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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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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婆慢慢地站起来了。
无形的锁链被拉伸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发出怪异的“吱吱”声,伴随着那声响,整个世界的线条都开始向下凹去,山的高度和地平线都朝这中心倾斜,大地就像一只即将握起的巨大手掌,掌纹和关节都在扭转弯曲。
远处的冰瀑布发生了规模巨大的冰崩。它解体了,冰雪像咆哮的水流那样活动起来,冰块与冰块发出刺耳的可怕声响,冰块飞溅,雪雾弥漫了山谷。大气中闪烁着奇异的蓝光,像蛇和长鞭一样地在空气中甩动。在巨响中阿修罗武士们尖声叫喊,他们在地震里无法站住脚根,身体东倒西歪,冰层裂开,有人失足滑落冰河。
湿婆的身体也在变形。他被那成千上万的束缚在他肢体上的链条拉扯着,正与天地的重量角力,那副身躯已经绷紧得不再像是□□,他的四肢几乎已经要从他身上被拉脱,可是破坏神本人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他只是要站起来。
他的脸已经成了最原始的情感的集合:无法抑制的狂怒、憎恨、暴恶、复仇的凶心,世界上没有比那更不像人的东西;可也充斥着最强烈的人性。
他张口说话了。从他嘴里出来的不是人和天神能听懂的语言,那是毁灭之神的语言,是一万头野兽在嚎叫,是整个大海在波涛动荡,是全世界的暴风在怒吼。所有的阿修罗都倒在了地上,有人当场就死了,血像花一样蓬地开在他们的颅腔上,有人捂住了耳朵打滚,五官都冒出血来。
尼拉的耳朵也流血了;他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可他只是直视着身躯仿佛在不断膨胀的湿婆,发自心底地笑。
他听不懂,可他知道湿婆在喊什么。
丰盈被那面光之海洋抛了出来。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之前,世界是浑浑噩噩的,万物都没有成型,她分散在宇宙的每一颗尘埃里,在一个极大的自我中,她的小我是不存在的。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她容身的那个无比浩大的海洋自己动摇起来了。火焰从这海洋底部升起,让这原本无形无质的存在拥有了愤怒的特征。它向中心凝结,以那愤怒为中心,形成一个极其鲜明的意识。因为它如此强烈,这愤怒如此私有,以至于排斥了所有其他情感与存在,丰盈就从其中被猛地拉扯出来了,像是被从衣服上撕扯开的一小团棉花,她再度成为了个体,拥有了自我的意识。
她惊恐万分,孤独万分,就像被刚刚从母体里拉出的婴孩一样浑身寒冷,受了惊吓,她张开嘴(嘴存在吗?)想要叫喊。
就在那一瞬间——那从“无限”脱离的瞬间,这世界上所有声音都朝她涌来,像海水洗刷海岸一样洗刷过她的思想。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声音。
一个女孩子在带着哭腔尖叫。“不要这样……我带你去那个湖,我带你去那个湖!”
一个极其低沉的声音在说话,“这是虚幻的、短暂的。尽管如此,你也愿意再活一次吗?”
她听见年轻姑娘的甜笑,牛铃叮当作响和悠扬的牧笛声。
她听见一个孩子孤零零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听见一个男人在绝望地叫喊。“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不能杀他。我杀不了人。”
而在那千百个声音中,这个男人的声音是她听过的,她熟悉的……然后她想起来了。
富军!
