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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八 ...

  •   善贤正在被尘土覆盖的小道上匆匆埋头赶路。她脚步轻快,把纱丽掖在腰里,头上顶着包裹,看上去就和独自早起去干活的农妇没什么两样。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东方的天空正越变越明亮,小道两侧都是文底耶山脚下的狭长田野,泥土上盖着一层沙土,残留着被洪水肆虐过的痕迹。灰白的天空里有黑色的鸟在翱翔,泥沟里歪歪斜斜生长着垂死的番石榴。
      微风卷着细小的沙尘拂过脸,善贤眯起了眼睛,随即就站住了。
      人狮子站在她前方不远处,满脸怒容。
      “公主在哪里?”他压低声音问。
      善贤平静地看着他。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在年青武士额头的长长伤痕上。
      “你比我想象得回来要早。”她说,“你察觉了?”
      “你的梳子,”人狮子咬牙说,“你拿出梳子要给我梳头时我看到了。梳柄是蹲坐的老虎。”
      善贤笑了,她放下头顶的包裹,抬头拂开粘在汗湿额头上的发丝。
      “人们总是遗漏和忽略身边之事。我给米娜克湿梳过无数次头发,她从未留意过。”她平静地说。
      人狮子愤怒地看着她,“你比王宫里的婆罗门还要清楚注辇和波陀耶的历史,因此你不可能不知道蹲坐的老虎代表着什么。可你对注辇人有如此深重的仇恨,又怎么会一直随身带着注辇的梳子?”
      “说得很对。”善贤叹了口气。她掏出梳子来看了一眼,微微笑了,“那是我男人送给我的。”
      人狮子血都冷了。“你果然是注辇人,”他说,“一直是你在出卖我们。”
      要不是米娜克湿身边的善贤,和阿修罗结盟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就走漏风声。要不是米娜克湿身边的善贤,他们的作战计划不会泄露给注辇人。人狮子想起善贤在见到毗陀云摩利时说的那些话。
      ——既然为了表达提迭之主的诚意,为何你们不肯出兵?
      ——就算我们遭遇危险、全军覆没你也只会袖手旁观?
      那是在确认阿修罗不会出手干涉。
      甚至在文底耶山下的密林里,也是善贤首先找到了那个貌似痴呆的牧童。是她告诉人狮子和剩下来的士兵们,这孩子认得路,可以带他们走出森林。她想必在马身上动过手脚,然后装作被马压倒,故意让自己拉在后面,而其他人跟在牧童身后,通通掉进了泥沼。
      如果不是人狮子去找水源,他原本也会一起掉进那个腥臭冰冷的陷阱。
      善贤抬起手掌来拍了拍脑门。“注辇人?不,不对。”她说,“你还记得那个村子吗?就是你和公主找到我的地方?那村子在边境上,所以每隔三个季节就要被伟大的注辇或者伟大的波陀耶王朝重新征服一回。注辇人来了我们向注辇人缴税,波陀耶人来了我们又侍奉从马杜赖来的税吏。人们一直在那里生活,从未变过,名称却总在变幻。谁又弄得清呢?”
      “公主呢!”人狮子放声怒吼,他拔出了剑。
      “我把她交给了一队路过的注辇人士兵。”善贤无动于衷地说,“现在他们大概正押送着她朝北走吧。那是属于那个被公主杀死的老婆罗门武士雄臂的采邑,现在掌管土地的应该是他的儿子。他会很高兴看到米娜克湿被送上门的。”
      人狮子紧握着剑的手臂因为极度愤怒在颤抖。“公主救过你的命,她一直如此信任你!”
