫自己喜欢上点什么,可是他做不到。”弥那说着又哭起来。
佩尔瓦蒂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她躺在床上,盯着自己的天花板。她觉得很难过,可她心里想母亲一定是错的。她只要呼喊,湿婆一定会响应;她要是哭了,湿婆会停下来蹲在她面前问她怎么了。她觉得,他是在怜悯着世上所有人的苦难的,他满足每个人的愿望,甚至包括用身体承接恒河水那样不可思议的请求。她觉得他是慈悲的。
可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湿婆的情绪开始慢慢改变。人们触摸他的脚,向他述说和祷告,他听着,可是脸像石头一样。在他平静的外表下,佩尔瓦蒂感到了他的不耐烦。他注视着天边的青灰色的云,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雨季快到的时候,湿婆逐渐变得更加阴沉、烦躁,一到晚上,他影子里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它们受到他情绪感染,在净修林和道路上出现,散布着不安和恐怖的气息。他变得像头醉狂的野象一样喜怒无常。他的怒气像驱不散的云的影子一样投在山王城市里,大气的精灵和山神全都惶恐不安。直到有一天就连山王也忍无可忍,他要佩尔瓦蒂带着自己找到毁灭神,请他约束一下自己的扈从。湿婆好像完全被惊呆了,他愕然地听着山王的抱怨。末了,他垂下了眼,说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脸上露出了孩子一样羞惭的神色。
随后几天,湿婆神秘地消失了;佩尔瓦蒂跑遍父亲的国度也找不到他。等湿婆终于回来,佩尔瓦蒂几乎认不出他。
只是几天时间,他就变得那么憔悴。凝聚在他身躯里的每一寸神光都萎缩了,他脸颊上出现了深深凹陷的阴影。就连她所爱的嘴唇的线条,也被拉平、扯直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像一个被热病剧烈折磨过的病人。他起身或坐下的时候,动作像枯树枝一样干涩。
但他又变得平静下来。烦躁和愤怒消失了。他像风暴肆虐之后的海洋。一地狼藉换来的宁定。
佩尔瓦蒂很害怕,又很伤心。她跟着他的时候,湿婆回过头来。
“今天你没问题要问吗?”他说,只是有一点心不在焉。
没有问题可问的。第一次提问后不久,佩尔瓦蒂又向湿婆提到萨蒂的事情,而湿婆的反应是一样的。他避开她的问题,再次把她带到了那个针尖一样的深渊世界里让她游玩。
这样的事情总是一再重演,直到有一天佩尔瓦蒂突然意识到,那其实是贿赂。
湿婆在贿赂她,好恳求到她不要继续再追问。
佩尔瓦蒂哭了很长时间。她不再问了。在那时,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湿婆眼里时常掠过的影子。
那个已经死去很久,连灵魂都已经成了灰烬的黑发、蜜肤的年轻女人。
她住在湿婆眼睛里,也住在他的心里。他无论看向世界的哪个角落,看到的都是她。他无论在想着什么,想到的都是她。她就是他的原质。他以自己为祭坛,供奉着她。
知道萨蒂有着金黄色肌肤时,她好恨自己黝黑的面孔。
佩尔瓦蒂凭着旧日的记忆,在黑暗里摸索到了昔时冰川入口的标志:一个天然的石头林迦。她停了下来,拼命整理自己混乱的记忆。在湿婆和尼拉之战的最后、在湿婆挣开第三只眼摧毁周遭的一切时,她在哪里呢?风暴把自己吹向哪一个方向?那个时候的丰盈在哪里?
