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宫乱》catia

6、第五章

　　一室药香。
　　新封的玉美人因为体内余毒未清，又在水中折腾了半夜，受了风，第二天身体便有些不适，皇上自然大为心疼。于是整个太医院上到院判，下到侍童，都为这位新宠忙得脚不沾地。而玉美人卧床之余，又特特指名魏青跟前说话。魏青自然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于是也没多话，在太医为她请过脉之后，就带着和英到了玉枢宫。
　　美人是二十七世妇中的一个品秩，正四品，按制有九人，然而当今圣上虽处处留情，取为有品的夫人却是少之又少，玉美人尚未侍寝便已经得封，足见皇上对其青眼有加。
　　和英行过礼之后便退到一旁，不时偷偷地向床上瞟一眼，仔细打量曾经的王洛儿，如今的玉美人，她想把这个人看透彻，看出她的心思。
　　玉美人半躺在床上，一头青丝蜿蜒写意地铺了小半张床。除了面色仍然显得有些苍白，和英再看不出她哪点像是“余毒未清”。见两人进来，她摆摆手，示意伺候的宫人们退出，待室中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玉美人突然转过头，向和英笑着眨了眨眼睛，和英顿时两颊发热，忙低头垂目不敢再看，好似做坏事被人抓住似的。
　　魏青站在床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有一个女子……他轻轻垂下眼睛，不，她不是清荷，清荷从未将她的七窍玲珑心思放在与其他女人争宠上，——所以她很苦。
　　玉美人轻轻抬手，示意魏青坐下，只简单一个动作，经她诠释便有了一种别样的滋味：“魏公公，我知道您向来明哲保身，但这一次，我想您必须要下水了。”
　　魏青坦然自若地坐在床边，听她开口，向前略略倾了倾身子以示尊敬，然而面色平淡，明显那份“尊敬”只是尊敬她的品秩而已。
　　“我知道，您这次下水下得不情不愿，我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别人都以为，是我陷害了莫云芝，实际上，是我救了她。”
　　和英微眯了眯眼睛，有些不屑。她若是坦然承认她们为了前途互相倾轧，现在不过是成王败寇，恐怕和英也不见得对她这么反感。
　　“这一个月来，她与我同屋，没少照顾我，我也真心的认为，凭她的容貌气质，宠冠后宫不过是迟早的事。但是从最近十几天开始，她的香囊里，开始出现不该出现的草药。我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向皇后娘娘告了密。”她随之冷笑，“皇后娘娘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叫我把药换成了即刻便会发作的幻药，还换了主持礼仪的女官，令此事进行得更加顺利。——她甚至还派人去琉秀宫放火，她太心急了，不是个好主子，所以我只能自己来。”
　　玉美人惋惜地摇摇头：“云芝还是想得太少了，她只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媚药而已。其实那种药，对人身体损害极大，却有轻微的催情作用，选女们都是处子之身，即使感到轻微不适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但皇帝闻了，自然会对云芝百般疼爱，短时间内，云芝会平步青云，三千宠爱在一身。”
　　“但是久了，她身体便如树木被蛀虫掏空一般，外表仍旧容光焕发，但内里却早已虚弱不堪，什么微不足道的病痛都能令她立即倒下，卧床不起，此时即使是一剂普通治疗风寒的汤药也能令她身体每况愈下，然后，药石无灵。——自然是无灵了，她连寻常药材的三分毒性都承受不住了。”玉美人冷笑一声，“公公您猜，淑妃娘娘会怎样为她的同乡申冤？”
　　魏青低垂着眼睛，缓缓道：“后宫女子，最致命的不过是‘淫’，‘妒’二字。”
　　玉美人点头：“皇后现在虽未被太后架空，但也差之不远。天长日久，有人难免生出些其他的想法，比如，更上一层楼。”她笑了笑，眉眼间藏着不屑，“云芝是郭淑妃娘娘的同乡，说不定之后还会大力支持她回护她，而太后娘娘……终归不可能完全左右皇上的想法。我猜，娘娘的娘家也会帮忙吧，——后宫的争斗，总归会演变成朝堂上的争斗。可惜，那个位子，她永远得不到。”
　　她叹了口气：“我昨天求了皇上，云芝已经出宫了。大概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不带目的的好事，算是报了她照顾我的恩情，——至于她出宫之后是否平安无事，我便再也不能过问了。”