就在这个时候,她被扔出来了。
她再度凝聚成型,然后落到了一个动荡的大地上。白色的地狱铺天盖地朝她压下来。
丰盈张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像是这个世界的初生梦魇:一头身躯像银山一样的白色雄牛,它是那么巨大,角都顶到了天空之上,它充满了愤怒,眼睛像血一样红,喷出的鼻息都是火焰,而从犄角到肩峰,全都爬满黑蛇一样的锁链,那些锁链束缚着它的行动,可是它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想要朝前冲刺,那些锁链已经快要被拉扯断了;而它的身体也即将被锁链勒断和肢解。在雄牛面前的是一头与它身量相若的巨大野象,它前额如铁,颅顶发红,生有六牙,全身漆黑如夜,颞颥裂开,流淌着影子一样的黑色汁液,向雄牛发出挑衅的高鸣。这两头巨兽发出咆哮,践踏地面,整个冰川已经在它们足下完全化为齑粉。整个世界好像已经走到了劫末,所有的秩序和有形之物都在被巨大的愤怒撕扯得不成形状。
丰盈在尖叫,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情形。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那罗陀给她的响板。在被扭曲和粉碎的所有东西之中,只有那响板还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自身的完整。它也保存了丰盈的完整,尽管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冰块和岩石纷纷滚落,声音和光都被撕裂了,她却只是被吓坏,毫发未损。
黑色的野象朝着白色的雄牛冲去,雄牛低下头,以自己锐利的尖角迎战。它拉扯着全身的铁链,这动作再度极大地改变了整个天地的幅度,在它足下,干枯的冰川像纸一样裂开,大地中腾出了火焰,整座喜马拉雅山都在尖叫哀嚎。山脉正在被它的力量拉得破碎,而山峰开裂,雪白的山顶滚落。
黝黑如铁的野象就在那一瞬间撞上了湿婆的身躯。
两座山脉相撞,两个部洲相撞,两个大洋相撞。大地发了狂一般、波浪一样起伏震抖,全世界都感到了那一瞬间的巨大震动。
并没有血流出来。
野象从雄牛身前一步步向后退着,它低着头,浑身肌肉紧绷,准备着第二次冲撞。
下一个刹那,由于痛楚,湿婆发出了怒吼。
这宇宙的至高灵魂遭到了触犯。天宇震动着,变成了血红色,湿婆额头无声无息睁开了第三只眼睛。
白亮的、世界上最炽热的火焰从中喷卷而出,包裹了正向前猛冲的尼拉的身躯。
在离湿婆不到两步之地,尼拉停止了。
他低下了头。
他鞠身朝湿婆庄重地行礼。这个高大的阿修罗随即就以那个姿态化为了灰烬。
“凡人以为所有战死沙场的刹帝利死后都能由天女接引,登上因陀罗的天堂,”有一次螺冠说,“他们至今都这么以为的。其实那只是一个错觉。”
“为什么?”尼拉爱理不理地回了一句。螺冠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倒懂得不少,他猜想图拉西还就是喜欢螺冠这一点。
“因为那只是垂死前的梦境。”螺冠说,“最后一次呼吸时会做的梦。梦里有仙乐和天女,云车和花瓣。一眨眼就过去的梦,但对垂死者来说有一个劫那么长。那就是他们的天堂。”
尼拉站在后宫花园游廊的入门。隔着十步的距离,他看着不远处的图拉西,她嘴角带着甜笑,正在缝制一条巨大的纱丽,那是她的嫁衣,上面缀满了闪闪发亮的小镜子。
纱丽上的镜子闪闪烁烁,每一面镜子都映照出他的面容来,那个可怕的、线条生硬的男人。有双担惊受怕、脆弱不堪、充满嫉妒的黑眼睛。
尼拉朝着自己的脸苦笑起来。
你真丑陋,怎么配得上她。
火焰消失了,灰烬坍塌在地。
但那只是一转眼的事情。
有片刻,那情景看起来如此虚幻不实。就好象那世上温度最高的火焰把尼拉的身形烤在了地面上;他的身躯被摧毁了,可他的影子竟然还留存着,保持着那敬礼的姿态,一动不动。
但这一切还并未结束。山谷就像一个消化不良的胃那样蠕动着,它吞噬着还没有被先前的震动和火焰杀死的阿修罗武士。
湿婆的怒气并未消失,他又朝前迈动了一步。