她抬头看。天空是阴沉的,没有星辰和月亮来指引方向。前方是个可怖的裂谷,可是她必须下去。湿婆应该就在那里。
她走到裂谷边,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她手脚并用,沿着嶙峋的石头边缘爬下裂缝。她的右脚被一根石笋扎穿了,可是直到她想要继续向下攀爬的时候她才留意到。连她的脚也开始丧失痛觉了。
佩尔瓦蒂用力把自己鲜血淋漓的脚拔-出来。没伤到骨头就好。她继续向下攀爬着。
湿婆并没有像弥那说的那样,随着佩尔瓦蒂长大就对她丧失兴趣;他始终是佩尔瓦蒂认识的那个父辈、兄长、导师一样的男人。他对她永远是温和的,不动声色的。
有一天,佩尔瓦蒂打量着镜子时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少女,有鼓鼓的胸脯和洋溢青春气息的、线条漂亮的纤细腰部。
从镜中她的眼里,她看出自己正在恋爱。
在佩尔瓦蒂的梦里,她已经向湿婆提过更多的、不可思议的大胆问题。那是关于她的,也是关于他自身的。她问他:“我可以为你梳头吗?”她问他:“我能摸一摸你的喉咙吗?”她问他:“我想吻吻你额头的月亮,它是凉的吗?”
在梦里湿婆总是笑而不答,他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春季的天空一样多情和宁静。但在现实里,佩尔瓦蒂连问出口的勇气都没有。她害怕。
湿婆似乎也没有发现眼前站着的已经是一个怀春的少女。他跟她说话时从来不看她眼睛,而总是视线向下,就像一直在看一个已经不存在那儿的、身高只到他大腿的小女孩。
可是湿婆自己的情况却在变得愈来愈糟糕。他开始一再重复那恶性循环:每隔一段时间,他先是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和漠不关心,然后就开始变得焦躁易怒。他放任祈愿者们折磨自己的肉身和灵魂,他完全对他们丧失了同情,也不能理解他们的苦楚。那种时刻,他路过的一切都会死亡和枯萎,他看起来不像在爱慕着万物了。
他简直是在憎恨它们。
佩尔瓦蒂羞于承认,那些时刻她其实比谁都害怕湿婆。
然后到了某个界限,某个即将崩溃的边缘,湿婆就会突然失踪,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而几天后他回来时,变得安宁和平静下来,但他身上弥漫着痛苦和枯竭的气息。
这样的循环间距变得越来越短,湿婆越来越喜怒无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而每次他回来的时候,也显得越来越憔悴得可怕。
“你去了哪里?”有一次,佩尔瓦蒂小心翼翼地问。
湿婆没有抬起脸来,他只是盯着从前那个小佩尔瓦蒂所在的高度,然后又收回视线,注视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他最近一次发作的痕迹,指甲掐进了肌肉里,留下深紫的瘀青。
“今天太晚了。回你父亲那里去吧。”他说。他眼睛陷了下去,他的嘴唇如今像是干涸的河流的两岸。即便她开始怕他的时候,他还是对她那么耐心又温和。是的,他是慈悲的。
佩尔瓦蒂随着父亲去看望在人间的姐姐。在恒河的入海口,佩尔瓦蒂见到了恒迦,女神穿戴河岩做成的珠宝,沙滩做成的纱丽,微笑着伸出洁白的双臂欢迎自己肤色黝黑的妹妹。
“我喜欢一个人,可他现在总是显得很痛苦。”佩尔瓦蒂说,“你曾经从他额上流淌过,你是世界上还活着的曾最接近他的女人。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恒河张口想说话,可她一开口,是从她嘴里涌出的只有水的潮声。哗啦——哗啦——哗啦。她以水作为躯体在人间流淌了太长时间,已经忘却语言。即便她知道问题的答案,也不能回答自己的妹妹了。
佩尔瓦蒂回到雪山之中。弥那跟她讲起萨蒂的事情。“她来过两次,”山王的王后说,“是个很有教养的姑娘,一看就知道出身婆罗门家族。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做湿婆的妻子。”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女儿,她也没有对湿婆使用惯常的尊称。
佩尔瓦蒂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她在露台上眺望,看到湿婆正独自一人走过山峦。夜晚被他照亮了,山峰在他身躯散发的白光中仿佛在熊熊燃烧。他的步伐很有力,怒气冲冲好像是要踢碎大地。她悄悄跟上了他。
