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月落关山何处笛(一)) ...


  •   “保卫上海,坚持抗战!”
      一群爱国学生挥舞着国旗,从刚下火车的四个人身前走过去了。
      方超放下行李卷,接过王永勤递过来的一方手帕,抹着汗喝了一声:“到底是上海!”
      萧川打开地图,指点道:“我们应该去虹口,抗日救亡演剧队就在那儿。”
      宋灵漪站在那里,心中还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不带赵余心来,学校又解散了,她将继续在那个阴郁的小家庭中虚度光阴。不就是因为她长得不美,甚至丑吗?
      “灵漪,灵漪!”王永勤的呼唤惊醒了宋灵漪。原来他们已在那儿筹划好一阵了。
      “什么,王大姐?”
      “我们三个先去抗敌演剧队报到。你到附近的《民族魂》周刊社去见江黎社长。”
      “好。”
      方超不放心,又把周刊社的地址详细告诉给宋灵漪。
      这样四个人就分离了。

      宋灵漪走到一条小巷口。
      “难民太多了。”一个正在给难民分配饭菜的红十字会员工向旁人解释,“设若不停战,只会有更多的难民涌入租界来。”
      “宋小姐,宋小姐!”一辆黄包车在巷口生生煞住,从车上跳下一个穿南洋衬衫的男子来,胡子拉碴,头戴巴拿马草帽。
      “您是......”
      “我是付翔啊!”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把草帽一把拿下,戴在宋灵漪头上。
      “是付翔?”宋灵漪也一阵兴奋,又对他的轻浮有些不满,把草帽摘下来递还给他,只问:“你去年退学回南洋后,这一向可好?”
      付翔没说话,吹了个口哨。
      “你怎么也到上海来了?”付翔问。
      “《民族魂》周刊社的江黎主编让我来采访战事。你呢?”
      付翔不答。过一会沉郁地说:“我要去前线了,像维汉那样。”
      “你要去打仗?!”
      “那倒不是。我要参加战地演剧队。”
      “那不是和......”宋灵漪想起老方他们。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宋灵漪,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你看,我们刚见面,就要分别了。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彼此,却可能倒在同一个流血牺牲的战场。”付翔定定地看着宋灵漪。
      “你不要再说了吧。”宋灵漪的眼泪含着,不敢流下来。

