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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一 ...
在暮色降临前,人狮子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山脚的森林里抓到了两头孔雀。这里的动物本来已经变得稀少又瘦小,前几天那次怪异的地震又吓跑了不少羚羊,而人狮子本来也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猎人,少年时代他就很少参与哥哥金袍和他那帮子王公贵族朋友热衷的狩猎游戏。
他提着那两头孔雀回去。米娜克湿正坐在他们藏身的猎人小屋前,倚着门注视着前方流淌的小河,这些天来她时常这样长时间地出神。森林和山脉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她迅速地消瘦下去了。他坐到她对面,点起了火,开始拔掉死孔雀那巨大绚丽的尾羽。他把那两只禽类架到火上烤,两人都沉默不语。
“我前一阵子做了一个梦……”米娜克湿注视着跃动的火焰开口了,声音很轻。“我梦见自己还……很小,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巨大。我居住在一所婆罗门的房屋里。院子后有个很大的花园。雨季要到来的时候,孔雀就会跳到阳台上来,长尾巴一直拖到一楼。我就会拿祭祀剩下的烧熟的谷粒喂它们。那房屋有一个白石造的崭新的小庭院,祭坛里的火一年四季都不熄,祭坛旁边放着纺车。屋里永远都弥漫着陈年贝叶经和香油的味道。门前画着很好看的吉祥纹。我梦见自己捧着素馨花走,走廊里铺着散发清香的木地板,光着脚板走很凉爽舒适。”
人狮子情不自禁抬头看她,心里有些吃惊。
“这是您的回忆?”他试探着问。而米娜克湿沉默了一阵。
“我不晓得。”她说,“只是那些东西……让人觉得很熟悉。”
隔了一会她又说,“我想不起来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人狮子觉得她其实是在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小时候”。对于她和他来说,她就是从众神愤怒的眼光点燃的火焰中直接一跃而出的。她没有童年,不需要有童年。
没放盐的孔雀肉米娜克湿只咬了两口就不吃了,她嚷嚷说感到饥饿,可是对食物却又都缺乏胃口。她抬起头,看着人狮子。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问。
人狮子抬起头来,米娜克湿歪着脸看着他。消瘦让她眼睛显得大了,他从未想过她竟然会看起来这么天真。
“我……”人狮子不知如何回答好,“我父亲是将军。将军的儿子也会是将军。小时候我一直跟着父亲和哥哥学习武艺。”
米娜克湿嗯了一声,显得有些兴味索然。人狮子开始收拾剩下的食物,拢起柴火。蚂蚁匆匆从他脚背上爬过去拾捡滴落的残肉和油脂。米娜克湿站起来,她扶着树木走向暮色笼罩的河边,慢慢走进河水里,开始自顾自地脱下衣服准备洗澡。
已经没有善贤为她拉起布匹遮挡视线了,可她依旧不知避讳。
人狮子突然尴尬起来。他从火堆旁站起,转过身,背对着她。
“公主,”他大声说,“我再到周围巡视一圈有没有注辇的追兵。请您小心,如果发现有情况,您就拨动弓弦通知我。”
他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声。“你去吧。”米娜克湿说。
人狮子检查了一下武器,大踏步朝外走去。身后的水声还在响着。
黄昏的光很快就从树木的间隙中收了回去。晚霞垂在树梢上,森林里变得光线昏暗。人狮子站定了。他听着周围那些声音:地鼠在地下跑过,蛇垂挂在树头,鹧鸪有气无力地在叫着。
他扬起了头。
他的童年。
他的童年和哥哥金袍像两条蛇一样纠缠在一起。