她已经长大了,跟上他的脚步并不费气力。他们走过峡谷和冰川,走过黑色的森林和陡峭的山坡。渐渐的,周围的一切都被银光照亮;草、树木、藤蔓和花朵也是银色的,它们碰撞在一起时叮铃作响。走着走着,佩尔瓦蒂听到那些花在对她说话。
“你是谁呀?”它们问,“你从哪里来?”“我们见过你吗?”“你在哭吗?”“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它们叮叮咚咚地这样问着,但佩尔瓦蒂没有停下脚步。她一直走。
她看到了一面细长的湖泊,丰满的小山拥着它。山坡朝向湖水的坡度很缓,山上长满了一种野草,高到她膝盖,开着花,散发出奇特的、让人迷醉的香味。
湿婆在那里。他站了一会,坐到湖边上,他从野草上摘下所结的淡黄色花苞,无意识一样放在嘴里咀嚼。在湖面之上,一轮大得不可思议的满月正在慢慢升起;而天空中的云彩正在缓缓地分离和组合,组成一张女子的脸。
佩尔瓦蒂没见过那张脸,可她知道那是谁。
她的心也颤抖起来。
是真的。
这三千世界里,
是真的有不朽的爱。
她看到湿婆直起了身,他像头饮水的动物那样贴近湖面,用一支手臂支撑着自己的重量。他让湖水映照着他的脸,他的头发从他肩头落进了湖水里。
那一瞬间,佩尔瓦蒂看着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他注视着什么,可他没有出声。他没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有他的后背在发抖。
他看了很久。他坐了回去,抬起了头。凝聚成萨蒂面容形状的夜空的云已经散去了。
佩尔瓦蒂走了过去。她轻轻坐在了湿婆身边。他的身躯是冷的,就像一直浸在冰水里一样。他没有看她,好像他其实一直知道她跟在他身后。
“我听说,”佩尔瓦蒂一开口,眼泪几乎就掉下来了,“很久之前你弹西塔琴,你也跳舞。你是音乐的主宰,你是舞蹈之王,就连舍沙也会为了看你的坦答罗舞而走上地上世界。”
湿婆没有出声,也没有看她。
“是你自己说的,”佩尔瓦蒂又说,“你说人感到痛苦和悲伤时就要歌唱,就要跳舞。你这样教导众生。可你为什么再也不跳舞了呢?为什么你再也不去触碰任何乐器了呢?”
湿婆还是没有说话。
佩尔瓦蒂梗咽起来。
湖面上起了一阵微风,吹散了月亮的影子。湿婆终于转过头来了。他看着她,显得冷酷无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萨蒂的事情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说,“她死后身体都成了灰烬。我不能忍受这个。我发狂地四处去寻找她散落的身躯。我知道我办得到,只要我想做。后来……”
佩尔瓦蒂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求你,我现在不想听,别告诉我。”她说。
她哭起来了。“求你。”
湿婆真的停了下来。他对她毕竟还是仁慈的。那一轮圆月高悬在天空上,孤独而黯淡。他转头看着湖水。
“这里是她。她的五十一分之一,人类称之为萨克提座。”他轻声说,“这是她的眼睛。只要到这里,我就会想起她死去时的样子。”
佩尔瓦蒂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你为何要来这里?”她问,她想起他俯瞰湖水的样子。他在祈求那死去的女子再看看他。她胸口止不住地痛楚,“既然这让你这么痛苦……”
“我需要痛苦。”湿婆又说。
佩尔瓦蒂说不出话来。在风中,那些银子一样的花叮铃铃地碰撞着。
“可我爱你。”过了很久,她才从胸口支离破碎地挤出一句毫无逻辑的话来。
湿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直直地平视她,望进她眼睛里;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看到真正的他。那片虚幻的、明亮的月色下,他永不衰老的面容突然显得不再年轻。那些她爱慕过的春日里生机勃勃的梦幻泡影消失无踪,她在看着一个从灵魂和外表都无比苍老的人,就像所有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人一样,这个人心里没有现在,没有未来。能让他动情的只有过去。
“傻孩子,嘉里迦,”他轻声说,他的声音因为他吞咽的植物而干涩,充斥着刀痕一样的痛苦,一点儿也不优美,可她清楚地知道,那是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第一次真正温柔地对自己说话,“我有何值得你爱的?”