      黄包车在一片模糊中远去了。宋灵漪拭去泪水,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
      “宋小姐。”赵丰微微欠身。
      “赵先生,怎么你也在这里?”
      “宋小姐有所不知,去年底我就休学了,来到上海搞新闻。”赵丰殷勤地引宋灵漪进入一座石库门房子,“今年天气这么热,按相书上讲,必有兵戈之象。果然!你小心脚下的校样。”
      这里简直是个鸽子笼。
      赵丰微笑着,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青天白日旗依旧在上海的天空飘扬。准确地说,是在四行仓库上方飘扬。
      跳下一辆吉普车后,笔直地站在公共租界与前线接壤地带迎接市民各界慰劳团与记者们的,是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尉参谋。
      站在人堆里的宋灵漪立刻认出了这个湖南军人。
      九一八是中国人终生之耻。我只盼这腔热血能够洒在雪耻的战场上——她一辈子都记得杨嘉这句话。
      这是一个文人和一个军人在生死线上、炮火声里的重逢。宋灵漪跳将起来,杨嘉显然也毫不抑制重见故人的兴奋。赵丰抱着双臂微笑。杨嘉随后也跟他使劲握了握手。
      还未散去的硝烟又开始弥漫了。几辆吉普就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缓缓地向前行进。杨嘉坐在副驾驶座上,接过赵丰抛来的香烟。赵丰划着一根火柴,先俯身过去给他点燃了,再凑到自己嘴边。在微弱的火光里,他青白的瘦脸亮了一下。
      宋小姐,去年你写了篇好文章。
      杨嘉侧过头。你把我们这些丘八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
      不过呢,也惹了些故事。
      宋灵漪坦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杨嘉笑笑,不作声。
      怎能不惹麻烦?这年头,不惹麻烦的文章还是好文章吗?
      赵丰感慨。
      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们只想着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杨嘉道。
      “现在日军攻势如何?”赵丰问。
      “不断进犯,都被打回去了。海陆空大规模攻击还没来,不过迟早会来,姚子青营长命大家随时准备血战。”杨嘉话音刚落,一发炮弹便在前面不远处轰然下落。一霎时天摇地动,火光四起,烟尘灼热,机枪咯咯,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擦过。
      杨嘉大声说:"小心!现在已进入阵地了。"
      好像为给他的警告做注脚,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迤俪传来。几架日本飞机像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巨鸟,在远处徘徊,那鲜红的膏药旗十分刺目。
      杨嘉大声道:"又来了!"他回头招手:"后面的车马上跟我开到防空洞去!"
      车队在隐蔽处慢慢停下。杨嘉跳下车:"请大家马上进入防空洞!"在他指挥下,人们忙乱地走进防空洞。只有杨嘉和战士们还站在外面。
      宋灵漪十分焦急:"杨先生,你们也快进来呀。"赵丰也不住呼唤。杨嘉等到每个人都进去了,才跑进来。与此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众人都惊呼起来。
      杨嘉站直身子,抖抖头发上的土块碎屑,安慰大家:"不用怕,这里很安全。"
      宋灵漪和人们在闷热潮湿的洞里挤坐,凝望杨嘉立在洞口的身影。爆炸声此起彼伏,杨嘉微微低头,皱眉看腕上的手表,随即又抬头向外望着。
      宋灵漪忍不住问:"杨先生,中国守军为什么不还击?难道我们只能挨打?"
      “我们没有制空权啊,我们的航空是零!”
      杨嘉还未回答,一名《中央日报》的记者已按捺不住,挤到洞口。这时,又有一发炸弹在离洞口不远处爆炸。杨嘉立刻推他倒地,同时伏在他身上掩护。直至烟雾散后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记者胖胖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笑容:"参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嘉微笑:"这是我的职责。"猛然间,洞外枪炮同时爆发,震耳欲聋。杨嘉伏在洞口观察,突然激动跳起,招手叫道:"大家快来看,我们的高射机关枪打下了一架日本飞机!"
      这下,人们再也顾不得害怕,争相挤到洞口,看得欢喜若狂。祖国被欺凌得太长久了,每一点胜利都足以使他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欢呼雀跃。在狂喜的人群中,宋灵漪拿起相机想调焦距,可泪水已模糊了双眼,只是不停地按着快门,一下,又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烟消云散。杨嘉招呼大家鱼贯出洞。人们的激情仍旧没有消退,一个个议论说笑着,钻了出去。杨嘉和宋灵漪走在最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宋灵漪道:"杨先生,这次的淞沪保卫战对国家真是非同寻常!"
      杨嘉点点头,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是的。我们全体将士,上至团长,下至每个士兵,都作好了与敌人血拼到底的决心。只是......."
      "只是什么?"宋灵漪敏感追问。
      "没什么。"杨嘉勉强笑笑。
      宋灵漪沉思片刻:"我听说,指挥部上层和下面杂牌军的将士过往龃龉很深,甚至发展到摩擦、矛盾,是这样吗?"
      杨嘉沉默一会儿,才说道:"宋小姐,我信得过你,就对你把这些苦处倾吐一下吧。我是个湖南汉子,我惟一的目标就是投身沙场,以生命换取战争胜利,和日本人拼到底。可是国难当头,为什么中国人和中国人还不能完全同心,为什么还有杂牌师和嫡系部队之分?为什么还有人在背后监视你的举动,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尔虞我诈?我们这个师处处受到排挤倾轧,最高统帅部的一些人不打鬼子,却以我们为迫害对象........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湖南征调成立的,受训期间太段,所以战斗力差。这次让我们挑大梁,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以弱击强,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保存嫡系部队实力。有时,我心里真痛苦极了,可又不能对下级讲,稍稍一流露就有人说你赤化......唉,现在只盼望这腔热血,能尽早洒在战场上!"
      宋灵漪紧咬下唇,悲哀点头。
      两人说了很久,终于走到吉普车边。一瞬间天昏地暗,风势顿狂。坐在车上的赵丰询问地望着二人。杨嘉立刻又恢复了英姿勃发的状态,拉开车门,微笑道:"请上车吧。"
      宋灵漪默然上车。