丰盈缩在一块倒下来的岩石下,就像害怕被大象的争斗践踏的虫子。她从指缝里偷窥,眼睛因为刚刚光亮而直流泪。湿婆脸上充斥着狰狞的、非人的愤怒。和她之前看到的那个坐在冰雪上神情平静无波的男人截然不同。
可是她在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现在这个湿婆才是真实的,而那个苦行者是伪装;那个答应完成她愿望的人只是道闸门。闸门打开了,水放出来了。
湿婆周围的空气依旧是扭曲的,他那条胳膊已经被扭成不可理喻的形状,但这破坏神还沉浸在他完全丧失理性的愤怒之中,他还在挣扎,只杀了一个尼拉还不够。他想要造成更大的破坏,更多的恐怖。
整个天地都已经在他身后扭曲,大地被他整个拉得变形,无数悬崖从沸腾的海水中升起,山脉相互挤压,顶到了天际,覆盖在他们头顶;就像被硬行弯折起来的钢片,已经到了崩溃折断的边缘。
他身体里同样在发出哀鸣。锁链让他身上的肌肉和肢体脱落,细小的骨头寸寸折断、筋键拉扯断裂、血管在肌肤下爆裂开来,锁链切断了肌肉。而他依旧不管不顾。
雄牛还在怒吼,而它的犄角已经快要折断,锁链深深陷入它脖颈。
大地内部传来沉闷的一响。湿婆的一只胳膊被扭断了。
就在此刻,丰盈听到了一丝极细的哭喊。
丰盈朝那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佩尔瓦蒂。
雪山之女脸上流淌着一道血河,她少了一只眼睛。她跪伏在湿婆足下,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手指在湿婆座下的岩石上抓挠出了血,因为她好像摸不到湿婆的身体。她哀求着,她叫喊着,在湿婆高大的身躯下,她的身形显得那么渺小。
而湿婆显然没有听见。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些束缚在断臂上的锁链突然消失了。整个天地被拉扯的沉闷嘶哑声音降低了一个部分。
湿婆一愣,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他转过头,露出满口利齿,就像是想要咬断妨碍自己行动的另外一条手臂。
“——湿婆!”
佩尔瓦蒂发出了最后一声叫喊。那声叫喊像是把她的五脏六腑都从她喉咙里拉出来了,它是那么惨烈和凄烈,那么尖和细,就像是火焰里的一条即将融化的银线,一根针落进火红的岩浆里,听到的人都觉会得自己心里开了缝。
那一瞬间,湿婆的身体突然顿住了。
他不知道,丰盈也不知道。湿婆将丰盈这个个体从自己的存在中抛出去那个举动,让事情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就像是一只蚂蚁在厚重的泥泞中钻出一条细细的通道,丰盈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被抛离开湿婆的轨迹,为湿婆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开启了一条细小的、微不足道的通道。
佩尔瓦蒂的叫喊,从那个通道里闯进了湿婆心中。
他为此停顿了比一霎那还短万分之一的时间。
而那改变了一切。
就在那一瞬间,尼拉停留在地上那个漆黑的影子突然猛地窜起;它已经吸取了尼拉全部的形状和轮廓,野象似的影子猛然朝湿婆扑去,像从海面跃起猎食的巨大鲸鱼,它将毫无防备的湿婆一口吞下。
那一瞬间,丰盈和佩尔瓦蒂都听见一个声音。
小孩赌气般怨气的声音。
“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声音随后还说了一个词。可那词语太可怕,太不可思议,在整个冰川彻底崩溃、丰盈向谷底一路滑落下去之前,她已经因为过份恐惧而忘掉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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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目打开了仆役们所走的小门。他谨慎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然后才迈步走出王宫。
