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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敛翮遥来归(一)) ...

  •   这天向晚,宋灵漪与赵余心一起去图书馆读老师指定的美国哲学家杜威的《How to think》。赵余心穿着棉布袄,也留着两条长辫。二人在图书馆读了一晚上书,都有些累了,却还不想回去,有很多问题想讨论。
      “你先走吧,雷娅。”灵漪说,“这篇报告明天我就要交给doctor 张的。”
      “好。”赵余心爽快地站起来。
      “这件银狐大衣你穿着。外面阴丝丝的,要落雪。”
      “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身体好,现在身上还热着呢!”宋灵漪哈哈大笑。这倒是实话。在新闻系的女生中,属她底子最旺,冬天也要长跑的。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赵余心也不推脱,穿上好朋友的银狐大衣,拿上书包走了。

      图书馆外的路灯,昨天坏掉了。阴沉的小径弯弯曲曲,枯树被北风吹得窸窣作响。原来这里有老屋数椽,宜饮酒,宜赋诗,宜弈棋。但是如今败瓦颓垣,无一存者。所以当赵余心发现树丛里有些忽明忽灭的光时,是有些惊慌的。但她很快沉静下来,加快步子走。
      “是她吗?”好像有人在问。接着就有几个人窜出来,挡在赵余心面前。由于今天是上弦月,赵余心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你们要干什么?”赵余心的心砰砰直跳。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
      “春江大学的女学生,老子要玩一玩!”
      “放肆!春江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怎么啦,怎么啦!”不远处,几个夹着书本的男生问询着奔了过来。
      那几个歹徒见有人来,显然惊慌失措,转身要逃,不想被几个冲过来的春江先生逮了个正着,打扭起来。
      “宋小姐,你放心,他们被打跑了!”几个春江男生显然不是窝囊之辈,很快就把歹人打散了。
      “谢谢!我不是宋小姐。”赵余心诚恳地回答。
      “什么,不是她!”为首的一个男生气得一跺脚,接着居然狠狠踢了赵余心一脚。
      “快走吧,走!”
      几个人推搡着匆匆走掉了。
      赵余心试图爬起来,但肋部的疼痛使她有些失力。
      “快看,那里有个人摔倒了!”远处又有三个身影停住,跑了过来。三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小姐,你怎么啦?”一个女生在问,随即和一个男生共同把赵余心扶起来。

      黑暗暗的夜色中,宋灵漪匆匆地走着,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急。忽然一个男子走到她面前:“您是宋小姐吗?”
      “你是谁!”宋灵漪几乎叫起来,“你跟着我有何目的?”
      “刚才,您的一位朋友被坏人打了。”
      “什么!”
      “我们已经把她送到宿舍去了。我留下来等您,保护您。”
      宋灵漪一言不发,转身就向宿舍奔,那男子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来到女生宿舍门口,宋灵漪冷冷地说:“先生,你看我需要你的保护吗?”随即登上台阶,推开女生宿舍的门,又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男子在门口站了一阵,离去了。

      女生宿舍里静悄悄的,因为今天是周末,女生都出去玩了。宋灵漪赶到会客室,正和一个两眼向天,双手插兜的男子撞了正着。那男子忙扶住她:“对不起,宋小姐,没撞坏吧?”宋灵漪甩开他的手,径直往里跑。男子尴尬地跟在后面。
      “雷娅!”宋灵漪跑到长沙发边,一个矮个子,穿对襟大褂的女人正在给赵余心擦脸上的汗。她抬头道:“那么你就是宋小姐了?
      宋灵漪点点头,继续问:“要不要叫校医来?”
      “不要,”赵余心说,“只是皮外伤。阿尔米达,我把你的大衣弄脏了。”
      “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宋灵漪把银狐大衣扔到一边,“你看清是谁打的你了吗?报警了吗?”
      “没有。”
      “我们也没考虑报警,”那一直站在宋灵漪身后的男子看着她说:“看来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我?谁敢打我?”宋灵漪站起来,胸脯挺得鼓鼓的,“我可是运动健将!”
      那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子女人这时笑着站起来,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我们知道你的大名。可是,年轻的姑娘,你真年轻啊。”