      善贤脸上露出一个会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就好象青春能使平庸的容貌显得美好起来一样,某种强烈的东西此刻由内而外照亮了善贤,她突然因为不可言说的极致的愉悦显得容光焕发,一瞬间,她被剥夺的女性特质好像通通回来了,她面部的线条在融化,肩膀变得圆润,这个容貌丑陋的女人竟然看上去有了一丝妩媚。
      “看着她毁灭是我的愿望。”她说,“从一开始就如此。”
      她只是轻轻顿了顿。
      “我不是没给过她机会。”她轻声地、几乎耳语般地说,“如果有哪怕一刻她肯回过头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惜她没有。她心比炭更黑,比石头更硬,比泥土还愚昧。不久你也会发现的。等你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你会比世上一切人都厌憎她。”
      “住口!”人狮子怒吼起来。他不得不吼叫得如此大声,因为在胸口火焰下有一汪疑虑与动摇的深潭,水是从善贤那轻蔑的冷笑里流淌出来的,随时准备着吞没他的愤怒。
      善贤向后退了一步,她依旧很冷静。
      “你要杀我?”她说。
      “叛徒都该死,”人狮子说。他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善贤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就好象一头冬眠的巨蟒正从她胸口的洞穴中醒来,正沙沙地顶破她喉咙的泥土。
      “不,”她柔和地说,“与其有这点时间杀我,你还不如试着追赶那群押送着公主的注辇士兵。他们都是农夫,没有作战经验,说不定你还可以把公主救回来。可是这没有用。如果你以为,所有这些事都是我一手所为,杀了我一切就能结束……那你就错了。”
      人狮子看着眼前这善贤,他觉得自己认不得这个女人;这不是他熟知的那个沉默寡言、收缩肩膀、跟在米娜克湿影子里、声音出奇低沉的善贤。这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个梦。
      “……为什么?”他说,只觉得痛苦。“究竟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善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垂头看看手里雕刻着粗陋的踞坐老虎的梳子。“我男人从没给过我东西。”她突然说,“他有一次去坦焦尔,那边的小贩喜欢雕刻和贩卖这些复古的饰物。我知道他在坦焦尔结识了其他女人,在她身上花掉了很多钱。所以他回来时,一反常态地买了这廉价玩意儿送我。这就是男人的愧疚心态,对不对?可他再去坦焦尔时还是照找那舞女无误。后来我常拿这梳子给我儿子梳头。你知道刚出生的孩子的头发是怎样的吗?又细又软,发黄。带着奶味……他的头好小,头皮像凝结的牛奶那么嫩。为了不伤着他,我每次都要在梳齿一头裹上蜜蜡。”
      人狮子呆站着听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想让她闭嘴,可是他没法动弹。周围的风景像是变成了铁浇筑的,从四面八方压进人狮子的身体,窒息他的愤怒。
      善贤抬起头看着人狮子。她又笑起来。“你最后还是放走了那个牧童,对吧?”她柔声说,“你犹豫了,你迷惑了。从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将军,你并不适合当一个以杀戮为天职的刹帝利?一定有人这么说过吧?”
      有一个刹那人狮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们沉默了;而四周一片荒寂。天空中黑色的乌鸦在盘旋。开裂的、除了枯黄野草什么也长不出来的土地从他们两人脚下朝远处黑沉沉的文底耶山延展开去。

      尼拉回头看了一眼。
      所有的阿修罗武士们都已经起身,继续朝高耸的雪山前行,脸色发白的山王的女儿走在最后被锁链拉着踉跄地向前走,表情充满惊恐,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他从岸边站起来,开始慢慢地穿戴盔甲。雪水融化的溪流在他身旁泊泊流淌着。