人狮子并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太多的关注,她受着正统的刹帝利妇女教育长大,认为自己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培养出勇武凶狠的下一代武士,因此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生下来好勇斗狠的金袍,忽视了缺乏惹是生非天赋的人狮子,人狮子像一株植物一样独自安静地在父亲和兄长影子里长大。
金袍比人狮子足足大八岁,他脾气很坏,心地冷酷,而且就像天下所有的哥哥一样喜欢欺负弟弟,可如果他太过分让弟弟哭了鼻子,或是在比武场上把弟弟打得太狠,他总是会稍后悄悄跑进房间里搂着弟弟的肩膀轻声安慰他,并且送他自己雕刻的木头小剑作为赔礼。他们之间年龄差距太大,产生不了普通兄弟之间的竞争意识。那个时候,对人狮子来说,哥哥就像冬季那轮变遥远了的太阳,产生不了太多光和热,但总归还是温暖的。
但这一切在人狮子在十岁的再生仪式后就结束了。那一天,人狮子的乳名被和剃下来的胎发一起投入火中烧毁,他得到三根弓弦做的圣线,刹帝利身份的证明;他也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现在这个名字:人狮子。
谁都知道金袍和人狮子这两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名字很快在马杜赖城里传为笑柄,但金袍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在举行仪式时,人狮子眼看着哥哥的眼神逐渐变化:从一开始带着笑意,变成了疑惑,从疑惑变成了惊讶和愤怒。最后是冷漠而强烈的敌视。他凶狠地瞪着刚刚得到这个名字的弟弟,就像是上古那位阿修罗王在瞪着从石柱中跳出的毗湿努化身。
金袍对弟弟的善意随着那个命名仪式丧失殆尽。那时他刚过青春期,比马杜赖里所有刹帝利武士都强壮、高大;他才十七岁,但已不允许别人违逆他的意志。在金袍看来,好像单单是人狮子这个名字的存在就构成了对他的威胁、触犯和挑战;单单是人狮子这个名字,就在预言他的弟弟终将有一日会胜过他,打倒他,成为他的宿敌。
人狮子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但他再也没法躲过金袍对他的敌意。两兄弟练武的时候,金袍总是一边把人狮子揍得伤痕累累,一边嘲笑弟弟的软弱和无能。如果人狮子反击乏力、滚倒躲闪,他暴跳如雷;但如果人狮子胆敢认真还手,金袍便更加恼火,下手也更重,他狠打弟弟的胸口,甚至猛踹他脑袋。有几次,人狮子怀疑金袍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但人狮子没法反抗自己的哥哥。金袍有头爱神一样的漂亮卷发,即便上战场也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母亲一心一意地、发疯一般宠着他,几乎全然不关心、也不过问小儿子遭受的苦难。当金袍带着他那帮年轻刹帝利武士朋友们耀武扬威自马杜赖城中呼啸而过的时候,人狮子只能呆在家里,在练武场上努力地挥舞着刀和盾牌练习,好避免哥哥今天又把自己打个半死。
他曾下意识地把箱子里金袍送给他的小剑全都翻出来,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呆看着那些小剑:它们都用木片雕成,剑柄细心地雕刻成大象头和孔雀的模样。唯有手工能让性情乖戾的金袍心平气和下来,就连他的指头也像匠人一样短、粗和有力。在人狮子得到自己名字之前不久,父亲把象征家族荣耀的黄金太阳指环给金袍,金袍兴高采烈地花了几个夜晚的时间将指环擦拭和重新抛光,清理蚀刻的花纹,更换宝石托和花片,还把象征太阳光的锐角磨得尖利无比。他得意洋洋地把焕然一新的指环拿给弟弟看。他们一起站在太阳下,头凑在一起,眯着眼睛看指环上的宝石折射出来的反光。人狮子闻得见哥哥胳膊上的汗味,他的卷发拂在自己脸颊上,痒酥酥地很舒服。