      春江大学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大学依山而建,由美国建筑师设计,风景十分优美。而且依照国外大学设置,不设校门,与社会融为一体。宋灵漪和赵余心找到学校教务处,学校十分重视,但那天学校里行人稀少,月黑风高,所以查找起来也十分困难。宋灵漪双手插在银狐大衣口袋里,十分沮丧地走出来,说:“真没劲,好多事都没个讲理的地方。”两人走上一座小桥,走下来,又走上一座小桥,赵余心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回家去?”“我才不回去呢!爸爸成天在家读四书五经,继母带着三个弟弟,吵得很。”宋灵漪捻着赵余心的发梢玩耍,问:“雷娅,你怎么成日家这么朴素?像我一样在头发上扎个银蝴蝶不好吗?玉簪桥那儿就有卖的,又不贵。”赵余心说:“我不像你,是个人尖子。我妈妈从小说我,女孩子不要讲漂亮,要进好学堂念书要紧。”宋灵漪沉吟着说:“是啊,美丽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可是,我亲妈从小却教育我,女孩子一定要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
      她一甩手说:“我不要好婆家!那些狂蜂浪蝶,就会甜言蜜语。”说完脸上有些发红。

      两人正说着,遇到了那天救了赵余心的三个人。一个个子矮矮的,长褂子直垂到脚面的女人,一个双手插在兜里,两眼向天的男人,还有一个肤色黝黑,有点像个矿工的穿长衫的男人。现在宋灵漪她俩已知道他们都是历史系的学生。女人叫王永勤,两眼向天,穿着旧西装的男人名方超,结实黝黑的男人叫肖川。宋灵漪私下笑着叫他们“三个火枪手”,这会儿却只向王永勤奔去,热情地拉住她的手,顺便称呼了一声“方先生,萧先生”。赵余心则规规矩矩地向三个人半鞠了个躬。方超忙道:“宋小姐你们不要客气。你们也来赏冬景吗?”赵余心说:“过一会我要回家去,转悠着就到这儿了。”王永勤打量着两人的穿着,笑着左右手各拉一个,说:“赵小姐你穿得太素了,你看宋小姐,这一身多合体。”宋灵漪忙说:“还谈我们的穿着呢,要不是那天让雷娅穿了我的银狐大衣,她也不会被坏人打。”方超忙问:“现在有没有一点线索?”两个女孩子对看看,都摇摇头。

      赵余心回到家中,母亲先过来检查她的衣着:“棉袄最上面的扣子怎么解开了?”赵余心说:“走得热了。”母亲因又说:“辫子长了,过会子我给你剪了。”赵余心说:“少剪点好不好?”“反正不能编成一条独辫,看着就像母狗发骚!”赵余心无话,进了卧室,把书包一把扔在床上,人也往床上一躺,肋骨不觉有些疼痛。她不想告诉母亲被打的事,省得她大惊小怪要到学校说理,又想起自己有一次从图书馆回到宿舍途中,在男生楼下遇了雨,徘徊在树下,多么希望有一个英俊的男生拿着一把伞走出来。又有多少次,她独自在图书馆读书,看到有的男生故意坐在落单的陌生女生对面......赵余心捂住脸,好久都没有挪开!她爱,又厌恶这个母亲!母亲看上去似乎溺爱自己,可从没关心过她的身体,她的美丑。她从小就穿得非黑即白,长大了,周围的少女都在变成美女,只有她,越来越丑!她的母亲,似乎不愿意看见她照镜子,不愿意看见她穿一件漂亮衣服!不是财力不允许,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女儿变得美丽!
      “余心,余心!”母亲在这时推开门,赵余心忙站起来。“好端端的怎么躺在床上,衣服也不脱,看脏了床铺!”赵余心不好意思地笑笑:“忘记了。”“你和你爸爸呀,一样不要干净!来,看看今晚的菜,张妈刚买回的童子鸡,你看鲜不鲜?”母亲笑嘻嘻地走了,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推开门看赵余心是不是又和衣而躺,又丢了一句:“千万别忘了剪辫子!”从书房里,传来了父亲读报的声音:“大西北风一昼夜,飞石拔木……张某庄屋中人开门探视,风入门而门不能阖,无何屋瓦皆飞,四壁摇动,榱崩栋折,人尽压于其中,尤有可异者,风止雪霁,谛视颓垣坍塌处,似移易方向,旧基址斩然平如刀削。而风力竟猛若此,亦怪异哉……咳,哀民生之多艰啊!”
      周日向晚,回家探望的余心要归校了。她提着满登登的竹篓从乌漆大门里出来,坐上早已等在门前的黄包车。依照老爷吩咐,绵纸桐油糊里的篓子里装满了她最爱的糟白鲞和野鸡瓜子。
      车子慢悠悠地行进在潭边,透过厚厚的棉障一角,她心不在焉地遥望外面的冬景。渐近市区,忽见路边一群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幼或卧或坐于尤加利树下,神态皆疲惫绝望已极。余心不禁“哦”了声,车夫边跑边向路边不经意地看一眼:“灾民,里下湖的。郊外才多呢!”即使车子一逝而过,余心也能清楚地看见濒死老人散光的眸子,孩童呆滞的目光。一种汹涌的不能忍受的痛楚突然使她激动地踏踏脚板:“停一下。”
      车夫不解又沉默,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下车,站在地上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向这群孤零零的灾民走去,在零星路人和灾民们共同的惊诧目光中低下头,把篓子胡乱塞给一位鼻涕邋遢的老人,小声说:“请你们吃”,就赶忙回头坐上黄包车,低声道:“走吧。”
      却不知萧川就站在不远处,正看见这一切。