      他的天人五衰在部下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他依旧从不让麾下的武士们正面看到他那副凄惨的将死之躯。所有人能被允许看到和记得的,只有他永远巍然不动坚如磐石的背影。
      尼拉弯腰从地上拾起他的长刀。就在这时他皱了一下眉头。
      他抬起手来,指尖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那是一片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贝壳碎片,不知怎么竟然能割伤这阿修罗野象一样坚实的皮肤。伤口很深,边缘渗着黑色的液体,浓稠腥臭,具有自身生命一般沿着翻开的皮肉滚动。
      原来天人五衰还能让血都变成融化掉的影子。尼拉目不转睛看着那个伤口,自嘲地笑了一笑。他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拿起武器大步朝部下走去。
      但他伤口边缘的黑色液体并未被擦掉。
      它把自己摊得平平地,紧紧黏在尼拉指尖的皮肤上,钻进他手指纹路的缝隙里,躲过了灭顶之灾。过了一会,它开始小心翼翼地收缩自己,变成一个细小的球,然后又沿着尼拉的伤口拉成细长的一线,它悄无声息地向里面慢慢渗进去,钻进了阿修罗的身体。
      当阿修罗们开始朝冰川前行时,没人留意到尼拉的指尖和手背的血脉已经变成了黑色。

      “她臭得像条死鱼一样。”扛着笼子的中年注辇士兵说,“她有多久没洗澡了?她身上的虱子一定比我老婆身上的还多。”
      他们正带着米娜克湿穿过荒废的田野和村庄,匆匆朝北边走。一开始这群人不知道拿不省人事的米娜克湿如何是好,他们没有车,也没有驴子或马,又总不能背着她走。最后他们从一旁的枯树林里砍下一些长树枝,匆忙造了一个带杆的粗糙笼子,就像扛着有钱人家的小姐轿子那样四个人扛着米娜克湿的牢笼走。
      米娜克湿倒卧在树笼子里,额头青肿。她晕过去了。当注辇士兵看到了火光朝她和善贤藏身的山洞奔来时,米娜克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而善贤一言不发,拿起盾牌朝她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当注辇人赶到时,他们愕然地看着善贤正抓着米娜克湿的头发把她拖出洞外。
      “这是马杜赖的武神公主,”高大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交给你们了。”
      所有的士兵都团团围着笼子走,不是因为安全,而是因为好奇。一个矮小、脸上长着疥子的年轻士兵扛着长矛跑在米娜克湿的笼子外面。他小心翼翼地把长矛从笼子缝隙里递进去,戳了戳米娜克湿手臂上的皮肤。
      皮肤破了;伤口很快就流出血来。
      “喂喂你们看,她会流血!”年轻士兵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我听说米娜克湿不会眨眼也不会流血,这会不会是那女人骗我们?搞不好她才是武神公主……”
      “别闹了!”领头的队长吼了一句。他是这群士兵里唯一一个不好奇的人,因为他比所有人都害怕。他粗糙的手发着抖,摸索着骨节突出的脖颈上挂着的吉祥符。“我们赶快把她送走。时间越长麻烦越…………”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洞穿了他的手和喉咙。他向后一头栽倒在地。
      注辇士兵们轰地一声就乱了。有人扑上去看队长的情况,有人拔出刀来,有人开始推攮扛着笼子的人,可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支箭又飞过来了。这不知道是从什么样的弓上发射的,竟然把一个士兵给透胸钉在了一旁的枯木上。这简直是天神一样的伟力!他们狂乱地朝四周看着。周围没有可供弓箭手藏身之地,远处有一座布满巨石的山丘,可是世上哪有弓有如此远的射程!