他抹黑了脸,用色彩鲜艳的头巾在头顶缠了大大的一圈,包裹住了他歌人式的秀发,打扮得就像一个普通的侍从。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绸衣,带着俗气的金耳环,腰间拴着钱袋子。甚至连他走路的姿势都改变了;他迈着八字走路,一幅卑躬屈膝的模样,谁也看不出来这是阿修罗的二王子。
他摸黑沿着王宫外的小道走下山丘,然后转到了街市上。街边有一群无赖汉,他们满身尘土和泥巴,举着火把,正围着土圈为里面只穿着腰布正在摔跤做戏的几位同伴大声吆喝叫好。莲目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匆匆擦过他们身边朝巷子深处走去。
土圈里的摔跤停了。“去了波陀罗之外”的毗陀云摩利从土地上爬起来。他冷眼瞅着兄长那细长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的黑暗中,从同伴手里接过外衣,匆匆套上,对无赖汉们一点头,随后就大步跟上了莲目。
他们匆匆穿过夜色下的街道,有的房屋一片漆黑,有的还在天台上点着油灯。因为膝盖酸痛无法入睡的年长残废的武士坐在自家阶梯上默默抽着水烟,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牛和狗栖息在影子里,在他们经过时微微转动耳朵。天空上的宝石星辰无精打采地照着两个夜行的人。毗陀云摩利抬头,厌烦地看了一眼耸立在波陀罗街市之上的铁城;它黝黑巨大的身影巍然不动。
莲目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跟踪者,但他很谨慎,也很狡猾,他走一截路,就突然掉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或者故意往那些最深、最复杂的巷子里钻。但这甩不脱从小就喜欢在波陀罗城里四处游逛的毗陀云摩利。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莲目身后。
“算被我逮到了,亲爱的哥哥。”他想,“让我看看你除了和乐师们摆弄乐器和给父王说故事之外还能有些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本事。”
莲目七转八转,最后从平民区里走了出来。他绕了一个大圈,又到了王宫山丘下。小路尽头有一个栽种着枝繁叶茂的罗望子树的花园。莲目再次回过了头,朝四面八方看过一遍、确认自己是独自一人之后,阿修罗的二王子舒了一口气,他挺直了身体,朝花园走去。毗陀云摩利好奇起来。这像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家,花园里的装饰说明主人和那迦与人类都做生意。他把身体藏在花园尽头的罗望子树下。花园一头有座漆成蓝色的房屋,夜已经很深,而屋里的灯火还亮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莲目以毗陀云摩利从未见过的阔大的、急促的步伐朝他们走去,他一把将女人揽进怀里亲吻,然后把孩子抱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毗陀云摩利睁大了眼睛,“啊哈!”他想。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莲目和女人走进了屋里。毗陀云摩利犹豫了片刻,从藏身的罗望子树后走了出去,朝房屋走近了些。他听见小孩唧唧咯咯的笑声,听见女人温柔而絮絮叨叨地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响起了吃东西的声音,男人和女人低声交谈着,小孩又叽叽咕咕撒起娇来,莲目和女人在逗他。过了一会,莲目唱起了歌。
毗陀云摩利吓了一跳。那歌声和平日里为塔罗迦演唱往世书时那珠圆玉润的、精心修饰过的甜蜜柔和声音不同,莲目现在正在唱一曲街巷里流传的粗俗可笑的民歌,他压低了嗓子模仿老虎追咬猴子屁股那“吼吼吼”的动静,那嗓音粗糙得就像浸透了泥土,还有些走调。而女人和小孩都被他的歌逗得哈哈大笑。