佩尔瓦蒂张口结舌,她想说我爱你的一切。可是她说不出来。她终于意识到,他知道她的愿望,因此才一直对她那么慈悲。可是爱中有万物,唯独没有慈悲。
湿婆转过头,不再理会她了。
佩尔瓦蒂是在湖边哭着睡着的。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湿婆不见了。阳光下,湖水和植物都失去了魔力。萨蒂的眼睛是一面狭长翠绿的湖泊,她静静地凝望着天空,和天之上自己永恒的爱人。在湖边,佩尔瓦蒂看到了湿婆的畏怖相。他把自己的愤怒留在了这里,守卫妻子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她唯一能想起来的,是昨天晚上湿婆最后说的话。
“我原本以为我总有一天会记得的,”他说,看着湖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显得惘然。“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佩尔瓦蒂没有问他忘了什么,他想不起来的是什么。
你能为你丢失了的已经想不起来的东西感到悲伤吗?你不能。可你能装作很伤心,你可以试着去让自己觉得很伤心。
是的,是这样。
湿婆想让自己觉得伤心。
因为他其实已经伤心不起来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湖边走着,突然留意到身边长的野草。那植物就像一座座绿色的小宝塔,长着手掌一样的叶片,叶子细长,边缘像锯齿一样。她认出了它。
是大麻。
佩尔瓦蒂呆然地看了很久那片茂盛的大麻,她的手揪着旁边的一株大麻草,她撕碎它的花苞,揉碎叶片。她扯烂它细长的茎。这么做之后,她转身朝回走。
她见过苦行者们用臼和杵研磨这植物,混合牛奶后喝下肚,或是把它晒干后放在火里烧,沉醉地嗅它的气味。据说那能让他们看到任何想要看到的东西,获得极乐和解脱;可是服用它时间长了,人的记性会变差,心智变得含混愚昧,身体和灵魂都会衰弱。但到了那个时候,吸食者们已经离不开大麻了;他们已经对它上瘾了。
湿婆也上瘾了。
其他人对大麻上瘾,他对自己的痛苦上瘾。
佩尔瓦蒂好像花了一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才爬下了岩石,到了地裂的底层。有几次她差点就掉下去了。裂缝之中的黑暗更加浓重,她在岩石的缝隙之间心惊胆战地行走。走了一截路,她停下了脚步。
她反射性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看到湿婆了。
倒塌下来的山崖在他头顶支成三角形。冰川的最后遗迹还残留在这里。湿婆没有倒卧在地上。锁链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断掉的手臂还那样垂落着。折断的锁骨穿透肌肤,从皮肉里支楞出来,可是没有流出半滴血来。他就像是挂在蜘蛛网上的一道影子,一个支离破碎的雕像。
他浑身都成了漆黑色。那层影子吞没了他,如今包裹着他。他还睁着眼睛,可他一动不动,他像石头一样被凝固了。
这一次,怎样的节奏都不能再唤醒他,他已经比以往更加绝对地从这世界被隔离开来。
她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颤抖着朝他伸出手,可是到了一半就停止了。
不是遭到了影子或诅咒的隔绝,是她自己停下来了。
