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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敛翮遥来归(三) ...

  •   杨花似雪,飞雪如杨。当时光流至1937年7月7日这酷热难熬的夏日这酷热难熬的夏日,卢沟桥的炮火在灾难深重的北中国大地上爆发了!“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老方们加紧油印的《八一宣言》洒遍春江的青山绿水,比“一二九”时“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口号更直插国人心灵深处。接着,又是□□的庐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战的形势在南中国也迅速蔓延.....
      乱离之象愈演愈烈。看来春江大学必须向内地转移,须臾间人们怎能抛舍洞天福地!冯兰薇哭哭啼啼,紧着和老奶妈收拾细软。宋鲁直放不下书帖孤本。人们匆忙来往,为国家担忧,为前途茫然,又问自己如何重整河山。处于惊变中的人们,尚不足以估计日后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转折与归宿。小城青年焦心、激动、流离、避难,逐渐走上不同路途。

      春江是必须抛撇的。灵漪顿时面临两种抉择!要么,下个月就随学校及家庭迁到内地去,要么立刻跟从老方们做职业抗战者,以及职业革命者——在她看来这二者是合二为一的。可又该如何对望女成凤的老父交代?在自己阶层的同龄人尤其是女孩子里,又有多少人敢于选择这条坎坷莫测,截然两端的道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呵。在春江大学,她年纪不大,却以有主见,富于叛逆精神著称,但站在这个大时代的十字路口,也不免权衡来去,心绪往复纷繁。
      很快春江大学的迁校计划也定了,将移师武汉。同学大都要跟着走,余者则转学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参加游击队。还有些或故土难离或确有实际困难,计划着等日本人来后干脆闭门不出,总之心情都极悲壮凄惶。就在这种让人透不过气的艰难氛围里,一个阴雨天,礼堂召开了最后一次校务大会,同时举行1937届毕业典礼。往年这时候宾朋济济一堂欢声笑语、鼓瑟吹笙,闪光灯如星光点点。这一天的阴沉气压却迫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校长、教务长讲话时就不断有人抽泣,最后轮到资深教授宋鲁直缓步上台。
      在全校师生注目下,宋鲁直静默如塑,连台下的灵漪都感到了些许不安。礼堂里连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楚。忽听他缓缓开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自九一八后,在潜意识里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可一旦豺狼当真来了,仍是全无思想准备: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却万万料不到避乱辞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会临在自己这一代中国人头上!”说到此处,他忽然扶住讲台,身子前倾,挥动拳头大声喊:“此战为中国再造之机,若再失败,则万无挽国势之日也!我们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可最后却还是要逃!究竟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啊!”
      顿时台下哭声骤起,如悲风横扫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不会亡!”“我们绝不做亡国奴!”全场口号震天,人人热泪横流。
      就在那一刻,灵漪决定了终生的道路。
      这个夏天比以往的任何时节都要炎热。热气裹挟着浓浓的血腥。赵余心从黄包车上走下来,步过石桥,踏上女生楼前的灰阶。忽然她在门口停住了,向树下阴凉的绿苔深深地望了一会。
      在社会学系宿舍里,许多女生都围住琼说着一些安慰的话。在这个炎热的午后,琼顶着乱蓬蓬的烫发,扁扁的脸上没一丝脂粉,眼睛无神地张开,对着一张摊开的《中央日报》。赵余心刚踏进门,就注意到琼右手的大拇指在抚着左手中指的钻戒。上月她刚订了婚,未婚夫沈宏达是经济系的学生。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们都慌忙地转过眼睛来。
      雷娅!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来?
      在这个四野哀鸿、雀鸟乱噪的时候,她俨然成为了战争总指挥。
      赵余心慢慢放下书包。不期然涌起的温暖,让她的脸红了又白。
      我想——长期抗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她的眼睛在常春藤反射的阳光里闪烁着五彩的光。这是很难在她眼中看见的光。“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受尽列强欺凌,恐怕只有打赢这场仗,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
      在夏日的五彩窗边,坐着一群外表幼稚的女子,她们倾听着的样子映在明亮的玻璃上,显得如此聚精会神。
      若论对政治的关注、敏感,怕是连王大姐也要在她面前甘拜下风吧。可她又哪里学得来王大姐世俗的老练?即使是窗边这些对时事一窍不通的娇女,在翻开人生的大书之际,也远比她要显得游刃有余。正因为在生活的血肉里一败涂地,她才只能藏在形而上的套子中貌似强大。
      实际上呢,宋灵漪也不世故——她们才能成为朋友——更经常得罪人,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能说会笑。她比赵余心入世,比一般人清高——其实赵余心也不是不愿入世——后来在人生无数凶险的阶段,宋灵漪的美丽都使她得到呵护。
      女孩子们听得频频点头,彻底折服的样子像一群乖巧的猫。
      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哥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
      一个叫朱莉的说,说完又悄悄拭泪。
      众人都不言语,朱莉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
      这种时候还惦着出国留学?
      有人在反驳,你看沈宏达!
      沈宏达怎么了?
      赵余心忍不住悄悄问。