      恐慌在注辇士兵中弥漫开来。没有人指挥他们如何应对,告诉他们如何寻找隐蔽和掩护,他们的装备又太简陋,甚至没有盾牌;他们本能地朝四周散去,而这时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箭又来了,而且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更多的人体滚倒在地。说米娜克湿臭的中年士兵第一个扔下他肩上的负担就跑,其他人也开始跟着他狂奔。箭还在发射,现在所有人都在逃窜,就像是远古人和牲畜徒劳地躲避从狩猎者鲁奈罗手中发出的黑色瘟疫之箭。这群没受过训练的农民们惨叫着,连滚带爬地散开,关着米娜克湿的笼子倒在地上,她的身体在笼子里滚翻了一圈。那长着疥子的矮小年轻士兵提着他的长矛朝笼子跑去,似乎他是唯一一个能想起正确的应对之道的人。他玩命拉开了笼子门,把米娜克湿的身体拖曳出来,想要挡在自己身前。可是太晚了。那力大无穷的箭又飞过来,扎进了他的右臂,几乎把他的血肉经脉骨头全都扯断。年轻士兵哀嚎着倒在地上翻滚。
      人狮子从他藏身之地走出来。他走下布满巨石的山丘。
      他提着波陀耶的大弓,两条胳膊都酸痛得像要从肩膀脱落。他的箭已经射完了。他把弓背到身后,拔出了战刀。那些逃窜着的注辇士兵留意到了。他们停下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们注视着朝他们走来的人狮子。他只有一个人,可他全副武装,他是刹帝利,从小就被教育如何精通杀人如麻的艺术。
      人狮子看着那群惊弓之鸟的农夫。他们一定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斗,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正确地握住刀柄。
      ——你们本不该来这战场上的。战斗是刹帝利的任务和天职,不是你们的。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低声这么说着。那是他父亲的声音。
      人狮子的父亲作为波陀耶王朝的将军侍奉过三代马杜赖君主,他遵守古训,生性严谨刚正,一生都是无愧于刹帝利荣耀的高贵武士,是人狮子和他哥哥金袍眼中的英雄和楷模。即便金袍的死令这位老武士一夜白头,但他也没有弯下过挺直的脊背和腰杆。在米娜克湿刚刚被山旗王立为公主那些时日里,他仍在教导和训练新的士兵。那时注辇人依旧是马杜赖心头大患,国库空虚,国王和大臣们都为找不到足够的兵源和发不出饷而发愁。与此同时,已经有许多地区开始歉收,饥饿的农民们被迫出卖田地,涌向马杜赖,街头都是流民和乞丐,令城市长官头疼不已。
      是米娜克湿第一个提议让那些找不到土地和粮食的流民加入军队。“反正他们闲着也没事做,”她说。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可是他们都是吠舍和首陀罗。”宰相婆罗如吉软弱无力地反对着,“他们从来没有拿过武器。”
      “只要加以训练就好了,”米娜克湿说,“刹帝利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作仗的。”
      “那兵饷呢?”
      “打下多少注辇人的土地就分给他们,他们想要的本来就是田和牧场。”
      “吠舍的血脉里哪里有勇气……”
      “他们的血脉里有恐惧和饥饿。这就够了。”
      “这种事情自古以来从未听过!”人狮子的父亲大声说,他长满老年斑的手握着剑柄,发着抖,人狮子说不出他是在害怕还是在生气。“国王的职责是征收赋税,保卫土地上的人,不是强盗一样抢夺和攥取土地!而农民的天职是畜牧和种田,他们本不该来这战场上,战斗是刹帝利的任务和天职,不是他们的!当农夫握着的从镰刀和锄头变成弓箭和刀剑时,这个世界就完了!”