      几天后,宋灵漪坐在窄小的亭子间中。手中还飘发油墨清香的最新一期《民族魂》上,头版便是她连夜赶写的特别报道《战地热血》。正看着,王永勤和方超忽然推门进来。
      王永勤扬起手中的杂志笑道:"灵漪,写得真好!你仓促受命,这一枝健笔,却抵得我们多少口舌!"
      方超也说:"这一期《民族魂》销得很快!大家都为你高兴。你很擅长渲染背景、制造气氛,暗示作品的题旨和深意。"
      宋灵漪自己也兴奋得满脸红晕:"我自己也没想到,这篇文章会引起那么大反响。对了,你们的工作定下没有?"
      王永勤说:"定了,在抗日救亡演出一队,演街头剧。刚排了《放下你的鞭子》,我演香姐,他演老爹,拿鞭子抽我。"说完哈哈大笑。
      方超瞥她一眼,点燃香烟。
      "演出队?"宋灵漪一惊,想起了那个在深巷中坐着黄包车远去的决绝的背影。
      "怎么,有认识的人么?演出队人员很多很杂,一共有五六支队伍,分到不同地区宣传。甚至,还有去南洋的。"方超放下烟,注意观看她的表情。
      "没有,没有。"
      "过一段时间,老方要先随队赴武汉,我留下。"王永勤补充。

      这时有人敲门,赵丰笑着走进,见状一愣:"怎么宋小姐有客人?"
      宋灵漪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二位朋友,王女士和方先生。这是《民族魂》的名记者赵丰先生。"
      赵丰忙笑道:"记者不假,'名'可不符其实!"几人都笑了。赵丰忙过来和王、方热情握手。

      大家挤坐在狭小闷热的斗室里扇着扇子。赵丰喝口茶,随手抹一把淋漓的汗水,对宋灵漪赞道:"宋小姐,我在这行当虽浸淫过几个年头,可和你相比,真真自愧不如。文章淋漓尽致,悲壮感人,就连江主编读时都屡屡下泪呢!"
      宋灵漪淡淡一笑:"前方战士浴血奋战,我们这些后方的文化人,只有以此来报国人了。"
      赵丰点头:"不过,这篇文章似乎有些偏激,话里话外抨击所谓嫡系受宠,杂牌军被挤上前线送死的情况。这......."
      宋灵漪立刻反驳:"难道这不是铁的事实?"
      赵丰忧心忡忡地抽出一根烟,敲着烟盒:"唉,国事已然如此,我们内部还是倾轧争斗不息.......社会的实质,人性的劣弱,只有在战火中才看得最清楚。宋小姐年轻,难免被当枪使。"
      宋灵漪立刻说:"我有真凭实据!"
      赵丰感兴趣地抬头。王永勤立刻站起来:"好了,不必争执。眼下国事动荡,《民族魂》也要南迁,估计这点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的。"
      赵丰看她一眼,把烟掐灭,点点头:"但愿如此。在这里作个文化人的日子我也干够了。"他起身走出去了。

      王永勤把门关好,背靠在门上老练地问:"此人来历、背景如何?"
      宋灵漪一愣:"什么背景?我不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
      "灵漪,这篇文章的素材是向谁了解的?"
      "是杨嘉先生。"
      "噢。赵丰知道你和杨嘉关系较熟吗?"
      "这......他们都清楚。"
      王永勤微眯双眼,在屋里踱了几步:"是这样.......唉,国事如此,国民党内部还是倾轧争斗,共产党想抗日,却处处受排挤,连一些正义的爱国军人也不能逃脱。这是什么社会!宋灵漪,你这两天先不要去找杨嘉,等事态缓和了些再找机会吧。"
      "为什么?"宋灵漪不解反问。王永勤叹口气,觉得她很幼稚。方超则一直保持沉默。
      宋灵漪似乎终于醒悟到什么,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如此!太可怕了!难道这就是中国?要斗,就冲我来好了,千万不要去碰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老方始终沉吟无语,此时也扔掉烟头站起:“灵漪,上海并非春江,现在也已不是一二九时代。虽说国共合作了,但个中情形千头万绪极其复杂。我就要去武汉了,永勤也不一定能常来指导你,你一人留在这里,千万要多动脑子。我知道灵漪是聪明的,但你婞直的禀气一定要改。”
      因此地人来人往不便多谈,老方又说了几句权做先行告别,便与永勤匆匆离去了。宋灵漪直送他们到弄堂口,老方苦劝了几次,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报社。