金袍死后的许多年里,在战争的间隙,偶尔人狮子也会想,自己的确仰慕过兄长,他甚至是爱他的,如果金袍允许他爱的话。
过了剃光脑袋的梵行期后,人狮子任由自己长出一头狮子鬃毛一样蓬乱的头发,即便别人看到他,也认不出他是金袍的弟弟。他逐渐长得和金袍一样高大,十五岁那年他已经能够为父亲的弓上弦。他和金袍时常在国王的竞技场上比赛战车作战的技巧;场上尘土纷飞,他们驾驭着四匹骏马所拉的战车,朝对方发射无头的、末端染上颜料的弓箭。人狮子从来没有赢过金袍,每次都是以他被打落战车或射“死”结束。而在他们彼此追逐的时候,不远处的王宫中,国王正因为逐渐加剧的头疼而变得神智沦丧,整天躲在王宫里,恐惧着自己的弟弟山旗带着借来的兵马从建志补罗杀回马杜赖来。
有一天下午,兄弟俩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和狂热,场上落满了稻草般的箭,两人身上的颜料也越来越多。最终,人狮子一箭射中了金袍御者的喉咙,金袍勃然大怒,他一脚把被射“死”了的御者从车上踢下去,自己驾车朝人狮子冲过去。他们的战车狠狠撞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金袍的车轮轴猛然折断,先是车轮飞了出去,接着整辆战车都轰然散架了。
金袍掉在地上,受惊的马朝他冲过去。
人狮子想也没想,他跳下车一把抱住自己的哥哥,他们朝一旁打了两个滚,坚硬的马蹄从他们脑袋旁边踏过去。
人狮子松了一口气;随即一记巴掌砸到了他脸上。
金袍猛然推开了人狮子,他跳起来,脸因为人狮子从未见过的狂怒而扭曲了。
“懦夫!”他咆哮着。
他狠狠踢了自己弟弟一脚,转身大步朝场外走去。人狮子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像要断了,他站起来,看着金袍的背影。金袍那粗而有力的指头在他面颊上留下了深红印记。
那天晚上,人狮子很晚才回家。在家门口,他听到了父亲与金袍的交谈。
金袍还在咆哮,显然怒气未消,人狮子想象得出他唾沫横飞的样子。“他本来是可以赢我的,我已经从车上掉下去了。他竟然跳下车来救我。他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以杀戮和征服为己任的刹帝利。”
人狮子茫然地站在家门口,就这么听着。那一刻,从喉咙到下腹,他身上好像被拉开了细长的一道缝隙,周遭的夜色带着凉意,从这缝隙渗进他身体去,慢慢浸没他的心底。
父亲让他开始跟着金袍出征,他沉默地、不引人注目地跟在兄长身后。他看着他那凶猛残忍的哥哥金袍在边境上与注辇人的婆罗门大将雄臂相互争斗,看着他在愤怒中大笑,朝敌人倾泻箭雨。杀人如麻,英勇无畏,天生的刹帝利武士。
人狮子刚满二十岁那年,金袍接到奄奄一息的国王的命令,离开马杜赖去办一件要紧的大事。那件事情是什么,谁也不晓得,但金袍去了就再没有回来。
家传的戒指和金袍一起失踪,父亲一夜白头,人狮子的母亲很快一病不起。
临死之前,她特地让人把人狮子叫回自己的病榻前。这个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一直被她忽视的幼子从头打量到尾,她垂死的眼睛充满着着情感,闪闪发亮。人狮子心头一酸,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而他母亲开口了。
“你发誓。”她说。
人狮子愕然地看着她。
“你发誓,”他母亲从床前支起身来,垂死者的臭气吹进了他鼻孔里,她的手濡湿冰凉,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手腕。“你快给我发誓!把你的手放在火上发誓!让众婆薮、众乾闼婆、摩录多、伐楼那、众毗奢神作为见证,大海、高山、苍穹、空界、大地作为见证,动物与不动物作为见证——无论是谁将这枚指环从你哥哥掌中取走,纵然他是天神、提迭或大地之主,你都要杀了他,让他人头落地。你发誓!!”