毗陀云摩利皱起了眉头。“这他妈的算什么?”他想。
他朝后退了一步。就在此刻,整座波陀罗——不,整个地界,都震动了一下。
房屋嘎吱作响,所有人和物被震得向上跳了起来。连天空都在那一瞬间震荡起来,宝石星辰们就像要掉落下来一样。
波陀罗被震醒了。关在畜栏里的战马们嘶鸣起来,灯和火把在黑暗的街市燃起,半梦半醒的阿修罗武士们从房屋里冲出,不少人手里还抓着盾牌和武器,以为是天神开始了攻击,随即发现只是一次短暂而剧烈的地震。“是舍沙又在翻身了,”有人说,“我还以为是那铁塔砸下来了呢。”又有人说。
那地震让屋子里也发生了混乱。毗陀云摩利听见歌声曳然而止,器皿和油灯掉在地上,孩子吓哭了,女人惊慌地哄着他。而莲目在安慰他们。“别怕,”他说,毗陀云摩利从未在王宫里听说话柔声细气的二哥有过的口气,“有我在这里呢。”
莲目说完就从屋子里走出来看情况。而毗陀云摩利悄悄从罗望子树下阴影里溜走,混进了大街上议论着的人群里。
“操!”离开之前他心里想。
善贤安坐在十字路口旁的菩提树下等待着。她坐在石头上,她自己也像一块顽石。她等着的人在夜色中朝她走来,他们赶着几辆骡子拉的车,商人模样,风尘仆仆,显然赶了很长一截路。善贤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她抖落衣服上的尘土,朝对方合十微微鞠身致意。
“人狮子和她人呢?”对方张口就问。
“他带着米娜克湿又躲进山里了。人狮子个性谨慎,不会冒险带她穿越边境。”善贤说,“。我大概猜得出他会躲到什么地方去。”
“那么带路。”对方说。
善贤爬上了骡车,坐在对方身边。她朝前指了指方向,然后那群伪装成商人的人开始向夜幕下的黝黑森林进发。
对方稍微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我听说你竟然想把她直接交给注辇人。”
“差一点。”善贤说,“人狮子回来得早了些。”
对方的声音里带出了一丝怒意。“难以置信你竟然干出这种事来。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她直接被注辇人捉到,那等于我们之前的一切筹划和安排都会完全落空。”
“反正她都要落在注辇人手中,”善贤说,“她该被践踏,该被处死。或早或晚有何区别。”
“善贤,你这是在泄私愤。”
善贤微微抬头。
“没错,”她说,“她的态度惹火我了。”
“如果你因为一时激动违背了计划,我原谅你。”
“这不是一时激动。”善贤说。
对方沉默了很短的一个瞬间。
“善贤,我知道你的过往。我理解你的心思。但说实在的,并不是她直接下令攻打你的村庄,杀死你的丈夫和孩子……”
善贤苦笑起来。
“我需要告诉你多少遍,大人?”她口吻轻柔地说,“被杀死那男人是我丈夫的债主。我丈夫欠下他债务无法偿还,把我抵给了他。”
“可你曾出生最著名的武士家族。你父亲曾经……”
“没错,”善贤口气平平地说,“我父亲在搞死了四个妻子后才发现他这一辈子大概无法生儿子。我的十一个姐妹都夭折后他开始把我当男孩儿养,他让我剃光头发去拜师,学习识字、经典和历史,还教我武艺。直到他发现我开始发育。直到他发现已经不能再在幻梦里把我当成儿子。你知道他第一次看到我来月事时他有多惊讶和绝望吗?我们家那时已经衰落,可他还是设法变卖了所有的牲畜和家当为我凑足了嫁妆,低声下气地求门当户对的家族接受我这样一个丑女人作为儿媳……我出嫁后他就到森林里去隐修了。我丈夫发现我识字把我打得半死的事情我父亲不知道,我丈夫用了一年就败光了我所有的嫁妆他也不知道。即便他知道,我估计他已经不再关心了,因为他已经献出了一切,向祖先赎清了自己生不出儿子的罪过。”
她顿了顿。“至于我丈夫,”她说,“我尽我妻子的本份和经典的嘱咐忍耐他,顺从他,天晓得!他比我还矮一个头,我可以轻易折断他的胳膊,可我还是每次都被他打得血流满面。圣人们说这样会为我在来世赢得天堂,可来生的天堂也不能阻止他把我抵债给注辇人。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他,村里的人把我带到稻谷场鞭打,直到附上我身体的邪鬼被赶跑。他站在旁边看,眼里充满了怨恨,我被抵押出去了,他觉得这倒是我故意叫他颜面无存。”
对方又沉默了一阵,“你丈夫的债主待你很好?”
