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宫乱》catia

7、第l六章

　　和英跪在慎思殿门口，静静等着。她身前是一个制作精巧的食盒，内里是两层锡桶，外层套着上好的红木，雕着祥瑞的图案。食盒分两层，底层装着热水，上层一碗凝神汤，碗上封着“御药谨封”的盖子。有了这一套器具，即使是数九寒天，药汁盛在里面一个时辰之后尚能保持温热。
　　已是深秋，因为白天阳光仍盛，所以宫中尚未开始烧地龙，然而傍晚的凉风已经有些刺骨。和英跪了有些时候了，渐渐的膝盖底下好像压着数不清的冰锥，疼得她不停轻轻皱眉。
　　于公公轻声道：“再忍忍，等人出来了，我便给你通禀。”和英忍着痛点点头，抬头勉强一笑以示感激。于公公私下里与魏青关系不错，因此连带着也对和英颇多照顾。
　　于公公是皇帝内侍，即使是大臣议事仍然随侍左右，但现在连他都在殿外守着，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碗无关紧要的平安方打扰皇上呢？和英自然知道自己这种“闲杂人等”只能在这里跪候，等着里面的帝王将他的大事处理完。
　　慎思殿，是皇上批阅奏折，与朝臣议事的地方，先帝亲笔题下“慎思”二字，警戒子孙之意不言而喻。这里虽属外殿，但由于接近内殿，因此历位得宠的娘娘都以能到此伴驾为荣。当今皇上无疑颇有些反骨，自胡相之乱后他便改为重用内臣，对大臣们颇多猜忌打压，因此只有寥寥几位朝臣能够得到入殿议事的殊荣。但不知今天里面是哪位宠臣？
　　和英也只是隐约听魏青说起一些皮毛而已，他曾经说，朝堂上的争斗从来都会分毫不错地体现在后宫内，哪边的势力壮大，哪宫的娘娘底气也会跟着变足，哪边失势，哪宫的娘娘也会由此备受折磨。从今上即位至今，只有一位顺妃娘娘在被抄家之后仍留在宫中，然而同她作伴的也唯有青灯古佛罢了。
　　和英双腿渐渐麻木，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现在皇帝唤她奉药，很难保证她起身时能够保持平衡，一旦将药打翻，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她缓缓变换重心，两手借由稍长的袖子掩饰，轻轻掐揉腿部活血，脑中消遣般地想着，最近的大事似乎只有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大寿，但这件事好像不是由外臣负责……
　　秋风渐停，殿外松涛阵阵也缓缓偃旗息鼓，就在这个难得安静的空当，和英隐约听到里面有人正极隐忍的呻吟，似乎还有低低的呵斥声，虽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但从语气便可想象说话者义正词严的样子。
　　和英低着头，脸颊飞红一片。不是她思想龌龊，而是这呻吟……
　　皇帝的声音她是认得的，这个声音要更年轻一些。但是，整个庆国之内，又有谁敢呵斥皇帝？
　　她宁愿是她听错了，也省得她胡思乱想。和英无端地觉着有些窘迫，她好笑地想，奇怪，里面的人还没有觉着窘迫，她倒是感同身受起来！
　　天完全黑了，不知是不是要下雨，她等了许久，都没有再起风，没有风声的掩饰，里面的声音不再隐约，或者，皇上根本没想着掩饰这些声音。——是啊，整个皇宫都是他的地盘，他能怕谁听到呢？也许赶出于公公，不过是给那人点面子。
　　那低低的呵斥声渐止，片刻之后，殿内传来悠悠的箫声，箫音本来孤高，难免显得有些凄凉寂寞，然而另一种乐器随即加入，曲调却与箫声相悖，柔和缠绵。
　　和英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声音古朴浑厚，箫声起初似乎有意引导那乐器，然而和鸣一段之后，那乐器终于反客为主，引导箫声和着它的曲调吹奏，箫音虽被那乐器压制，但仍不时趁乐曲间隙吹出一段清高的曲调。两道声音缠绕相斗，虽然差异极大却又出奇的和谐，一曲终了，箫声陡然拔高，宛如鸟鸣，倒是终于压住了那乐曲的温柔古音。随着箫鸣终了，久违的秋风突然大作，松涛宛如海浪般澎湃汹涌，和英紧紧咬着嘴唇，汗透重衫。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撞上这样的事？
　　饶是她不懂乐理，也省得是那乐器求箫音而不得了。有君臣父子的纲常伦理压着，千百年来，哪见过臣子向皇上示爱？若是皇上对臣子有心，做臣下的理应沐浴焚香将自己双手奉上才是，怎么能这样“不识抬举”！
　　她紧张得双耳发热：就算她听见两人干柴烈火了也没关系，反正后宫从来不乏这种场景，皇上也是被围观惯了的人，他幸各宫娘娘的时候，床边不是照样站了一排宫人手持着各种器具“贴身伺候”？但现在这种求而不得的状态，若是皇上一个恼羞成怒……
　　以往为皇上请平安脉的是胡太医，他一向是在初一十五的辰时为皇上诊脉，送药方至尚药局后未时送药，那时皇上往往小睡刚醒，无人打扰，正是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候。几天前胡太医因为选女的事告老，所以今天改换卫太医请脉。卫太医换了个方子，虽然一样是和中理气为主，却比胡太医的那个方子熬起来繁琐许多，他又比往常晚三刻请脉，因此和英奉药时已经较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简直要了和英的命！
　　这个卫太医是什么来历？
　　怎么这么巧，昨天玉美人刚刚跟魏青示好，今天她就撞破了皇上的奸情？