      一路上,余心都觉血脉贲张,心跳得扑扑的。迎面而来的行人,清新得如迎面而来的冬青树荫。他们似乎都在看她,就连车夫也拉得分外轻快。她真想跳下来自己走,却又踌躇了。就在这踌躇间,已到山脚。
      她注视着车夫汗粼粼的额头,忙柔声道:“快回去吧。今天辛苦了。”车夫惊奇地笑,一咧嘴,牙齿雪白。余心顿时脸红,胡乱看着别处。车夫早拉着空车走了。
      余心这才舒口气,可又觉得好像连这车夫也对不起似的。方才那幕壮举如过电影似的在脑海里无数遍回放着,不知不觉已到寝室门前。她这才留恋地一笑,收起什么似的,慢却轻快地推开门。

      周一的下午,下了课,宋灵漪和赵余心在操场旁边的广告栏旁遇到了“三个火枪手”。他们正在往上面刷一幅广告画。“为东北义勇军募捐?”赵余心喊出来。王永勤说:“我们几人办了个新剧社,没钱,没人,可都有一腔子热情。学校现在的剧社,当然财大气粗,却全被社长赵丰控制着,上演些莺莺燕燕的鸳鸯蝴蝶戏。”宋灵漪点头,说:“不过排个剧也不容易。”方超赶快绕过来说:“你愿意加入演个女主角吗?你肯定能成为一枝艺术奇葩!”正在刷浆的萧川闻言看了宋灵漪一眼。宋灵漪脸红道:“我怎么能当女主角?”赵余心解释说:“杜伯父不让她出头露面的。”转过眼又说:“不过这个剧社我看你应该参加。”宋灵漪有些犹豫。这时一个清俊的男子从楼里走出,喊着说:“好戏要上演了!”王永勤说:“付翔你过来。”把他拉过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女主角。”“什么?”宋灵漪忍不住哈哈大笑。“没办法,没有女同学参加呀。只好由他来扮演这部《回春之曲》中的女主角梅娘。”方超在旁边说:“付翔,见见宋灵漪小姐,还有这位......”他显然忘记了赵余心的名字。赵余心忙说:“付先生好,我叫赵余心。”付翔忍不住看了宋灵漪好几眼,微鞠一躬道:“南洋华侨,戏剧系新生付翔。”
      王永勤说:“现在宋小姐来了,付翔你不用戴假发演梅娘了,开开心心演男主角维汉吧。”宋灵漪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王永勤乘胜追击道:“为救亡图强,怎可以游戏为之?宋小姐,我们看好你!我们要做新社会、新时代的女子,有理想,能奋斗!”赵余心捅捅宋灵漪,小声说:“为义勇军募捐义演呢。”宋灵漪遂道:“那好,我回去向家父禀告一声,如果他同意我出来演戏,我就来演.....”方超急忙说:“梅娘。宋小姐,你看付先生多高兴,脸都红了!”众人皆笑。宋灵漪拉着赵余心说:“我这个朋友也要参加剧社的!”赵余心有些不安。王永勤忙说:“当然当然。”事情就这么定了。王永勤找了一本田汉的《回春之曲》让宋灵漪回去给父亲看看。

