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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十九 ...

  •   黑色的铁城如今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
      它的身后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巨大的沟壑。地面在铁城的压迫和摩擦下发出低而沉重的、连绵不绝的嗡鸣。仿佛大地被划出了一张嘴,地底不可知深处的喉咙通过它呻吟不止。那奇异的音色通过泥土和岩石传递,透过脚跟,沿着骨头爬上脊髓,即便堵住耳朵都听得见,不分昼夜地盘桓在波陀罗居民的头脑里,碾进他们的睡梦中。
      多罗夏同样深受其害。他直到深夜才好不容易入睡,但没安眠上多久就被紧张的侍从叫醒了。莲目半夜急匆匆冲进宫殿,说是有急事要见他。
      阿修罗的二王子手里拿着一块银白色的传言宝石,脸色苍白,甚至没好好梳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歌人式的长发,显然也是被从床上叫醒的。
      “怎么回事?”多罗夏捧着突突作疼的脑袋问。
      “黑月山脉那边传来的消息。摩西沙正在调动他的军队。他属下的王公们带着9000头战象和十万人的补给渡过了毗罗尼河,现在有一部分已经进入黑月山脉以西了。”
      多罗夏吃了一惊。“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莲目说,“探子冲进我的寝宫时不歇气地连跑了五天,他死在我床面前了。”
      多罗夏瞪视着自己的弟弟片刻。莲目的宫殿的确是离大门最近的。他猛然一把从莲目手里抢过了那传言宝石。
      “怎么办,大哥?”莲目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慌张和可怜,他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拭着自己的手,就像是那双平常惯于抱着维纳琴的手被金戈铁马的讯息烫伤了一样。“摩西沙是真的打算要起兵反叛了。”
      多罗夏一屁股在床榻上坐下,盯着手里的宝石。油灯的火光跳动着,折射在宝石表面。
      “我们要派人告诉父王吗?”莲目又问。
      “如果只是普通的调兵遣将……”隔了一阵,多罗夏慢慢地说,“或者他只是在试探我们,反应过度会得不偿失。暂时没有必要惊动父王。”
      莲目看着坐在阴影里垂着头的哥哥,多罗夏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却在神经质地抓挠身边的床榻。
      宝石折射的光影突然扭转了莲目的嘴角,他露出一个异常不屑的表情来。
      但多罗夏并没有看到。
      “你先出去吧。”他只是半心半意说,“让我想想如何处理……”
      莲目鞠身行礼,走出去了。多罗夏叫侍从拿来了铁笔和贝叶,书写了几道命令。他一边写一边咬指甲。毗陀云摩利不在波陀罗城里,他没有其他人能够商量。
      侍从把命令送走后,多罗夏放下了笔,朝窗外望去。
      他没看到缀满宝石的夜空,只看到了黑色的铁城黑暗的形体。它堵塞了视野,就像是开在天幕中一道洞开的菱形伤口。铁城已经很贴近波陀罗,阿修罗的建筑师们如今正忙于让波陀罗的城门和城墙朝四周“卷”开,好为铁城让出路来。
      派去攻打文底耶山的波陀耶军队据说已经被全部歼灭,武神公主失踪,他派去马杜赖打听消息的人马至今还没有确切音讯传来。尼拉那边也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塔罗迦对他的失败没表现出任何不满,一如既往,他永远都背对着多罗夏。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摩西沙竟然想要起兵。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摩西沙不关心自己妹妹的死活了吗?
      多罗夏又开始不自觉地轻咬自己的指甲。他搞不懂怎么所有事情都变乱了,就好像想要他竭力想要理好线球,所有的线头却在风中全数散开。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
      或者一切原本都不在他掌控之中。
      他渐渐咬得又深又狠,却毫无意识,直到痛楚从指尖电流一样窜入脑中时他才察觉自己在做什么。
      他看着自己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指呆了一会,回过了头。侍从还谦卑地站在门边,多罗夏对他说:“把摩醯什叫到我这里来。”
      侍从一呆。“现、现在?可是公主她现在想必还在睡觉……”
      “废话!”多罗夏突然怒不可遏,“叫她来!我是她的夫婿,是她主子!我乐意叫她什么时候起身,她就应该什么时候起身!”
      摩醯什进来时果然还是一脸刚被叫醒的样子,她低垂着头,紧紧裹着自己的头纱,像是想努力把自己变得小一点。多罗夏已经很不耐烦,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几乎没看她一眼,就拉着她朝卧室走去,“太慢了,”他嘴里说,“你太慢了!”他用的力气之大,让摩醯什几乎绊倒在自己衣服上。可她不敢叫疼。
      多罗夏把摩醯什扔在了床上,侍从们和使女急急忙忙退了出去。摩醯什吓得发抖。“现在?”她带着哭腔小声问。
      多罗夏没有理会她。他开始宽衣解带。
      大地还在铁城下发出低沉的嗡鸣之歌。