她的长指甲陷进了他肉里。而他看着她发黄的眼球,镶嵌在眼眶中的两枚枯死果实。
“我发誓,”他说,把手放在油灯的火焰上,“让众婆薮、众乾闼婆、摩录多、伐楼那、众毗奢神作为见证,大海、高山、苍穹、空界、大地作为见证,动物与不动物作为见证——无论是谁将这枚指环从我哥哥掌中取走,纵然他是天神、提迭或大地之主,我都要杀了他,让他人头落地。”
他的母亲笑了。她躺回床上,注视着天花板,或者天花板之上金袍已经前往的因陀罗天界。“你可以走了。”她冷漠地说。
人狮子站起来,走出母亲的房间。
从喉咙到下腹,风不停地灌进他身体的缝隙里。
他想着那些埋在地底的木头小剑。想着戴在哥哥手指上的黄金太阳指环(他曾经是那么羡慕啊)。他想着金袍击打在他身上的拳脚。他想着他说过的话。(“他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以杀戮和征服为己任的刹帝利。”)
他是想爱的,如果他们允许他爱的话。
他不知道怎样办。
他不想去思考。
这没关系,从前跟着哥哥作战的时候,他也不怎么思考。
不思考就不那么难受。
风还在呼呼地往他身躯里灌,吹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堪。他想也许只有他完成了那个誓言,他才可能填堵上胸口这已经从缝隙变得巨大的空洞。
几年之后,他跟着米娜克湿作战。他同样不怎么思考。跟着米娜克湿作仗的话,会很快忘记一切。这样胸口的空洞就不会被想起。不会被想起,他的肺腑就不会被风吹得又冷又干。
可是即便不想起,那洞口还是存在着。
不远处突然响起异样的动静。人狮子警觉地抬起了头。森林已经完全陷入昏暗。鸟和虫的鸣叫停止了。他侧耳听着:沙沙的脚步声显然是一大群人。他们朝这边走来,目标明确,步伐坚定。
人狮子站定了脚步,抽出了刀。他站的地方是山谷的狭长入口,一个人就可以守住道路。他屏息静气等待着。
第一抹银色光亮出现在远处低矮的余脉山峦上。月亮升起来了,晚霞把它染上了明亮的红色。人狮子眼睛一眨不眨,那群人越走越近,但当他们发现犹如雕像一般手持刀剑静立不动的人狮子时,他们停下了脚步。沉默垂落在林中。
而人狮子心中突然生出恐怖的怀疑,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冷漠的,低沉的,偶尔会让人觉得像个男人一样的嗓音。
“你们果然在这里。但你用不着再费事保护她了,将军。”
他看到善贤从阴影里走出来,初升的月色照在她的耳环上,闪出令人心寒的冷光。
人狮子咬紧了牙,他握住了刀柄。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带着你的注辇人同伙滚回去。”他低声吼道。
善贤看着他笑了起来。“注辇人?”她说,“我的同伙不是注辇人。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你杀了我,这一切也不会停止,不会结束。因为我充其量只是一个卒子。你认为,就凭我一个普通使女,有本事将与阿修罗结盟、详细的作战计划泄露出去吗?”
她转过了头,对着她藏身在黑暗中的同伴。人狮子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的气息让他感到很熟悉。
非同一般地熟悉。
月亮升得更高了,人狮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看见善贤背后站的是谁。
月色照亮了那张脸上长长的笑纹。
俊主注视着人狮子,脸上带着他习惯性的笑容。人狮子头一次发现那个笑容如此惯常,以至于已经彻底成了毫无表情的替代品。
“米娜克湿在哪里?”奴婢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年青武士,“我要把她带回马杜赖去。”
人狮子还保持着手拿武器的姿势,但这只是因为他变得僵硬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俊主一直是站在米娜克湿一边的。他一直是在帮助和辅佐米娜克湿的,他一直是米娜克湿最忠诚的盟友。这怎么可能!
“带她回去……做什么?”
他最后却问出了一个听起来愚不可及的问题。
俊主只是歪了歪头。
“作为罪人,承受惩罚。”他说,“作为引发战争和屠杀众生的罪人。”
人狮子呆住了,随即他就吼起来。
“罪人?!米娜克湿是马杜赖军队的统帅!”
“没错,所以她必须被审判。”俊主轻柔地说,并没有太多恶意。“因为我们希望与注辇讲和。”
人狮子瞪着他。
“与注辇讲和?”他反复地问,“与注辇讲和?”