善贤又笑了。“那男人是个癞子,脚又跛,一直没能讨到老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没胆子做坏事而已。我丈夫的田产都抵押给了他。他把我当成做重活的牲口,也在我身上索要男人对女人拥有的一切权利,有时候也打我,但他可不是我丈夫那样的刹帝利武士,所以伤不了我那么重。不管怎么说,他给了我一个儿子……他为此欣喜若狂,去坦焦尔风流快活后也没忘记给我带梳子。而那时我也的确死心了。我丈夫知道我生了一个儿子,而他气疯了。他喝醉的时候就跑到那男人的门口吼叫,说我出卖自己,然后被我男人找人赶走。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这样度过,我认命了。可是……后来米娜克湿出现了。她在注辇和波陀耶之间掀起了一轮新的战争。而她给予士兵驱赶和杀戮土地上所有注辇人的权利。我所在的那个村庄在边境上,到底属于注辇还是波陀耶谁也说不清,可是米娜克湿已经做出了宣称,谁能拿下那土地,那土地就属于谁。士兵都疯了一样为她卖命。我听说这事时开始害怕起来,而我的预感成了现实。我丈夫迫不及待加入了米娜克湿的军队,他先是贿赂和他一样穷困潦倒的婆罗门,让他们到马杜赖报信谎报说边境遭到注辇侵犯,随后就带着一群士兵闯进了村庄,他们开始四处烧杀,我丈夫则提着刀到处找我,我那时带着孩子和那男人在摩诃莫耶神庙里祈祷,就在院子里被他捉到了。他一刀砍下了那男人的脑袋,随后……”
善贤的唇齿停顿住了。她被削去一边胸乳的胸脯微微起伏着。“……那时附近的注辇士兵听说了村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冲进神庙时我丈夫正打算给我脖颈上最后一刀。他们杀了我丈夫。可是随后马杜赖的军队也来了。注辇人向谷场逃,而我躺在神庙的庭院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我看着黄金太阳标志的旗帜在墙那头出现。然后那女人进来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是谁。如果不是她,我的丈夫永远只能在门口叫骂,而我的儿子还活着。是她开始的战争剥夺了我作为母亲的权利。
“我活了下来。人狮子和她都认为是他们救了我。可谁能救活一个不想活下去的人?我儿子死了,大人。我儿子死了。他只有八个月大,他被砍掉脑袋的时候他还在我胸口喝奶。我看到太阳标志时只想到要复仇。爱不能让一个要死的人拼命活下去,复仇的欲望可以。我丈夫死了,可给他刀、给他任意杀戮权利的人还活着。所以我也要活着。我要活着看她挥起的刀落在她自己的脖子上。所以即便是现在,我已经不能做一个母亲,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可我还是要活着。我要活着看到正义得到伸张,她遭到灭亡。”
对方长久地沉默着。
“但她那么多年,从未错待过你。她一直把你当心腹看待。”
“作为心腹,我看着她如何做决定。”善贤说,“我一开始也想过,或许能旁敲侧击,让她改变,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可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谁也没法打动她。他人的不幸更不能。战争对于她来说是一场游戏,她赢了第一盘,就想一直赢下去。你知道她说自己只与能打败的男人结婚……那是一句玩笑话。她这么说是自信世上没有哪个男子可以击败她。她不想结婚,只是因为不想生儿育女。我问她,为何不希望要孩子?她笑着指着我说,‘你丢了一个儿子,就整天劝我想想士兵们的孤儿寡母。女人有了孩子,连心都会改变,为了祈求自己的儿女能一辈子活得平安,她们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厌恶和反对一切战争。如果我变成那样,就会腐朽。’她就这样回答我。”
对方再度沉默了。这个答案似乎让他也不知所措。
“她不去想意义,不去想后果。她只想要赢,踩着别人的血肉赢下去。碑刻和铭文里记载她从火焰中诞生,人们嗤之以鼻,说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只有我知道,这千真万确。只有火焰中生得出那样漆黑邪恶的铁石心肠。”
“但你要明白,”他说,“你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迁怒。并不是米娜克湿开始了这场战争,只是战争需要她来驱动。她也只是一把刀。”
他话音刚落,整个大地突然猛地一震。山岳、树木、岩石全都像落在蹦床那样向上一跳。骡子惊叫起来,货车上有几个人被震得掉了下去。人们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可是一切又都静止了。
善贤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她像是几乎没有留意刚刚那次巨大的震动。“谁都知道这一点,”她说,“但她不止是刀,造物主给了她脑子和心。她本是可以自己思考,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可她不思考。她不选择。我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是……”
她苦笑起来。“人如果不迁怒,是活不下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