      ……多罗夏朦胧地醒来时,房间里依然是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么黑暗,天早应该亮了。多罗夏迷迷糊糊地想,可是他随即就意识到,那是铁城。铁城遮蔽了天空,终于把影子投进他的窗中了。黑暗让整个房间变得寒冷起来,冷得教他上下牙都打抖。
      他隐约看到摩醯什站在窗前,她低垂着肩膀,仿佛正在颤抖,看上去更加瘦小。在黑铁之城笼罩下的黑暗中,她脊背上苍白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他有点吃惊。他想开口叫她,可不知为何最后也没有出声。
      这是梦,他想。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果然,窗口那散发淡薄白光的、幽灵一样的身影消失了。当他伸出手时,他触摸到了温软的□□。
      多罗夏满足地叹气。他把那具瘦小的身体搂进怀里。他紧贴着、攀附着那丝暖意。
      像是紧紧抓住世上他唯一能确凿掌握住的东西。

      这个世界终于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白的是雪;覆盖着山坡、岩石和地面。雪填平了山谷,抹平了大地的特征,向四面八方看都是这不动声色的白色。即便抬起头也是一样,同样白的云丝丝缕缕附着在山脊之上,纹丝不动。黑色的是从雪中露出的岩石和陡峭如鱼尾的山峰,还有阿修罗武士的盔甲。
      马已经被中途扔下了,这批人现在徒步朝山上进发。没有风,寒冷结晶一样凝结在空气里,他们向前行走时就像在寒冷中用身体进行挖掘一样。
      尼拉停下脚步,看着他的士兵从他面前走过,他们踩着雪,有时偶尔停下来惊奇地聆听脚下的声音。
      尼拉突然开始想,螺冠当年是否也如此走过这被白雪覆盖的山坡,前往那冻结时间的冰川。
      陌生的寒冷甚至令这些无所畏惧的武士都缩紧了身躯,可是山王之女却不一样;她垂着头安静地走在押送她的那两个武士中间。她是山的女儿,山的一切都不能伤害她,包括这寒冷。她一路都在想着什么,如今反而逐渐平静下来了。走过他面前的时候,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尼拉笑了;他想给这不知好歹的小姑娘脸上一拳。可他随后又开始想,螺冠当年试图从湿婆身边抓走她的时候,是否也曾想过给她脸上一拳?
      他看着他的那一小支军队渐渐走远,随后他就在天人五衰的剧痛中躬下身来。
      他确保没人看到他身体弯曲如虾、在寒冷空气里流下黄豆大汗滴、面孔扭曲变形的丑态。他痛得咬牙切齿,像有人仔细地手持火把炙烤他身体内壁,涌进肺里的冰冷空气变成利刃割裂他的五脏六腑。他出于最后的尊严没有滚到在地上哀嚎。他把拳头塞进自己嘴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右臂完全变了颜色。黯淡无光的黑色从血脉深处透出来,染遍了他所有的血肉。
      痛苦稍微减轻了,尼拉看着自己的手臂喘着粗气。他从未听说过天人五衰有如此的症状。也许这是上天知晓他将要做的事情而给予他的惩罚。