　　魏青微欠了欠身：“娘娘不必跟奴才解释。”
　　玉美人笑了：“我知道，但我需要给和英一个解释。”她转过头，笑看着低着头的和英，“公公最疼的是他，他若对我存有成见，我想，公公也不能保证我们的合作能够顺利吧？”
　　“娘娘似乎会错了奴才的意思。”魏青依旧垂着眼睛，再次否认了她的提议。
　　玉美人笑容不变，亲切地拉过和英的手，似乎想要闲话家常：“有些事情明明很简单，但身在其中的人，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那个位子，无论谁坐都是一样的结果，最重要的筹码不在手中，再怎么算计，不过是为他人做嫁。”
　　“我计划的路，有些凶险，所以我需要公公这样人脉广阔的人帮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品秩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皇上的心，会一直在我这里。”和英微微挑了挑眉毛，咸宁帝一直都极厌烦别人试图揣测他的心思，所以时常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切实体现“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但眼前这个少女，竟然自信满满地说，皇上的心会一直在她那里，她难道会妖法么？
　　玉美人笑得灿烂：“我需要公公，公公也需要我。有些事情是公公也无能为力的，但是凭着皇上的宠爱，公公不能办到的事情，我想，我能够办到。”
　　魏青依旧沉默，玉美人有些失望，继而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公公总归会有需要我的时候。比如说……”她看看和英，又冲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我是先注意到和英，才注意公公的。”
　　“公公自然是发现不了的，但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和英这孩子，在一众小宦官中甚是扎眼。看到了他，我便想，一手带大他的人，一定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魏青抬了抬眼皮，第一次主动发问：“娘娘这话是从何说起？”
　　玉美人收回手，眼望别处柔柔道：“被爱被呵护的孩子，和一直生活在压力下的孩子，他们的眼神有极大的差别。”她第一次看到和英时，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的眼睛极亮，极灵活，虽然她也努力装出一副恭谨审慎的样子，但玉美人几乎可以确定，她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大眼睛会滴溜溜乱转，好奇地观察每一件事物。这绝对不是每时每刻生怕行差踏错的小宦官所能有的举动。
　　即使是王洛儿自己也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神。她似乎从记事开始，一双黑黑的眸子就小心地锁着她的父亲，揣测他的一举一动，费尽心思地讨他的欢心。
　　玉美人笑笑，魏青一直将和英看做是特别的，在他的眼里，她比别的孩子都聪明，比别的孩子都乖巧，比别的孩子都可爱。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在魏青的眼睛里，和英周身都笼罩着圣洁的光环，他又怎么能发现她眼中蕴含的那一点点有异于其他人的光芒呢？
　　能在宫中教养出这样的孩子，魏青绝对有能够令她放心托付的背景。而她所能提供的，不过是令和英更加安全的环境，但这就够了，玉美人可以肯定，为了和英，魏青一定会答应她的。
　　但不是现在，他也在考察着她，看看她是不是值得他投资。她要抓紧时间证明她的能力，却不能走捷径。她不能让她将身家性命托付的人也对她存着三分防备，防着她反噬。
　　她突然闭上眼睛：“我乏了，公公请回吧。”
　　魏青带着和英行大礼，沉默退出，当两人快走到门口时，玉美人突然开口：“小孩子一点点长大了，麻烦也越来越多，公公要早做打算。”
　　魏青的脚步果然顿了顿。

　　回到尚药局，魏青依然沉默。和英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引得他看她之后，才以唇语道：“我自己会小心，你不必因为我做你不喜欢的事。”