      几日后,江主编忽告知宋灵漪,一位《泰唔士报》驻远东记者站记者在看到她写的报道后极感动,很想和她见一面,全面了解战地真实情状。
      这记者是英国人,五年前就来到了上海。因热爱中国文化,遂从儒家典籍里挑了两个字,为自己起名张以敬,取“修诚以敬”之意。凇沪抗战爆发前不久他刚从日本采访归来。他还有个女友尼姆,也是英国人,国际红十字会成员,战事起后一直在伤兵医院奔劳。
      以敬是瘦高个,一头黄发暗淡无光,阳光下几乎流为纯白。来中国五年,他早已学得一口流利中文,甚至还能扯几句上海话。但据他自己说,女人更有语言天赋,尼姆的中文水平已令他望尘莫及。宋灵漪和江主编未见到尼姆,以敬说她在伤兵医院忙得日以继夜。宋灵漪心中感谢。而这英国男子也很真诚,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租界外国人常流露的优越感,她又想。
      那日在周刊社见面后,江主编介绍宋灵漪是位“大家闺秀”,以敬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宋灵漪不知是否含嘲讽成分。其后宋灵漪对亲历战事的深情追忆令这英国人也含了热泪。“真正的英雄。”他说,“中国人是我见过的最向内自保的民族。但战争改变了这一切,涌现出无数如星斗般灿烂的英雄。”
      偶尔以敬的中文水平还达不到完全理解宋灵漪叙述的程度,宋灵漪就以英文解释。她在教会女中的英文老师都来自美国,以敬调侃说她的口音带了“肯塔基味”。这次谈话后,以敬很满意;宋灵漪却突发其想,要反过来采访这个神秘的英国人。以敬立刻同意。遂约定在以敬寓所见面。

      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层朝南向的屋子,整洁干净,连台阶上也铺了紫红地毯,长颈花瓶里斗彩芬芳,看得出尼姆是极勤劳的女人。可玻璃酒柜里也堆满了各色洋酒,其中还杂着几瓶半空的茅台。
      宋灵漪刚进门,就听见唱片机里斯梅塔那的《我的祖国》乐声悠悠。以敬道:“我常用这曲子来清醒头脑。我祖母是捷克人,所以我很爱涅尔塔瓦河。”接着长叹口气:“但那里也已非太平之地,它竟成为大国间瓜分领土、均衡利益的阴谋牺牲品!瞧这个疯狂的世界!社会达尔文主义大行其道的冷酷人间!我是那么爱捷克,你听听他们的音乐!这个苦难的民族,身上流的是抗争、激情的血。”
      宋灵漪感动之余却陷入沉思,以敬的话深深震撼了她。什么时候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也能诞生自己的黄河颂、长江颂呢?

      以敬习惯地关上门,看看正襟危坐的宋灵漪,耸一耸肩,又把门打开一条缝,这才回身调皮地偷看看宋灵漪。
      宋灵漪神色自若,打开采访本。
      以敬煮了咖啡端到宋灵漪面前,又殷勤地从多宝阁中取出两个精致的白彩定窑小碟:"宋小姐,这是每个中国女孩子都爱吃的玫瑰小花生,半空的,紧而小的粉红色的甜味的仁;不过尼姆不爱吃,甚至说那古怪不能下咽——因为她不是中国女孩子。这个是从北平带回的艾窝窝,就是干硬了些。请随便尝尝吧。"
      "谢谢。那么,你很喜爱中国小吃喽?"
      "凡是有中国味儿的,我都喜欢。比如这两个瓷碟子,是我在景德镇旅游时买的。卖的人一口咬定这是古董。这是什么瓷?您是大家闺秀,一定清楚。——这个‘味儿’,很难解释。”宋灵漪听他卷着大舌头困难地发这个词,险些笑出声。
      “老实讲,我对中国、远东,甚至整个世界都绝望得透了顶,只能学着中国故老的样子,学着拿这些‘味儿’来麻醉自己。开战前,尼姆和我吵过好几架,她根本不想再留在中国。当然现在她必须完成红十字会的职责。她认为中国人普遍肮脏,不讲纪律,好小偷小摸。我们换了好几个用人,他们有时极忠诚甚至谦卑得让你不自在,可到头来我又常常发现其实有些只把我们当作傻子。也许在中国人眼里,只有你们自己才最富智慧。”见宋灵漪沉默无语,以敬小心翼翼道:“我这样坦白,没有冒犯吧?”
      作为中国人,宋灵漪自然反感外人对民族性的这种负面评价,但直觉告诉她此人并无意冒犯。从前和赵余心闲聊的一些话题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于是斟酌而答:“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却能在大多数时间保持统一,这与它悠久的农耕历史密不可分。她强大的凝聚力是绝不可轻看的。但切莫忘记,在五千年的岁月里,中国人经历过多少残酷的杀戮,血液里怎会不积淀下保全生命,保全家族,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的利己本能?当然这也是一种人生智慧。而通常情况下,中国人是最善良最听话的。只求能让他们的家庭平安地活下去。
      “你很坦白,比一味说中国好的虚伪外国人强。不过我觉得你内心并非这样讨厌中国。”