      “求你们让尼拉停止吧。”佩尔瓦蒂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这句话只有她身边的那两个阿修罗听见。有胎记的武士和持杵的大手武士对望了一眼,前者笑着问:“什么?”
      “别让尼拉去湿婆那里。”佩尔瓦蒂说,她抬起脸来。“别让他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想求我们别杀你?放了你?”大手的年轻阿修罗难以置信地问。
      “不,听我说,你们的首领撒了谎,他根本不想遵照波陀罗的命令。”佩尔瓦蒂说,“我知道是多罗夏想要我,那你们就带我去见他,或者杀了我带着我的头颅去也行。我不会逃走的。多罗夏一定会给你们丰厚的赏赐的。但阻止尼拉去见湿婆。否则你们全都会死。”
      两个阿修罗又对望了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灰眼的阿修罗说,脸上的胎记一动不动。
      “你们知道尼拉快死了。”佩尔瓦蒂说,“所以……”
      一只漆黑的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肩头上。
      两个阿修罗武士吓了一大跳。佩尔瓦蒂苍白着嘴唇转过头来,尼拉俯视着她。“所以我要以你向持三叉戟的世尊求取超越天人五衰的力量。是这样吧,山王之女?”他盯着她说,然后抬头看向两个部下。两个武士都低下了头。
      佩尔瓦蒂瞪着尼拉的手臂。漆黑的肢体已经没了□□的模样,就像是从他的躯体里伸出来的一条影子。
      “你们继续走吧。”尼拉说,他自己却按着佩尔瓦蒂的肩膀站着没动。
      阿修罗的军队继续在雪中攀行。尼拉和佩尔瓦蒂落在了最后。
      “我猜对了?”佩尔瓦蒂说。
      尼拉只是笑了笑。
      “疯子!”佩尔瓦蒂脱口而出。
      尼拉肩膀一动,佩尔瓦蒂以为尼拉又会打她,但高大魁梧的阿修罗只是无声地收回了手。他抬起头望着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的巍峨雪山。雪顶的苍穹俯瞰着他。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佩尔瓦蒂说。
      尼拉笑了;他的眼中深潭翻腾起来,翻出纠结着的荆棘。
      “为了屈辱。”他说。
      佩尔瓦蒂第一次注意这个阿修罗的眼睛其实又大又黑。多思的,颜色细腻的,人们所说的羚羊和鹿一样的眼睛。
      垂死者的眼睛。
      云一丝不动地挂在山峰尖上。不远处的山谷里,已经露出了冰川的冷光。
      “……我之前说过,图拉西从她父亲的宫殿里失踪了。”尼拉说,“其实后来我找到过她。那时她已经疯了。她头上点着硕大的朱砂痣,一边在荒野里行走一边疯疯癫癫念叨什么白色的盲眼世尊,什么黑色的母亲,显然神智已经错乱了。我劝她回去,可她不听我话。她看起来那么苍白、丑陋、神经质,这让我无比愤怒。螺冠竟然让应当永远纯洁、柔顺、甜美的她变得歇斯底里、毫无尊严、甚至疯癫到自称听见影子说话。我当着她的面叱责螺冠是个愚蠢、胆小、无能的废物。我劝她犯不着为了那个愚蠢而徒有其表的螺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可她看着我的眼神里除了鄙夷和疯狂毫无情感。她对我说……”
      他顿了一下。
      “算了。”他说,“这太愚蠢。”
      “的确愚蠢。”佩尔瓦蒂说,“你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让所有人感到痛苦。”
      尼拉又笑了笑。“这个故事人们已经说过许多回了。有个婆罗门被野兽追赶,掉入深谷,谷底也有野兽张口待他,他拼命抓着一根垂下来的草绳,那根绳子被蚂蚁咬噬,就快断了。就在这个时候,婆罗门发现身旁有一个蜂巢,蜂蜜从岩石上滴落下来。山王之女,你知道那婆罗门做了什么。”
      佩尔瓦蒂抬起头来。
      现在山王之女看起来感到寒冷了。她的手抓着镣铐,指尖发青。
      “可我已经说了没用的。”她低声说,“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湿婆都不会有什么触动。”
      尼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谁晓得呢?不尝试之前,谁都不知道真假,对不对?”他顿了顿,“祈祷一切结束得更快一些吧,山王之女。”