      他已报名参加空军了!
      真的么?赵余心也瞪大了眼睛。
      琼的眼泪已涌上来了。好几个女生跟着哭。
      有人陪着琼出去了。
      平日里标准的公子哥儿,竟有这勇气......
      剩下的人还在议论。
      大家都在谈论保卫国土,但真能上战场的却有几人?可沈宏达却已身体力行。他是个真汉子!
      我要为他和琼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赵余心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的尽头。
      沈宏达真有血性。
      她愕然地想。“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最后却还是要逃!当然,也包括我。是的,我还是女人。
      那么,谁去抵挡子弹呢?既然国家需要。生命只有一次,很多人都像得了健忘症,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农民被拉壮丁,只是逃不过而已。
      因溽暑炎热,走廊两侧的五彩长窗都被打开了。隔着纱幔,传过来草地上野花缤纷的气息。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萤火虫四下里闪着银白的光,不远处的礼堂却如黑色的山峦。那里曾经灯火缤纷,曾经舞曲悠扬,曾经琴箫宛转,却都是大梦一场。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远远望去,或许虚荣,或许不成器的,统统凝固在水晶球里。
      即使从来都远离一切欢会如赵余心者,此刻亦不免暗生着恍如隔世的悲凉。
      然后她信步上阶,远远就听见了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她靠在琴房外的墙壁上,不知道自己此时松弛下来的表情像极了圣母。她极喜这隐约传来的琴音。隔着空气,即使不熟练的弹奏也染上了诗意。就在这个时刻她的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来了。
      踏着旋律,她迈入了琴房。
      宋灵漪瞥见了赵余心。她未作停顿,略为短粗的手指反而更加迅猛地滑移起来。几个音接连错了,如几须杂草,随着亮白的瀑布倾泻于地面。赵余心的脊背长出毛刺来,扎扎的痒。若听不到也就算了,真听到了,就恨不能将这些杂草一一择出,重听一遍——如果王大姐知道了自己这荒谬的精致——她摇头,无情地嘲笑起自己来,更是在做严厉的自我谴责。
      是啊,战火都烧过来了,竟还在为几个错音耿耿于怀!将来,还能听到萧邦么?......
      琴声戛然而止。
      宋灵漪端坐在琴凳上,依然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失去了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到灵魂。
      赵余心走过去,半靠着琴身。
      听说学校就要转移到内地去了。
      半晌赵余心才开口。
      我也听父亲讲了。不过……
      宋灵漪这才望向赵余心,眉目间萦绕着一丝类似歉意的东西,下面还藏着无法掩饰的怜悯。为什么她会有这神气?
      又来了。这讨厌的怜悯。
      赵余心冷冷地想。
      我要去上海了。雷娅。
      赵余心的嘴唇张开来。
      昨天,我见到了王大姐。雷娅。
      宋灵漪的手指搓了又搓。还是不要告诉赵余心其实是王大姐叫我去的吧。看她的眼里已写满失落。
      王大姐说,上海战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态的焦点所在。老方要我和他们一起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队。《民族魂》周刊社也在召唤我。
      这次的上海之战,真是非比寻常。
      赵余心点点头,表示理解的样子。
      宋灵漪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那么你呢?
      赵余心没有回答。她该怎样作答?乞求么?白皙秀气的脚脱出了绣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地搓。冰冷的屈辱又一次汹涌地压上头顶来了。她低下头,眼眶是干的。这次,是彻底的破碎。
      可惜他们并不能发现你内心的那些东西。
      宋灵漪在心里说。
      这样也好。
      半晌赵余心才淡淡道,喉头强抑着哽咽。她干巴巴地笑了。我想,这也是王大姐们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吧。
      宋灵漪沉默了很久,突然转过身,按出几个古怪的音符来。
      伯父伯母……同意你去么?
      赵余心把脚收回拖鞋里,什么也不靠,就那样挺直了向来有些佝偻的腰。
      ......我,刚从家里回来。
      宋灵漪怔了一会,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使劲眨眨眼睛。我想到上海后给他们寄一封信。也许就是永别的信罢!
      她从腋下抽出洁白的麻纱手帕,在眼睛上抹来抹去。

      雷娅,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么?
      夜已深了,月满西楼。宋灵漪昂首立在窗边,近乎凄清的月色映着她皎洁的目光。是的,我决定了,——好像我总是幸运的。——我要救国救民,也要拯救自己。在我的眼前,有一个极灿烂的理想。那坚定执着地追求纯洁崇高理想的人,为我带路。
      赵余心缓缓走过来,和她并肩立在月色里。
      我明白,都明白的。
      她低声道。保重吧给过我温暖的同窗。即使你选择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宋灵漪猛然转身,紧紧拥抱这唯一的朋友,轻轻拍着那瘦削的肩膀。
      花园里种着棵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荡着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为浓烈美好的气息。清风送凉,两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气,仿佛将来再闻不到似的。只见小园烟景凄迷,四处散落着捆扎结实的竹箱,其中多为宋鲁直长年潜心收集之书画碑帖及精刊孤本,更兼大包小包杂物。显然宋家人正为即将到来的逃难做准备。这碑帖孤本都将像刚有起色的中国经济一样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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