      以敬紧着弄懂她的语言,半晌才道:“是的。我不喜欢中国的现状,还有中国历史悠久的极权官僚制度,但我可真爱中国的‘味儿’,那些个古意。山水画呀、古瓷器呀、各地的美食呀,对了,还有发黄的线装书。摸一摸闻一闻,都是美得不得了的。这是古国特有的韵味,是一种在侵略者的炮火中完全不需要了的韵味。可是不是过去的中国就比现在的中国好呢?我也不知道。我无权对一个已自给自足了几千年的文明大国妄下断语。"
      宋灵漪拿起一个艾窝窝,她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食物。左右看看,还是放下了:"实际上从上世纪起,古老中国就遭受着多年的侵略耻辱,其中也包括来自您祖国的欺凌。”
      “我很羞愧。”
      “现在已到各方面矛盾全面集中爆发的最后关头。中国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革命了,我认为除了革命,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动人的阶段:平等和民主已透露曙光。"
      "纯洁的小姐,你真如激情的诗人。不过,你是否认为中国的希望就在国民党军队,在于蒋先生对内对外政策的改变?"以敬紧盯宋灵漪发问。
      宋灵漪犹豫一下:"我倒认为中国的希望在于民众的最终觉醒。"
      "Ok,我的看法完全和你一致。中国最终获胜并复活的希望,在于一个能代表民众心声的Party。"
      宋灵漪眼睛睁大,她探询地望着以敬。
      "恕我冒昧,你是共产党吗,宋小姐?"以敬忽盯着宋灵漪的眼睛发问。
      宋灵漪显得沉着,微笑回视他:"你觉得我像吗?"
      "老实说,我觉得你还不大像。不过共产党里也有各种各样的人。"以敬也笑着回答。
      "老实说,做共产党,我现在还不够格。"
      "我认识很多神秘人物,你们好像都爱说这句话。不过,也许像你这样家庭背景的大家闺秀只有在今天的民族解放战争中才会爆发参与政治活动的渴望与决断。我倒认为激情爱国的你必会选择共产党。"

      "为什么?你的理由?"
      "分析。一个政党能够获得众多农民的拥戴,这说明它必有好的政策与基础;一个政党能历经艰难险阻,几起几落而不灭,这说明它有铁的队伍与纪律;一个政党,能使许多年轻、精干、前途无量的将才心甘情愿地团结于一个人领导之下,为一个目的而献身...........这说明它有良好的内部机制与凝聚力量,是充满理想,前途无限,很有魅力的党派。"这次他索性全用英文,讲得酣畅淋漓头头是道,“请原谅宋小姐,我的中文还不足以表达这么复杂的内容。而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中国人,你是可以听懂英文的。”
      “这就是不平等,国家、文化之间的不平等。”宋灵漪轻叹,“我听懂了。不过什么时候西方人学习中文的热情也能和我们中国乃至亚洲人当英语通的迫切相提并论,就说明我们的国家真正进步了。此外,我非常惊讶于你对CP的了解!"
      “请不要忘记,”以敬却神秘地挤眼笑笑,“我——是您的同行。”