      “你……你不能动?这是什么意思?”丰盈愕然地抬起头来。在她面前,那个有可怖声名的毁灭神依旧安静地坐着。
      “没错,我不能动。”湿婆说,“我曾有数以百万计的随扈,但它们现在也和我一样受到束缚。因此,我无法亲自前去保卫山王的城市不受阿修罗侵扰。”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丰盈看看手里碎掉的贝壳,她急得浑身出汗,“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你,你总有办法吧?”
      湿婆笑了。“如果你希望它不发生,它就不会发生。”他说。
      丰盈合起了手掌,“求你。”她说,“我希望它不要发生!”
      就在这个时候,空气振动起来了。
      从冰川之外,风带动了气息和声音。那是许多人行走和说话的声息,听不到,但是皮肤能感到。丰盈觉得那像是一大群人正在朝这个方向前进。她愕然地抬头看向湿婆,而湿婆平静地回望着她。
      “看,”他说,“你的愿望实现了。”
      丰盈张大了嘴巴。“我不懂。”
      “那群你说的阿修罗现在到了这里。”湿婆说,“他们很快就要来此地了。来到这里,他们便不再会去攻打喜马拉雅山王的城市。”
      丰盈呆然的看着他,“但这怎么可能,他们一直在追赶我吗?”
      “不,”湿婆说,“这里的时间流动与外界不一样。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外面已经过去了数日乃至数十日。”
      丰盈看着他,突然恍然大悟。世界围绕湿婆为中心旋转,越是接近他这个中心,时间就流逝得越慢,犹如陀螺旋转。“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晓得。”湿婆说,“仅仅是让你的愿望实现。”
      “可是……”丰盈突然恐惧起来,她再一次想起那从森林中扑出的黑色潮水,暮色中面无表情、杀人如麻的武士们。他们就要来了,那嘉里迦呢?她……
      空气的微微颤动越来越明显,因为感受到了来人的脚步。是真的。那群阿修罗武士已经走进了这个被冰填满的山谷。
      “你用不着害怕。”湿婆说,“你可以躲到我这里。”
      “你这里?”
      湿婆微微抬起了一只手掌,掌心朝上。“来!”他说。他的动作很轻微,可就在那一瞬间,丰盈有种怪异的感觉,她好像听见了锁链碰撞的声音,而周围包围着他们的冰川、山谷、乃至整座喜马拉雅山和整个天地,都扭曲了角度,就像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拉扯着朝这个中心弯曲。
      可她没法拒绝。湿婆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她呆呆地朝前走上去,怯怯地将手放在了湿婆的手掌中。
      她瞬间被从天落下的光的海洋淹没了。
      光。全是光。四面八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全是光。没有尽头、没有极限、没有开始和结束。她想出声尖叫,可是所有的声音就像所有的色彩、形体和轮廓一样,也全都被溶解进光里了。
      这就是毁灭神的躯体,他的触摸和拥抱。他是梵,他是太一。被他触摸,那是极大的喜悦和幸福,难怪人们说,即便是死在他手里,也能消除罪孽,获得祝福,达到不朽。
      丰盈被打散了。她的存在被容纳进了那个无比浩大、无比广阔的存在之中。湿婆将她藏在他自身里,也就是藏在整个宇宙之中。
      ——但就在丰盈的自我消失进湿婆的接触之前,她看到了。他的碰触给予了她一瞬间洞察宇宙秘密的视力。
      她看到了毁灭神现在的模样。
      他的身躯比山更高,脚踏着大地,头顶着天空和明月。
      可他全身都被锁链缚紧。
      成千上万的锁链。
      它们像蛇和藤蔓一样缠着他,一头咬进他的血肉中,卡在他锁骨上,他脊柱上,缠绕着他的脖颈和四肢;它们向每个方向延伸开去,尽头藏在天空、群山、大地、森林和河流中。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张网。湿婆就在这张网的中心。