　　她害怕，虽然魏青一直待她很好，但她怕魏青会终于有一天选择弃卒保车。——即使是亲生父母，恐怕也有很多人理所当然地选择让子女回报生恩吧？如果未来真这样发展，她没有理由去怨他。但她更怕魏青会选择牺牲自己，她没办法承担这样大的恩情，她更怕失去他。
　　魏青疲惫地笑了笑：“她这样一来，的确把局给搅乱了。”又叹了口气，“吾待价而沽。局势如此，由不得我再中立下去。”
　　和英也叹了口气，慢慢垂下眼睛。她想起昨天魏青在殿上慷慨激昂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听过魏青语气这么生硬地跟人说话，更别提跟‘娘娘们’这样说话。他是故意的么？他是有恃无恐，还是要给谁留下什么印象？
　　也许，魏青是有意跟玉美人合作的吧？宫中的旧势力早已形成多年，陡然加入，就算能证明自己的忠心，也未必能成为人家真正重用信赖的人，若是没有什么是人家特别需要的，那么他也就无法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不对？
　　也许，魏青第一次没有答应，是因为不确定玉美人的能力，也是要表明，自己是认真对待，并且，难于收买的吧？和英低着头抿了抿嘴唇，她要努力学习这一切，她不敢再纯真下去。
　　在这个地方，纯真也许会要了她的命。
　　她不能再靠魏青生活，正如玉美人所说，她已经长大了，她没办法再做魏青的影子，她必须要学会自保，必须要让自己有利用价值，才能不做那个被弃掉的卒子。

　　魏青摸摸她的发顶，目露疲惫，但眼神仍旧慈爱：“我会尽量保着你，若是你愿意，我们出宫也是可以的……”
　　和英不知所措地抬眼看他，惊惶地问：“你要送我走？”
　　魏青笑笑，拉过她的手：“我们一起走……你总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他的瑛儿应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子，见到一个男孩子，相爱，成家，生一大堆孩子……不能像他，在宫里蹉跎一辈子。
　　和英反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魏青的双眼很疲惫，在说到出宫时，眼底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若不是和英与他朝夕相处，根本无法觉察。出宫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吧？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要为了她全盘抛弃吗？她承担得起他这么大的牺牲吗？
　　和英双眼渐渐涌出泪来，她怎么能呢，魏青不是她的生身父母，能够抚养她成人已经是莫大的恩情，她又怎么能逼他为了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或是就此离开他呢？
　　生活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在哪里过活没有痛苦挣扎，不要惨淡经营呢？她何苦去为难他？
　　她定定地看着魏青，一字一句：“我还小，你不必这么早下决定。不过你放心，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也会努力学着照顾你！”
　　干爹，等我长大，我带你出宫！
　　魏青被她认真的神情弄得差点掉下泪来，忙掩饰着伸手推了她一下，强笑道：“真是的，小小孩子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说些煽情的话……好了好了，有我在一天，便由不得你自己闯荡！”但看他略带担忧的表情，似乎也在质疑自己这番话究竟会不会被“意外”打破。
　　顿了顿，才又郑重地发誓：“我魏青发誓，你十五岁之前，定会带你出宫！”十五岁，是一个姑娘家最好的年纪，更何况……和英谨慎得令他心疼，进而自责。可他甚至不能制止她……每次他都装作看不到，并不是软弱，而是他也不知道，若她不这么做，该有什么法子来免除随之而来的麻烦。
　　让她跟着他生活在宫中，毕竟不是什么长久的归宿……
　　魏青一时感慨，抱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令她暂时心安，也令他好过些，只得深深呼吸。这么大人了，在小孩子面前哭出来，不太好。
　　可惜，瑛儿为什么不是他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我等等等，养肥，养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