      战火在继续无情蔓延。10月,上海大部地区已陷敌手,只有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还坚守四行仓库死拼,那面青天白日旗在一片红日头的旗帜包围中飘荡,弹痕累累,烟尘弥漫。夜晚,阴云四合,天地晦冥。顷刻间雷电交作,大雨滂沱,烈风怒吼。
      《民族魂》已经离开上海内迁。流离道途之厄,使得宋灵漪与王永勤和方超暂时失去了联系。在父亲一个老友的帮助下,她转移到法租界,在伤兵医院帮忙,整日不得休息。这些天来,她见惯太多的死亡、流血,听惯了太多的呻吟和怒骂......心,仿佛已逐渐被鲜血蒙上了一层硬甲,麻木得可以随意触戳。惟一还敏感处,就是每天早晨看到租界对面那面弹痕累累却依旧飘扬的国旗时,所无法控制涌出的热泪。
      一天中午,宋灵漪斜依在护士公用行军床上休息。一个女人悄悄地走过来,轻轻推醒她:"宋灵漪!"
      宋灵漪睁大困倦的双眼,顿时惊喜:"王大姐,你可来了!"她和满身硝烟的王永勤紧紧相拥,二人都激动而泣。
      宋灵漪叹道:"你终于平安地逃出来了!老方呢?"
      "他在半个月前就搭车去武汉了,还让我一定向你转告。听说《民族魂》内迁时,江先生和赵丰都劝你一起走,你却拒绝了?"
      宋灵漪疲惫地坐下,摘下头上血痕沾染的护士帽:"我毕竟不是他们周刊的正式人员,车少人多,还有家属,我是不会去争那个机会的。”
      “你呀,真是清高。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我们也难见面了。”
      “再者,上海虽然大部分沦陷了,可四行仓库还属于中国的领土。我是记者,应该留下。"
      王永勤叹道:"幸好你没走,否则我倒要担心了!"
      "怕不安全?"
      "倒也不是.....老方走后,我们抗日救亡队又去前线慰问演出了一次,听说宝山失守后,杨嘉先生身负多处枪伤,带着姚营长遗愿逃出来,转到四行仓库继续战斗。却独独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才探听到....."
      宋灵漪嘴唇抖动:"难道他已经......."
      王永勤忙说:"不,他是被关押起来了。"
      "为什么?!"宋灵漪万没想到,杨嘉还会有这样的遭际。
      "听说上面对你写的那篇揭露国民党内部倾轧腐败真相的文章很震怒。他们还通过一个报界特务了解到,事实真相是被杨嘉捅出去的。他们因此迁怒于杨嘉,要治他的罪。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是他的老上级,苦苦恳求,以性命相保,顶住压力,没有让杨嘉落入虎口,只是将他关押在团部。后来形势更吃紧,战士伤亡严重,前方急需用人,上面也管不了这许多了,而且要人纷纷逃离,师长才指示放出杨嘉,调到四行仓库谢团长手下。据我们的同志说,他已回部队了。"王大姐显然消息灵通,而且来源可靠。
      宋灵漪愤怒万分:"报界特务?是谁这么卑鄙!"
      "你想想.....谁了解你与杨先生的关系较熟?"
      "难道是赵丰?"宋灵漪忽然叫道。
      "很有可能。"
      宋灵漪顿觉天旋地转,那个无辜军人仰天狂啸的身影紧压她的头脑,使她几乎无法呼吸。王永勤吓坏了,忙抚着她的肩:"灵漪,别难过,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没有政治斗争经验的。"
      "为什么国难当头,还要为一点政治恩怨去迫害一个只想报国尽忠的军人?国共已经和谈、合作了,为什么有的人心中还不能产生一点点起码的同情?如果早知道这些,我要去找他们的司令,我要告诉他,要枪毙,枪毙我宋灵漪好了,至于杨先生,只要求他们给他一个在战场上站着死的机会!"
      王永勤拉住她,命令道:"坐下,不要冲动,这些话毫无用处。明天,租界一部分知名人士和文艺界、报界团体准备向四行仓库守军送交市民募捐的食品和药物,你去不去?"
      宋灵漪立刻站起:"当然!"
      王永勤却很沉重地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担架和伤兵:"眼下战火愈来愈烈,上海即将不保了!估计四行仓库的一个营,也坚持不了多久........可是,他们大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
      宋灵漪眼中含泪:"他们,是民族的栋梁!"猛然间泪如泉涌,忙用手拭去,仿佛在为自己的软弱羞愧。王永勤默默地望着窗外,那面在战火中飘扬的国旗。