“没错,”俊主温和地说,“讲和。我们已经谋划了很久。但米娜克湿却还想要和阿修罗结盟,扩大战争……这会毁灭和谈的所有可能性。”
人狮子依旧瞪着他。
“谁是……‘我们’?”他问。
“所有人。”
停顿了一下,俊主用他那平稳的、贝叶一样不会起皱的文官口吻这么回答。
人狮子倒退了一步。
那么,他和米娜克湿的文底耶山的征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彻底剥夺米娜克湿力量和削弱她的陷阱。
“你的意思是,”他说,“你要把米娜克湿交给注辇人来换取停战。”
“如果注辇人坚持提这个要求的话。”俊主回答。
“卑鄙,”人狮子像吐嚼碎的槟榔那样对俊主吐出这个词。
俊主苦笑起来。“谢谢你没说得更难听。你跟着米娜克湿作战,也和她一样不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等你回到马杜赖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战争不能持续下去了。”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好像毫无意义的话:“春收已经结束了。”
愤怒正像岩浆一样漫上人狮子的胸口,这愤怒如此强烈,让他酩酊一般头脑晕眩起来。
“你毁了马杜赖的城墙和弓箭。”他又说。“你把马杜赖拱手让人。”
俊主又歪了歪头,月色陷进他脸上的纹路里。
“如果不是米娜克湿执意要与波陀罗的阿修罗联盟,事情本不必落到这一步。可是当米娜克湿背着我签下盟约的时候,当我父亲不听我的谏言,把战争的权柄像小孩玩具一样送给她的时候,米娜克湿就只有被抹消这一种命运了。”他轻轻顿了顿,“你要知道,我们中有的人是非常乐于见此成为现实的。但我不想。我不希望看她被彻底毁掉。所以我劝说她,诱骗她,在私下里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去延迟……去阻止联盟成为现实。可是米娜克湿就是有这种本领,能让别人花费千日建起来的堤坝毁于一旦……”
他苦笑起来。那是一个在笑容面具下真正的苦笑。
“……而米娜克湿,她一次也不听我的话。”
人狮子突然明白过来,俊主其实知道米娜克湿私下和阿修罗签订盟约,也许是最早知道的几个人之一。意识到势头不妙之后,是他本人将与阿修罗结盟的消息传出王宫,在民众之间引发了恐慌,让他们集结起来在王宫前闹事,然后他还装出一副一无所知、被米娜克湿惹怒的样子。这戏演得是那么逼真,以至于人狮子也信以为真,跑去找来山旗王调节纠纷。
“那个叫破敌的婆罗门,是你指派出去散播消息的,”他说。
俊主摇了摇头。“破敌不是我的人。不过这世上总是有他那样的蠢材,主动来助你一臂之力或者绊你一个跟头。我本来差一点就成功了。可要命的是……民众是那么发自内心地爱戴她。还有我父亲。”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人狮子又吼了一句。
“为了终止战争。”俊主说,“我已经说过了。”
“谎言,”人狮子说着,“是为了背叛。你嫉妒她。你恨她。”
俊主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人狮子举起手指着他,“因为你是奴婢的儿子,奴婢的儿子只能是奴婢。你没法继承王位,而米娜克湿却能。她抢夺走了你能得到的东西,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想要毁掉她。所以你不惜向注辇委曲求全,出卖马杜赖,换取你的私利……”
善贤突然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人狮子突然动容,他听得出来,善贤在嘲笑的不是他,而是俊主。他看不出俊主那发白僵硬的五官究竟是月光的幻觉还是其他缘故。
“你不会成功的。”他说,“马杜赖人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米娜克湿是武神公主。她是神,你是人。你打倒不了她。如果你想要动摇她的祭坛,你会像蚂蚁一样被民众踩死。”
俊主再次苦笑起来。
“真正的天神躲在永寿城里,人类已经几百年没见过他们的面目,倒是对阿修罗更为熟悉。没错,她是神,可她这个所谓的神是被我一手造就出来的,因此也可以被打倒。如果是我让米娜克湿成为从火焰中跳出的女战神,我也可以让她变成别的东西。”他顿了一顿,“你知道吗?破敌那婆罗门是个蠢材,可他道听途说来的话倒让我很受了些启发。人狮子啊!如果你回到马杜赖,你就会发现,你和米娜克湿离开都城的两个月里,人们的看法已经有了可观的转变。”
“启发……”人狮子看着俊主,“你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破敌的话。他倒吸一口冷气。
“你告诉马杜赖的百姓,米娜克湿是一头食尸鬼!”