那个叫螺冠的阿修罗真是个英俊漂亮的男人,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青绿色的,几近半透明。那一天她心神恍惚地在冰川砾石遍布的山脚行走遇到他时,他风尘仆仆,盔甲破碎,为了来到这里,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山王之女佩尔瓦蒂吗?”男人说。
佩尔瓦蒂转身就跑。
男人拔出刀来就在她身后追她。她熟悉这里的地形,也习惯在山间奔跑;她跳过岩石,拼命往山上奔跑。可是那男人步伐更大,他追她时简直歇斯底里,最后他一把抓住了她散落的辫子。佩尔瓦蒂尖叫起来。
男人抓住她,掰过她的肩膀,把刀横在了她脖子上。
“魔醯首罗在哪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那张英俊无比的脸扭歪了。
“我不知道,”佩尔瓦蒂忍着眼泪喊,她意识到这阿修罗在说湿婆,“谁都知道他行踪不定。”
男人转了转眼珠。“我要把他拖出来,”他宣布,“我要让他实现我的愿望。”
“这不可能,”佩尔瓦蒂喊,“他只接受偿付苦行的代价。他不会平白替人实现愿望。”
男人笑了。他一笑,那张俊美的脸就变丑了;他的笑容中充满了自嘲的苦涩意味。
“是啊,”他说,“可我是个刹帝利,唯一知道的修行就是杀戮……更何况我还是个不怎么称职的刹帝利。我没有苦行可以献给魔醯首罗。可是我找到了你,不是吗?人们都在说,湿婆对山王之女着迷了。为了她,他都已经忘却了从前的妻子萨蒂。”
这太讽刺了。佩尔瓦蒂不晓得在父亲的国度外事情竟然已经被歪曲成了这个样子。她挣扎起来,可他的手牢牢钳在她的腰间。“……所以,只要有你在手中,我就能引起湿婆的注意。”
他说着,突然将佩尔瓦蒂推倒在地上,她的脊背压在碎石上,疼得她差点叫喊起来。他压制着她,打量了一下佩尔瓦蒂的脸,随后笑了起来。
“难怪湿婆会爱上你。你的眼睛很美,像倒映天空的湖水。”他赞赏到,“……如果我把你的右眼挖出来,送给湿婆,他一定不敢小视我,会实现我的愿望吧?”
佩尔瓦蒂几乎吓得说不出话来,那男人拔出了匕首,逼近她的眼眶。她捂住了自己的脸。“不要……”她尖叫着,“不要!”
男人的匕首划破了她的手背,他不耐烦起来。“乖一点,”他还在哄她,“很快就完事!不挖掉你一只眼睛,湿婆一定不会重视我的。”
佩尔瓦蒂剧烈地在他身下挣扎着,她痛哭出声,她想呼喊救命,可是她知道没人会回应她的。
“求你不要挖我眼睛……”她小声叫喊着,流血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男人开始用力掰开她的手。光线透进她眼里时她几乎要疯了,匕首就悬在她眼窝之上。
下一秒钟,话语从她嘴里冲口而出。
“求你住手!求你听我说!!”她歇斯底里叫喊起来,“你这样做湿婆不会理你,因为……”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这么说了。
“……他依旧只爱着他的妻子萨蒂。他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她眼睛化成的湖看看,毁灭、玷污那个湖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的!”
那不是故意的。
可她又觉得自己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
男人的刀停下来了。他凝望着她。“骗人吧?”他说,“我看还是挖你的眼睛好了。”
她带着哭腔尖叫起来。
“不要这样……我带你去那个湖,我带你去那个湖!”