      而米娜克湿转头看着他,用那双永不眨动的眼睛。
      “可他们已经没田可种了啊。”她说。
      山旗王最后还是同意了米娜克湿的主意。她从那些饥饿的农民中征集青壮年,然后加以训练。半年后她带着这支军队前往边境。朝堂里的守旧者和山旗的反对者诅咒着她的失败;可是她成功了。那支由农夫、牧民和剃头匠们组成的军队把注辇的武士杀了一个七零八落(人狮子留意到这些本份老实的人在抢夺土地、赶走注辇人时远比任何刹帝利都要穷凶极恶)而就是在那场战斗中,人狮子看到注辇的农民们若无其事地冒着箭雨在战场边上抢收作物,与此同时,和他们一样曾是农夫的人却正在一旁杀死敌人或是被杀死。
      那支军队凯旋时,从前的农夫、牧民和剃头匠脸上都洋溢着异常的光彩。他们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赢了,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得到了权力砍杀出身高贵的刹帝利武士。米娜克湿带领着这支骄傲的泥腿子军队走过马杜赖的城门,太阳狮子旗下她看上去英姿飒爽,女人们挤到街边,尖声叫喊,朝她抛洒花瓣和花环,她们简直被她迷住了;她们比一切男人都还要爱慕她。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米娜克湿被称为武神公主。
      人狮子兴高采烈地去找自己的父亲。可他发现父亲站在王宫的塔门旁,手杵着剑注视着得胜归来的行列。他眉目间毫无喜色,神情黯淡。“当农夫握着的从镰刀和锄头变成弓箭和刀剑时,这个世界就完了。”他低声说。
      人狮子竭力想要说服父亲,米娜克湿带来的这个变化如果不是可喜的,至少也是必须的。可是他父亲转过脸来,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
      “你想告诉我什么?”年迈的武士反问着儿子,“你想要告诉我,早就有婆罗门成为武士,所以普通的农民进入军队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认为我是在为刹帝利的职业丧失了纯洁性和高贵而叹息?你错了。我不是那样守旧不化的人。可你知道为什么从古至今只有刹帝利能够走上战场,而农夫必须留在土地上?因为战争总有一天得要结束,而土地则必须有人耕种。如果一个国家所有的男人都去打仗,它就将因为青壮劳力全部战死、无人栽种粮食驯养牲畜而遭遇灭亡。自古以来这规矩让世界在被战火折磨时还依旧保存从土地中再生的力量;王朝更迭,而人们依旧生生不息。国王必须确保农人远离战争。可那女人什么都不懂。”他指向太阳狮子旗下的米娜克湿,“她眼中只有胜利和杀戮。她像火轮一样把周遭所有一切都卷入她的自我。总有一天马杜赖会因为她而倾颓。”
      “可是时代变了,父亲。”人狮子找不出话来,最后只好那么说,“时代已经变了啊。”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就在这时,头发斑白的山旗王从王宫走了出来。他充满喜悦和骄傲地迎接他的养女,从她手中接过象征奉献忠诚的武器。农民们组成的军队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来。
      年老的将军看着那情形,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突然变得弓腰驼背和老态龙钟,就像是时间这条长河在这一刻猛然在他身后掀起大浪,将他打翻在地。
      半年后他就过世了。
      更多失去土地和因为饥荒流离失所的农人们进入了米娜克湿的军队,他们野火一样烧过注辇的边境,向决堤的河水一样朝每一处低洼的、能嗅到泥土芳香的地方贪婪地涌去;马杜赖的疆土在以令人生畏的速度增殖。而在马杜赖的城郊,野外,田地荒芜,村庄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后来人狮子听说注辇人也开始有样学样,在农民中召集军队。他也和这些注辇士兵作战。有的波陀耶武士认为这是耻辱;刹帝利从不杀农夫和奴隶。人狮子也曾犹豫过,但后来他就忘了。跟着米娜克湿作仗就有这个好处:你很快就会忘记一切。战争席卷大地,从前它只焚烧刹帝利,现在它焚烧所有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男人和女人;一切人和一切人。
      时代变了。
      人狮子走到了米娜克湿身前。“公主!”他低声喊。人狮子小心地摸了摸米娜克湿的额头,她微微挣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看向人狮子,张大了眼睛;随即她又看向周围。有一瞬间她显得有点茫然,但她脸色随即发起白来。她显然想起了发生的事情。她一言不发,咬着牙,用还在流血的手臂支撑起自己来,抬头看向人狮子。
      人狮子转过身,他静静地握着刀,注视着面前那群刚拿起武器的农民。他们也是被米娜克湿卷入的人。
      “走吧。”他说。
      注辇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腿在发软,有人犹豫不决,他们确实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是刹帝利,武士的规条就会要求他们战斗到死为止,可他们不是刹帝利。