“没错,”俊主冷静地看着人狮子,“传说已经开始流传起来。许多人,真的有许多人,在米娜克湿的村庄里亲眼见过她吃死人的尸体,撕破小孩子的喉咙喝血啊……”
人狮子浑身战栗起来。他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俊主会让米娜克湿去除掉那些村民。他们知道米娜克湿不是神,可也知道她不是鬼。而那些人死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会为米娜克湿辩护。俊主可以自由地派人伪装成村民,在民众之间编造一个比一个更耸人听闻的传说。
“你想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恶魔。”人狮子瞪着俊主,“这样……就算是你们砍下她的头送给注辇人,军队、婆罗门和民众也不会反对……”
“没错,她是恶魔。她茹毛饮血,之所以热爱战争,是因为她需要饱啖尸肉。她杀敌无算,但只是为了在白骨上跳舞。她借着公主的身躯,吸食了土地上的生气,为了能主宰大权,她化妆成少女模样,伪装天神,骗取国王信任,然后又在他脑子里放了虫子,想要杀了他登上宝座……”
“可这都是谎言,”人狮子说,“这都是造谣!”
“她从火中诞生,是上天的赠礼,这也是谎言,也是造谣。”俊主无动于衷地说。
人狮子举起了他的刀。“我不会允许你们带走她。”他说,“无论你说什么,你明明知道,米娜克湿并不邪恶。她只是做了所有人期盼她做的事情,这不是她的错误。你们不应当为此去谴责她、陷害她!”
善贤突然在一旁冷笑一声。
“不作善就是邪恶。”她说。
而俊主看着人狮子。
“没错,”他说,“我深知米娜克湿的本质。小孩子拿着刀剑挥舞也没有错,但她依旧必须受到惩罚。而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说那些食尸鬼传言都是谎言,不全是。我想给你看一件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来,向前走了一步,把它举得高了些,好让人狮子看清它。
一束月光从莎弥树尖投下,照亮了它。
它显得脏兮兮的,宝石蒙尘,太阳锐角弯折,表面布满了污渍。
可人狮子还是认出了它。
金袍把黄金太阳指环举的高高的,他们的头凑在一起,看着宝石折射的光芒。
他僵住了。
“……什么……”
过了很久人狮子才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从什么地方……”
“让他来告诉你。”俊主带着他那一成不变的表情回头。他身后的士兵向前一推,推出一个人来。他的背好像因为恐惧弯折成了两半,瘦削地像个鬼一样,脸上还带着瘀伤。人狮子认出了他。
是富军。
牧人之子抬起了脸。那是一张备受折磨和打击、已经变得麻木的脸。他张开了嘴。
“我是在捡到米娜克湿的地方找到它的。”他说,字句就像被一根线拉着那样从他嘴巴里被扯出来。“那是食尸鬼的森林。我看到米娜克湿的时候,她赤身裸体,身上带着尸臭。那个森林里有很多尸骨。带着武器和盔甲的尸骨。”
“他以为那些尸骨是属于被米娜克湿打败的阿修罗的,”俊主说,“我让他带着我们去找那个地方。我们把那些尸骨全都找了出来。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
让众婆薮、众乾闼婆、摩录多、伐楼那、众毗奢神作为见证
“……那就是你失踪了的哥哥金袍和他所带的人马。”
大海、高山、苍穹、空界、大地作为见证,动物与不动物作为见证
“我让波陀耶里最有经验的首陀罗烧尸人去鉴别那些尸骨。他们只消看一眼白骨,就知道它们属于什么生物,因为什么原因而死。他们仔细地调查了全部的尸骨后,告诉我那上面都有被食尸鬼啃咬过的痕迹。”
无论是谁将这枚指环从你哥哥掌中取走
“于是,我又找来王宫里最具法力的婆罗门祭司,让他们吟诵咒语,举办仪式,洁净身体后接近这枚指环,一一找出曾接触过它的所有灵魂。我接触过。王宫的商人接触过。富军接触过。你哥哥临死一直把它握住手心里。而在你哥哥之后,富军之前,也就是它还没有被血肉变成的腐土覆盖之前——”