那喊声后来一遍遍在她胸间回荡着。
男人看着她。
“不像在说谎。”他喃喃自语,“好吧。你带我去那个湖。可如果魔醯首罗没有出现,我还是会挖掉你的眼睛的。”
他松开了她。可她没力气站起来了。她蜷缩在地上痛哭不止。
那男人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真可悲!”他说。
他说自己,也在说她。
世上所有人都可悲。
就像后来的尼拉一样,螺冠在那一瞬间就看穿了她。
后来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那一瞬间,她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害怕,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怯懦。
那个湖是湿婆痛苦的根源,他只要接近它,就会一次次地重温和想起萨蒂在他手臂里化为灰烬的情景。明明那么痛苦,为何他一定要去做那样的事情?如果毁掉它,他还会不会那么痛苦?一定不会了。他会像五月的天空一样,永远那么多情宁静,他生来就仿佛是为了微笑的嘴唇,永远都会那么丰润好看。她不想要他痛苦。她想要他快快活活的。她想要他和所有人一样,看见鲜花就微笑,听到哭声就皱眉,感到极度悲伤和欢乐时,会起舞,会歌唱。
可她其实只是在嫉妒吧?她恨萨蒂到了今天还让湿婆上瘾。
她恨萨蒂一夜之间就能摧毁他的所有光辉和尊严。
什么不朽的爱,
她恨她。
爱里没有慈悲。
之后的事情佩尔瓦蒂几乎都不记得了。
她对螺冠怎么说,他也就怎么做。
螺冠毁灭萨蒂的眼睛时唇边带着微笑,就好象他早就知道自己得要这么干。
在湖里投下毒药,令水污浊。挖开堤坝,流干湖水。用淤泥和岩石填充它。
让它消失。让这只眼睛从此什么也看不到。
湿婆果然察觉,他发狂了。
是的,那不是人们传说里因为她而发怒。
佩尔瓦蒂忘不了当时湿婆发出的那声怒吼,许多年后,她没想到自己还会听到它的复响。
她只记得那最后的结果。
当她走进冰川时,看到的只有再也无法动弹的湿婆。
她看着湿婆杀死螺冠时带着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意,仿佛他等着这样的发泄已经很久。
看到那些情景出现时,佩尔瓦蒂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不可挽回的弥天大祸。
这都是因为她。
夜色还是那么深沉。佩尔瓦蒂坐在湿婆面前,她撕扯下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裙,勉强包扎起流血的右脚。不一会血就不再流了。她默不作声,抬头看着湿婆。
湿婆毫无动静。他比夜色还要黑暗。
她看了他一会儿,他伤得很重,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她想要轻声问他:“我可以为你梳头吗?”
她问他:“我能摸一摸你的喉咙吗?”
她问他:“我想吻吻你额头的月亮,它是凉的吗?”
她想这么喃喃地问,这就像在唱一首儿歌。
她用不着再害怕了,他不会听到这些问题,他再不会回答它们。
她又看了他很久,然后就像从前那样,她盘腿坐起,摆好了冥想的姿势。她闭上了眼睛。她一闭上眼睛,湿婆的形体就像火把一样在她面前熊熊燃烧。
她闭着眼睛。她呼唤着自己这么多年来苦行集聚起来的威力。她感到它在她体内活起来了;它像条大蟒,以火为吻,慢条斯理撕扯着她身体内部的血肉。
这真的非常痛苦,她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
那个叫做那罗陀的仙人出现在她面前,教她这苦行的方法,她直到自己的情况开始变得严重起来才开始惶恐,他教她的苦行到底让她变成了什么东西。
可是她没有选择,到了今天,她还是只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那个时候,那个木偶脸的仙人睁着圆眼睛看着她,“你会得到足够的威力去解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诅咒。可是两个诅咒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让他能够感觉到你的存在,或者解开他的束缚,你只能选择一个。好好想想吧,山王之女。你想要怎么做?”
怎么做?
开玩笑,她一开始就决定了做出怎样的选择。
如果有这样的苦行,可以令事件倒转,她宁愿像萨蒂那样被烧成灰烬。
这世上没有不计代价的爱,
她只是想要去挽回自己说的话。
没有湖,没有他死不掉的爱。
如果你想要我的眼睛,那你就拿去吧。
去博他一笑。
我爱他在林间阔步行走,我爱看他黑发在肩后摇摆。我爱万物都爱慕他。
如果有可能,我还想看他跳舞,听他演奏西塔琴。他还能那样拍击手掌,叮——达——那——提卡——叮。
他虽然再不唱歌,可他的行走就是旋律。
他还可以伸出双臂去拥抱回忆。他要是觉得悲伤,他还可以奔跑。
他是活的,不是冰雪铸成的雕像。
如果我一辈子只能跟在他身后,那也无所谓。
让他听我说抱歉。
是我错了,我想夺走他的心。
月亮在他额顶闪烁光芒,这一生我都碰不到的珠宝。
五月的天空和碧绿的湖泊。
是我错了。
求你,
把自由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