      一座小别墅立在山脚的梅花林中。淡月胧明,照得竹篱里的院子青藤围绕,樟树历历。从卧室穿过一道曲阑,斜插向宋鲁直的书房。书房是个隔墙小花厅,由一个大天井旁边的小门进去,厅前还有个绿草蒙蒙的小天井。地是砖地,窗是纸窗。
      “胡闹!参加什么剧社!”宋灵漪的父亲杜鲁直抛下手里的《楚辞》,指着宋灵漪说:“明天就去退掉!”
      “我不干!”宋灵漪扭着辫梢上的银丝蝴蝶,“人家是救过赵余心的好人。又是给义勇军募捐,和学校那种莺莺燕燕的剧社风格完全不同的!”
      “反正都是戏子!”
      谈话崩了。宋灵漪灰心丧气地走出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卧室装饰非常简单,像个雪洞。只东边墙上挂了一张镶嵌在圆框里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并不美丽的中年女子正愁苦地看着她。
      “嗨!”宋灵漪闭上眼,忽然想起母亲从小就唠唠叨叨说的话:“女孩儿家一定要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找到了也一辈子不幸福。”她用被子蒙住头,睡了。

      第二天,宋灵漪一到校就找到赵余心说:“我要参加,管老爷子同意不同意。咱俩一起找王大姐去。”“好啊。”赵余心说,“这下可以在舞台上听到你唱《梅娘曲》了!”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赵余心是宋灵漪唯一的女性朋友。她其实也很讨厌宋灵漪,宋灵漪动不动就拿自己做挡箭牌,勾着自己的手让自己挡在那些蜂蝶之间,吓跑他们!
      他们紧锣密鼓地排练起来。虽然除了付翔,都不是科班出身,可有的是干劲和激情。《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的本子,讲一个南洋华侨回国参加义勇军抗战的故事,非常符合付翔的身份。宋灵漪扮演的是女主角梅娘。导演方超一有空就给她讲表演要领。王大姐负责统筹,萧川和赵余心搞后台的一切杂事。他们借了一间小屋子天天排练。

      盛春的阳光照满小屋,带来杨柳吐苞的清气。歪在床上的灵漪放下书,沉思着对窗前的余心道:“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你怎么看?”
      “雨果说过这样的话:在完全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完全正确的人道主义。”
      这是1936年的4月。
      “哥哥,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台,弹着那熟悉的歌谣......”
      这边舞台上,宋灵漪饰演的华侨少女梅娘握着躺在床上的付翔的手,深情地唱着,那边满当当的台下,赵丰脸色阴沉地看着。
      经过一个月的排练,黎明剧社的《回春之曲》终于上演了。票子卖得出奇地好,学校里人人都在传唱优美的《梅娘曲》。
      “老大。”赵丰的跟班问,“怎么办?”
      “谁知道怎么办。”赵丰粗暴地踢着地面。
      “让老太爷出面查封了这出抗战戏吧,老爷子是谁?只怕还要升吧!”
      “罢了,先不要这样招摇。过一阵我要去上海,父亲派我去探探左翼报社的水深不深。日本人逼得那么紧,估计这里的戏也唱不长久了。”
      “是。”

      “卢沟桥事变爆发了!雷娅你看报纸了吗?”寝室里,赵余心正聚精会神地读王大姐借给她的书,一下子就被宋灵漪带来的消息吓住了。
      “我要去参加抗战!”宋灵漪说。
      “你呢?”她看着她最好的朋友。
      赵余心无语,看着床上脱下来的旗袍。
      “我爸爸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的。”她惆怅地说。
      “要独立自主啊!”宋灵漪鼓励她,又道:“也是。你父母那么溺爱你。不像我,老早就死了娘,父亲也不能拿我奈何。”
      “他们是溺爱我,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妈妈是怕我做得不干净,不好看。但他们也不关心我的身体情况和喜怒哀乐。”赵余心苦苦一笑。
      她把书一合。“青年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人的地位’呢?你觉得我有吗?就连王大姐他们,也会认为我有吗?你不觉得丑陋的我是块试金石吗?任什么东西在我这里都会先划个问号。我越来越明白,时代于我像可随时更换的外衣。即使换了另一件,命运也不一定会发生根本的改变。也许‘革命’亦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革命’。我是棘手的个案。”
      宋灵漪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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