      当尼拉和他手下的阿修罗走进冰川时,丰盈已经不见了。
      这群阿修罗武士爬上了冰川那长长的冰舌构成的斜坡。在穿越蓝色的冰塔林时,他们充满了惊叹。半融化的竹笋状冰柱和冰墙上倒映着他们的身影,这光怪陆离的景象犹如幻觉。就连声音在这里变得异样,像光线一样在迷宫中转折。在他们足下,冰川溶解的溪流在泊泊作响。他们冒着严寒,攀爬陡峭的山峰,在被白雪覆盖的无人群山中穿行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到达了这里。
      阿修罗武士们小心翼翼地越过开裂的冰缝和脆弱的冰层,在离湿婆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所有人都恭敬地停了下来。
      湿婆依旧安静的坐在他的平台上。他像一尊神像,像无波的那罗海,像冬日的天空。
      阿修罗们垂下眼睛,唯恐直接的注视冒犯毁灭神的荣光。尼拉也停了下来。他鞠身朝湿婆行礼。
      “向主宰三界的魔醯首罗顶礼致敬。”他嘴里说。
      他的两只手掌都像影子一般黑。
      所有人里,只有佩尔瓦蒂还站着。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湿婆。
      湿婆半垂着眼帘。他深色的眼里倒映着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群阿修罗。而在脸上带着胎记的阿修罗和有着奇大手掌的那个年轻武士中间,镣铐锁着的地方,是一片空虚。
      “湿婆!湿婆!”她心里轻声呼唤着。那个声音除了她自己,无人听得见。
      “提迭之主,你为何要到我这里来?”湿婆说,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波动。他比这周围的冰川更冷静。
      “我自然有事相求。”尼拉说着,抬起了头。“我一直听说世尊乃是战场上无人能敌的大勇士。我想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与您一战呢?”
      尼拉身后的阿修罗们哗然了。他们惊讶地看着首领的背影,又彼此看着。长着胎记和大手的两个阿修罗默不作声对望了一眼。
      佩尔瓦蒂垂下了头。
      是的,她没有猜错。
      从一开始尼拉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湿婆看着尼拉,他依旧毫无触动。
      “为什么?”他说。
      尼拉笑了。“我听说世尊满足他人愿望时从不问缘由。无论如何,请您给予我您名字中的慈悲,满足我这个愿望。”
      他身后的阿修罗武士们成了一个细小的沸腾着不安和惊讶的海洋。有人按着刀柄,有人开始小声与同伴说话,有人开始向后退去。只有看守着佩尔瓦蒂的那两人依旧不动不言地站着,注视着尼拉。
      “那么,提迭之主,”湿婆说,“你知道我实现愿望也索取代价。你能给予我什么?”
      尼拉笑了,“我能给予你……”
      他舌头突然打了结。佩尔瓦蒂的名字在他嘴边滑脱了。
      尼拉皱了皱眉。他转过头,向脸上带着细长胎记的阿修罗看去,想让他把佩尔瓦蒂带过来。
      可佩尔瓦蒂却自己朝前走了一步,往前迈步时她像是被镣铐绊倒,身体猛向前倒。长着一双大手的持杵武士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她。可当两人都直起身来的时候,佩尔瓦蒂左手里多了一把短刀。
      年轻武士大吃一惊,他摸向腰间空了的刀鞘。胎记武士猛然抽出了刀剑。“住手!”尼拉吼了一句,“你想要干什么?”他看着佩尔瓦蒂。
      佩尔瓦蒂看着年轻武士,又看向尼拉。她凄然笑了。
      “我小的时候经常这样和湿婆玩。”她说,“我装作跌倒,他来扶我,我就从他那里偷走他的东西。他衣服上的一缕丝线,他的一根头发。他知道但从不在意。他不用在意,可那些都是我的宝贝。”
      尼拉冷冷地看着她,而此时湿婆依旧低垂着眼帘,无动于衷。
      “放开我。”佩尔瓦蒂又说。
      “放开她。”尼拉过了一会说。
      胎记武士拉长了脸,灰色的眼里闪过一丝险恶的光,但他还是遵照尼拉的意思做了。他松开了佩尔瓦蒂的镣铐。佩尔瓦蒂手里拿着刀,慢慢地走到湿婆面前。那一瞬间尼拉感到有一丝好笑:她就像是想用这把小刀,与所有这些全副武装的阿修罗战斗,以保护她身后比她强大千万倍的毁灭神。
      “尼拉,你看着。”佩尔瓦蒂说,她抬起手来,把小刀扎进了自己的右眼。
      尼拉脸色变了,阿修罗中发出了“啊”的一声喊,武士们张口结舌地看著佩尔瓦蒂。
      山王的女儿浑身都在发抖,她抬起脸的时候,眼窝里的血像雪山上春日的溪流一样崩落下来,滑过她黝黑的脸庞,落进她脖颈和胸口。她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活活剜出来了。
      沾满了血的刀当啷一声落在白色的地面上。血粘在冰霜上,很快也冻结了,大手武士目瞪口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刀。
      而佩尔瓦蒂双手捧着自己的那一只眼珠,她转过身,双膝落在了地面上,她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眼睛捧在湿婆身前。血一路滴落在她衣裙上,声音柔腻。
      而即便发生了这一切。
      即便沾满血的那双手就捧着片刻之前还凝望着他的眼睛,就在他面前,这世上无人能及的供奉。
      湿婆一动不动。
      他的眼神并不漠然,他只是宁静平和地越过那双在他面前的满是血的手掌,手掌里供奉的佩尔瓦蒂的乌黑眼珠,注视着阿修罗们。他仿佛只是在等待。甚至只是在好奇为何他们不接着向他祈愿和请求。
      “你看见了吗,尼拉!”佩尔瓦蒂回过头,看着尼拉嘶声喊。这太痛了,太痛了,即便她修炼了那么多的苦行,也忍受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调,“这就是螺冠在我身上看到的了不得的东西,他抓走我的时候,也曾想要挖出我的一只眼睛威胁湿婆。已经足够了吧!无论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湿婆不会理会。你不要激怒他,你没法激怒他了。他不会动,不可以动。求你。停止吧!放弃吧!”
      尼拉震惊地看着她,但渐渐的,他眼里的惊讶隐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怜悯。
      你真可怜,你真可悲。
      就和我一样可怜,和我一样可悲。
      世上没有不计代价的爱,你可曾意识到过。
      他走上前去,在湿婆身前低身,就像是想要行触足礼一样。湿婆大概也是这么以为的,因此他依旧无动于衷。可尼拉只是将佩尔瓦蒂抱了起来,他倒退回去,半抱半拉,将佩尔瓦蒂带回阿修罗们那里。
      “山王之女啊,”尼拉在她耳边轻声,“婆罗门死到临头还要去舔舐那蜂蜜,圣人称之为愚蠢,世上众生皆如此。世人皆同病相怜。而谁要放弃那丝甜美?我不会。因为你也没有。”
      佩尔瓦蒂嘴唇颤抖了。
      “你这样做图拉西也不会回来,”她声音微弱地说。
      尼拉笑了。
      “你误会我了,”他说,“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图拉西。”
      他放下了她。“而你也要知道,激怒一个男人的方式不止一种。”
      佩尔瓦蒂浑身僵直了。她睁大剩下的左眼,看着尼拉。
      尼拉随即转身朝湿婆走去。