      次日上午,在四行仓库与租界交界处,人山人海,群情沸腾。租界里的中国人趁战火暂时停歇,举行了交接食品、药物的简单仪式。接着,一个军官率领各界市民慰问团进入阵地。宋灵漪忽然想到《桃花扇》来。“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直入宫门一路蒿!”她在心里吟咏着断肠诗句。而在断瓦残垣,弹坑血痕间,人们无不向坚守岗位的战士投以激动崇敬的注目礼——除了这无声的语言,他们真不知该怎样表达心底的崇敬与痛惜之感。一腔浩气吁苍穹,这块即将失守的热土上,笼罩着激烈和悲愤的郁郁之情。
      宋灵漪询问接待他们的军官:"先生,有个上尉参谋杨嘉先生在哪里?"
      "你认识他?"军官诧异。宋灵漪点头。顿时围过不少好奇的记者同仁、市民,倾听他们的谈话。
      那满面硝烟的连长沉重地叹一口气:"他一直领导部队与敌人作战,三天三夜不下火线。上午,他在前沿视察时,不幸中了敌人流弹,双腿负伤。经红十字会大夫抢救,已无生命危险。现他正在那边屋中。"
      连长指指掩体后一幢被炸得已摇摇欲坠的小屋。走到门口,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记者们默默放下相机。失去故乡的人同时流下痛苦的泪水。传来杨嘉的声音:"谁?"
      连长说:"是慰问团的同胞们来看望你。"
      一个穿白大褂的外国女子走出来说:"请大家进来吧!"众人悄然走进。杨嘉平躺在地上的一副担架里,身边还放着作战地图,双腿缠满血迹斑斑的纱布。一个护士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去。杨嘉苍白如雪的脸上露出一个淡然的笑:"请随便坐吧!"
      一个记者不由哽咽:"杨先生,你们真是国家的栋梁!你,可有什么最后的话,要对上海市民说吗?"
      几个人立刻反眼瞪他。虽然人人知道杨嘉的归宿必是壮烈的牺牲,但这名记者的问话还是个催人心碎的谶语。在这个时候,除了无声的抗议,人们真不知该怎样发泄心间的悲郁。
      杨嘉立刻回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转告上海民众,我们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息的!中国,绝对不会亡!"随着他的话音,天空响起了阵阵隆隆的飞机声。宋灵漪拼命忍住热泪,握紧拳头。
      远处似乎又响起零星的枪声。杨嘉警觉地抬起上身:"不好,敌人又要进攻了。刘连长,请你马上护送大家安全回去!"
      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我们留下来,和你们一起跟日本人拼!"
      杨嘉默默地摇头:"不,恢复中华的任务还需要你们来最后完成。同胞们,我们都有各自职责,请不要再争了。你们赶快走!"他苍白失血的脸上泛起红晕:"同胞们,快走!"
      人们流泪,叹息,依依不舍地向这个军人投以永别的一瞥,默默外挪脚步。宋灵漪忽然泪流满面地扑了过去:"杨嘉!"
      杨嘉一惊:"宋小姐!你也来了!"
      "我要留下来,陪着你,到最后的时刻......"宋灵漪半跪在担架前,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
      王永勤完全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宋灵漪向一位男子表达出内心的炽热情感。原来,她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动情的女人啊!
      杨嘉感动摇头:"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而你是真正的人才,国家正需要你。快走吧,为了祖国!"他慢慢合上眼皮,不再睬她。
      王永勤劝道:"杨先生,你还是和我们一起撤回租界吧,你伤得太重了......"
      那个记者也说:"我可以背你回去。"
      杨嘉只是在担架上摇头。宋灵漪哽咽一下,举手阻止道:"不要说了,他是绝不会离开战场的。"
      杨嘉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眸中闪过感激的光:"谢谢你,宋小姐。"
      这时枪声又在远处响起。杨嘉急道:"你们快走!"
      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宋灵漪忽然大声叫道:"杨嘉,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活着,活着回来!"生离死别在一瞬间压缩在一起,她再也说不下去,哽咽不能自已。
      杨嘉紧咬双唇,尽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过了一会儿,他拿过血迹斑斑的上衣,掏出一支钢笔,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宋小姐,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很快乐。你是个好姑娘,我祝你幸福!这支笔送给你,愿你用它写出更好的文章来!"宋灵漪接过钢笔,哽咽得说不出话。
      这时枪声更激烈了。杨嘉扭过头,厉声说:"快走罢!"
      王永勤上前拉起宋灵漪。宋灵漪用手捂脸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叫道:"杨嘉,我等着你!"
      杨嘉痛苦地低下头。宋灵漪却被众人硬拉至门口,她用手死抓门框,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低着头的,怅惘的军人容颜,想把这军人,这丢满染血绷带的摇摇欲坠小屋的每一处角落都深深刻在心底。然而,她终于还是被拉出了门。
      杨嘉慢慢抬起头,两颗泪珠凝结在他流血的眼角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