纵然他是天神、提迭或大地之主
“唯一碰过它的人是米娜克湿。食尸鬼米娜克湿。”*
你都要杀了他,让他人头落地。
米娜克湿猛然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她还在石头上晾晒自己的头发,一发呆就不知道时间过了多长。天已经黑了,人狮子还没有回来,可她听到了纷沓的脚步声。
米娜克湿慢慢挪向猎人小屋的废墟。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刀和弓。她瞪着眼睛,看着树林的黑影。
风吹动了树林,群鸟惊飞,一群士兵从林中冲了出来。米娜克湿倒吸一口冷气,她想跑出小屋,却发现那群人已经将周围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朝小屋走来,而她向后退去。他们站在门口点亮了火把,
米娜克湿叫了一声。因为极度的愤怒,也因为极度的惊愕。
她看到那群士兵全都是马杜赖人。
这群从前也许听过她指挥、跟随过她打仗的士兵,如今紧紧围成一个圈,武器出鞘对着她,没有表情的、铁一样的眼睛紧盯着她。
那是盯着敌人的眼神。
米娜克湿咬紧了牙。
她提起刀,对着这群沉默的人。可是刀变得那么重,她光是握着它就觉得费力。
“你们想要做什么,”她嘶声说。
有人犹豫了一下。“我们要带你回马杜赖去。”回答如是说。
米娜克湿眼光转向一旁。她看到了善贤。高大的侍女从阴影里走出,脸上毫无表情。
“不,”她本能一样地喊,“叛徒。”
“带走她。”善贤在士兵身后喊。
米娜克湿咬着牙又后退了一步,竭尽所能地举高了刀。
那群士兵里出现了微小的波动。他们看着她,眼里闪过细微的怀疑;他们彼此对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苍白瘦弱,但她毕竟曾是所向披靡的大武士,食尸鬼也好,女武神也罢,他们不同一般的民众,他们亲眼见过她杀戮中那种几近神圣的魔力。
善贤躲在他们身后,又偷偷笑了一声。她看出这些士兵的犹疑来了。
“你们不必害怕她了。”她说,“看她的衣裙。她已经来过月事了。她已经丧失了神性。她已经没力量了。”
米娜克湿又退了一步。她看着那些士兵突然全都转过头来死盯着她,他们的视线像蚂蚁一样顺着她半裸的腿向上爬。他们的犹豫消失了。他们朝前走了一步,包围圈变得更小了些。火把冒出了浓烟,松香味呛人。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看!”善贤带着胜利的声音又响起来。“她再也不是鱼眼女神了。”
那群士兵又朝前迈了一步,有人已经伸出手来抓米娜克湿。她已经退到了墙角,身后倚靠的只有波陀耶的大弓。
她把弓紧紧抓在手里,用尽浑身力气拉拨弓弦。她拨不动。第一双手抓住她胳膊时她尖叫出声。
“人狮子!”她喊。
没有人回答。围着她的男人们眼睛像铁一样。第二双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拼命挣扎着,更多的手要把那象征马杜赖荣耀的黄金弓从她手里夺走。她紧拉住弓弦不放。有人拉扯着她头发,有人给了她一嘴巴。弓弦松开了,发出大得惊人的嗡鸣。
那嗡鸣在森林上空回荡着,转变成一种奇怪的、孤凉的呜咽声。它空落落地响着,然而直到那呜咽的回声彻底消失,都没有任何人来回应它。
*请大家回顾第一章……没错,米娜克湿的第一盘食物就是人狮子他哥=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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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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