　　和英小心地深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冷静，一定要冷静。对了，魏青常说，诗词歌赋无不言志，方才那箫声孤高平和，入朝为官，尚能维持孤高姿态的，必定心中尚有几分仁慈吧？要不要冒险？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和英忙伏低身子以示恭敬，一人从里面走出来，似乎吓了一跳：“于公公？”虽然声音中有些微不可查的惊慌，然而语调仍然优雅。和英感叹，听声音便知道君子如玉！
　　于公公轻声解释：“奉药的小侍童，脑子向来不怎么灵光。秦翰林慢走，咱家先领他进去。”
　　搏一回吧！和英咬咬牙，趁着将起身的当口，抬头直视着那人，目露哀求。
　　那人不过二十几的年纪，挺直的鼻梁，双眼如同画一般动人。他见一个奴才竟敢直视他明显吃了一惊，眉头一皱，温润的嘴唇轻抿。和英一慌，双眼中哀求更浓：求您，我知道您是君子，救我！
　　那人与她对视半晌，终于笑了笑，声音大了些：“这么小的孩子就在宫中侍奉了……”转身对于公公道，“不知怎么的，这孩子还挺合我眼缘……于公公请！”说着微侧了侧身子，和英轻轻吐了口气，感激地冲他笑笑，爬起来再向他按规矩行礼后，才低头入内。
　　有那么一瞬间，和英以为她已经渡过一劫，这一遭已经恢复之前的模式，待她试喝一口之后由于公公将药递给皇上，等皇上喝完药，她便规规矩矩地行礼退出，整个过程她不会抬头，也不会有谁说话，皇上更不会起了要看一个八品小侍童长相的念头。
　　可是今天注定是不合规矩的一天。
　　“朕很可怕么？你怎么总低着头？抬起头来。”
　　和英无法，只得再行一礼后缓缓抬头，然而眼皮依旧是垂着，——私窥圣躬，可是大不敬的行为。皇上不是秦翰林，他绝对不会把她的性命当回事。
　　“这孩子多大？到年纪了么？”皇上似乎很吃惊。
　　“回皇上，他叫和英，今年整十四，可能是先天不足，所以显着小。”于公公轻声解释，顿了顿又补充，“这孩子天生失语，不过倒是乖巧。”
　　“朕看着他有些眼熟……”
　　“可不眼熟么！他为皇上您奉药三年了。”于公公笑道，语气里有恰到好处的热络，“方才秦翰林也说觉着他合他眼缘呢，这孩子真是有福。”
　　皇上也笑笑，眼中锐光渐消，抬手将药汁一饮而尽：“今晚摆架玉枢宫。”
　　和英略略退后一步，收好药碗后向皇上行大礼，皇上不耐地摆摆手，和英低头，仍旧全身紧绷地退出。
　　待回了尚药局，和英才惊觉后背已湿，汗液透过背后的绷带，带着血水浸透衣裳。魏青吓了一跳：“怎么伤口又裂了？”急急拖着她来到内室重新消毒上药。
　　魏青一边上药一边心疼，和英还真是命途多舛，自从受了杖伤后便一直折腾个不休，伤口始终不能痊愈，好好的后背怕是要留下疤来了。
　　“干爹……”和英轻唤魏青。
　　魏青手下不停，一边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我有多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和英不理他的玩笑，声若蚊蝇：“干爹，我想问你两段曲子……”
　　“曲子？这我可不在行，你问就是了，我尽力。”
　　和英短短哼了个调子，魏青凝神思索，犹豫道：“似乎是《晚风吟》，儒生们最喜欢，表达自己不畏权贵，一心只为民生。”和英又哼了个调子，魏青的眼神有些怪异：“凤求凰。你从哪听来的？”
　　和英低下头冷笑不止：这曲子，恐怕要改成“凤求凤”才应景吧！
　　魏青回想了下和英今天的行程随即了然，不由有些紧张：“皇上什么反应？”
　　“没事，秦翰林说看我有缘，皇上就算为了讨他欢心，也不会杀我了。”又拧着眉道，“也不知道这位翰林会不会终有一天惹得龙颜大怒。”
　　魏青知她担心什么，低低笑了一声：“唉，有些话本不该现在说给你听。——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侍，侍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不管那秦翰林是有意还是无意，皇上很明显是乐在其中呢！”要环肥燕瘦，他招手即得，有一个求而不得的令他尝鲜，他为什么要急着结束这场游戏？
　　和英低低应了一声，明白之后，不免觉得皇帝下作。她不是歧视男人之间的这种情感，——虽然相较男女之间有些怪异，她只是觉得……一个男人，因为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不得不陪着九五之尊玩这种感情游戏，——那个君王，竟然还是“有道明君”？
　　“只要不玩江山社稷，臣工的笔是不会去写他荒诞的一面的。”魏青知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现时不比以往，以前还有迂腐的儒生出身的臣子为了博个好名声悍不畏死地指桑骂槐，现在这种人不是躲在民间郁郁寡欢，就是早早在阴间破口大骂几年了。臣子们早已对咸宁帝的杀伐妥协，——只要你还勤于政事，只要你在大事上还清醒，爱玩什么，你随便吧！
　　和英拧着眉毛，心里闷闷的。
　　在后宫看惯了的事情并不等于这件事在其他地方出现的时候就是正常的，也并不等于换了对象换了地点后，这件事还是对的。她虽然仍然没看清皇上的长相，但她觉得他一定是个恶心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我等等等，养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