      图拉西在哈哈大笑。
      尼拉,你这懦夫。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螺冠。你一直看不起他,可他做了所有你没做到的事情。他在比武场上赢取我的时候,你只是呆站在一边站着。我们让自己过得幸福起来的时候,你只是在一旁嫉妒。他是很愚蠢,可他战死在持三叉戟的三界主宰手中,由此得到了不朽,而你注定只能死在你身体里冒出的蛆虫里。

      尼拉走到了湿婆面前。这高大如野象的阿修罗弯下身去,俯身在湿婆耳边。
      “恕我冒昧。”他轻声说,“听说,当初达刹仙人之女在您的怀抱里化为了灰烬。风与空将她吹向这世界的四面八方。可是,她毕竟是您的伴侣,宇宙之母摩诃莫耶的化身。她的灰烬落在大地上,大地吞没不了她;她的灰烬落进溪流里,水将她推到岸上。最终,构成她的部分被聚集在一起。在这大地上的五十一个地方。这里是她的眼睛,那里是她的手指。她的脖颈,她的纤足,她的胸乳。她停留在那个地方,在萨克提座里作为地母,即便死去她依旧能为土地带来丰饶。从她身体之中生长出她的影像,在泥土中,在石壁上,在神庙的胎室里。而您守护着她。您也将自己分为五十一个部分,在每一个萨克蒂座以恐怖相守卫着她。我说的对吗?”
      湿婆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那尊神像,那片无波的那罗,那片冬季的天空,突然就变回了人的脸。动摇着的男人的脸。他张大了眼睛。啊哈,尼拉充满恶意地想,原来这至高无上的毁灭神,也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表情。

      图拉西,有些事情其实她并不知道。
      螺冠在临走前其实曾去找过他,他给他看他腋下出现的黑斑;天人五衰。
      这幅皮囊就要腐坏。螺冠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我不想死在身体中冒出的蛆虫里。我还可以一战。我会做出即便让你也吃惊的事情来的。有人已经告诉我该怎么去做了。
      那图拉西怎么办?他问。
      而螺冠容光焕发。她会为我感到骄傲。

      是的。
      图拉西,你应当为了我骄傲。

      “……也许是因为您没法动弹,所以您察觉不到。”尼拉又说,“这几年来,地上所有的萨克提座正在一个接一个被毁灭。您的恐怖相再也不能守卫您的爱妻。圣地一个个被捣毁、被玷污。僧侣变得疯狂,土地被吸取了精力,变得贫瘠。萨蒂的形象被消灭。她在这世上仅有的痕迹一个个被抹杀。您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吗?”
      毁灭神如今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冰川在颤动。整个大地在震动。远处的冰瀑布上发生了冰崩。阿修罗武士们陷入莫名生出的恐惧之中,他们双腿发抖,而他们足下的影子发了疯一样自己狂舞起来了。
      尼拉热切地看着湿婆;他的眼睛里无声地诉说着。如果湿婆真是实现人们一切愿望的时神,应该读出了他真正的愿望。
      他张开了口。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丝黑色爬上了他的嗓音,让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扭曲尖细。

      “是我毁灭了所有的萨克提座。”

      持三叉戟的三界主宰,我不愿死在身体里冒出的蛆虫里。
      让我死在你手中,达到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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