      “走吧!”人狮子怒吼了一声。果然有人惊叫一声,拔腿就朝后跑去;有人战战兢兢挺起了刀和长矛,而人狮子猛然踏上前一步,战刀划出弧线,他的刀锋上闪出狰狞的血光。注辇的士兵们发声喊,转头就跑。
      逃吧,人狮子在心里说,逃离这里。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因为你们很害怕。
      因为我也同样害怕。
      最后一个农夫士兵的身影消失后,人狮子转头去看米娜克湿的情况。他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没事了,公主。”他低声说。
      米娜克湿依旧咬着牙。她看向周围。那个被人狮子射断了胳膊的年轻士兵还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翻滚。
      “给我刀。”米娜克湿说。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人狮子不声不响地把刀递给了她。她握着刀,在人狮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个年轻士兵身前。她把刀对准了他的脖颈砍下去。可是她手上实在没有力气,连刀都举不高,刀落下时软得像团棉花。对方挣扎着挪开了,他望向他们,泪水浸泡的眼里充满了哀求。他长着疖子的脸上沾着眼泪、鼻涕和血,他还吓得尿裤子了。仿佛他体内的所有液体预感到死亡的到来,纷纷争先恐后逃离这具身体。而米娜克湿继续挥刀要往他身上砍,年轻士兵哭着向一旁爬去,刀在他大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口。米娜克湿气得呼呼喘着粗气,她的手在发抖。人狮子看不下去了。
      “让我来吧,公主。”他低声说。他从米娜克湿手里接过刀,她似乎反抗了一下,可是她的力气太软弱,他没费什么劲就把武器从她手里拿走了。他放开米娜克湿,朝年轻农民走去,米娜克湿扶着一旁的岩石,看着他利落地把刀插-进士兵心窝里。年轻人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人狮子收了刀,朝米娜克湿走回来。她筋疲力尽地缓缓坐倒在地。她望向远方。看着太阳初升的天空。
      “善贤。”隔了很久她才开口,“善贤是叛徒。”
      “我知道。”人狮子低声说,“我遇到她了。”
      “你杀了她吗?”
      人狮子没有回答。但米娜克湿似乎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错事?”她轻声说,声音里饱含着痛楚。
      还有委屈。
      “我有曾经错待过她吗?”她又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
      人狮子垂下了眼帘。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无法忍受注视米娜克湿。她看起来竟然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脆弱。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她就像一个被父母斥责的孩子一样,这是她头一次尝到被人背叛的痛苦。
      “为什么……?”米娜克湿又问了一句。
      人狮子无法回答她。他耳边响着善贤的话。

      “别问为什么,如果你想要杀我的话。如果你知道我做下这一切事情的原因,你就真的再也不能杀我了。”那时高大的侍女站在人狮子面前这样说,“……因为你是个如此正直的人。”
      而他是如何回答的呢?他是不是说了一些“暂且留你一条命”之类的话,然后就落荒而逃?他对自己说救公主要紧,用不着和那女人纠缠。可这理由没法说服他自己。他成了败军之将。

      人狮子闭上了眼睛。他背着米娜克湿朝国境线走去;米娜克湿静静地伏在他背上,也许是因为疲累,也许是因为难受,她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人狮子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他只感到她的体温和呼吸紧贴着自己的脖颈。
      ……像火轮一样把周遭所有一切都卷入她的自我……
      ……不久等你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你会比世上一切人都厌憎她……
      可是他无法放下她。无法离开她。纵然她现在变得这么软弱,可他已经习惯了追随和尊崇她。在那个富军的小村庄里,在那个沐浴着血和火的夜晚,当他第一次看到米娜克湿骑着狮子从火中冲出的时候,就已经为她的强悍所折服。如同那个傲慢无礼的阿修罗王子所说的那样,他就是习惯追随着强者的身后;他仰慕他们,正是因为他们具有他缺乏的果决和冷酷。
      也许那句话没有错。他并不适合做一个以杀戮和征服为己任的刹帝利。
      人狮子抬起头看着天空;他清楚地记得是谁第一次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语。
      那是他的哥哥金袍;残忍、疯狂、坚定、勇武,比他一百倍地像个真正刹帝利的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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