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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勉的纸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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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幽深逐渐漫过了一切。
我透过那个人的指缝,看着炸现出霓虹亮光的洞越来越小。
而我尾随的那一队女人,也像深海中,一只潜入暗礁石缝的长尾巴鱼,怪谲地晃动尾巴,隐进洞去,消失不见了。
小醪,我看见王雷了。
“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说……”
他欲言又止,捂着我的嘴,把我拖进另一个黑色的狭小领地,又把我藏在门后,压住声音对我道。
我没有回他,那只手还扣在我的鼻间,让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周围黑色的氛围沉静如梦,让我不想要打破。
他大概觉得我无动于衷的样子很奇怪,也没有继续说话,另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着,咔,摁开了灯。
霎时,炽黄的灯光从他的头顶洒下,只把他山一样的眉骨点亮,眼塘子里依旧沁着两汪黑。
“……什么?”我道。
他说词只说一半,是在让我做填空题吗。
我们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寂。
他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探求。
而我,正在思忖他在我回忆中的样子,企图把那个停在三年前、在电视机里鼻青脸肿的少年,带入到面前这个一身正装、打着发胶、体味清淡的男人身上。
自从初中毕业,我已经快三年没有见过王雷了。
他完全变了一副样子,不再像初中时,“傻大个”一个,挂着一脸的凶神恶煞,过街老虎,人人害怕,惹人背后闲话。
我瞄见他胸前黑色的枪驳领上、别着的银色金属质工牌,反着头顶的灯光,亮光灼灼,猜测他大概是这家夜店的一位员工。
没想到,抛入了社会中,他这一张不像“好学生、的脸,竟然还挺有市场价值。
“秦勉,你不是说看不起来这个地方的人么?怎么又来了?这次不是被人忽悠来的了?”
王雷道,说到“看不起”三个字时,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眉心蹙出几褶小山川。
“啊?”
我一脸懵逼地回道。
他把我的名字念的音调怪怪的,后面说的话更是让我难以理解,明明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我却不能知晓它的意思。
小醪,我第一次意识到,离开了你,我竟然什么都做不好。
以前,如果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要见什么人,你都会提前给我做好安排、做好规划,从面对面的叮嘱叮咛,一直到后来的一次不落的书面指点。
我习惯了被你拽着往前走,虽然我一步都没好好走过。
我四肢懒散地被你硬拖到了现在,像个拽在工地上的破水泥袋子,破破烂烂,灰尘扑扑,乱手开膛破肚,剖出内容物,就能够直接倒入搅拌机,投入使用。
你是那么的了解我,知道我的懦弱,知道我的一切,但是我却一点都不清楚你。
所以,你到底去哪了呢?
王雷说的“又”,说的就是你吧。
我半天没有回王雷的话,一无所知的我,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接话的词汇,我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为了和他人交流。
社交,不是我的领域,这是小醪你的领域。
小醪,我明明是下定决心来找你的,但我却只带了一双眼睛,一双惶惶不安、呆滞木讷的眼睛。
“你……”
王雷道,大概看出来了我是个患有自闭症的傻子吧。
就算没看出来,他也应该意识到了,要想和我沟通起来,很困难。
“是你来了啊。”
他对我道,终于下定决心,确定了什么观点一样,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他会因为“沟通未遂”,而放弃和我的交流呢,没想到他一转常态,竟让他找到了窍门。
王雷冲我笑笑,道:“自己来的?”
我点点头。
王雷:“那怎么来的?又是被人骗上车的么?啊,不能说骗,说骗如果被你那个姐妹听到了,那得怼死我,她说话呛的很,骂不过。”
我点点头,逐渐找到了些和王雷接话的节奏。
他再说你呢,小醪。
王雷轻轻一笑:“哈哈哈,你们姐妹俩可真有意思,明明哪里都不一样,却总能想到一块去,淌同一片浑水,你说说,要不是管头走路从来不往后看,要不是我碰巧要去调酒台查酒,你就真的要被稀里糊涂带走了。”
我看着他,觉得他说得对,便又点了点头。
小醪,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是第一个分得清我们俩的人。
是你告诉他的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你是要向旁观者揭开我们俩了么?
你要开始背叛我了!?
我们俩本来就难舍难分。
我们俩之间是一个密封的小世界,小世界的外面才是现实。
而你现在,却要把小世界的外壳儿掰开、粉碎,把我裸露在空气中,暴露众人的目光下。
你要做什么?
你要开始抹杀我了么?
你怎么能这么做?
秦醪,我并不是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吧。
我承认你的聪明果敢、活泼大方,承认你的讨人喜欢、能说会道。
我承认你的一切……
难道,就是因为我承认你,仰慕你,你就要开始抹杀我了吗?
你知道我害怕同所有人交流,我太敏感了,和任何一个外人说话,我都会过于关注他们的神色、语气、肢体动作的变化。
说话人稍微撇了撇嘴、皱了皱眉、语气放低,都会让我心惊肉跳,都会让我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让我殚精竭虑好长时间。
你还记得吗?
之前妈妈带我们去见过一个远房亲戚寻求资金帮助,那个亲戚说家里太远,正好路过我们的城市,可以顺道来看望我们时,再商量。
我们那时候刚下学,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拉开家门,我一兜头看见了那个男亲戚,我和他说了声“好”,他点点头。
我又瞥见一旁的女亲戚和妈妈正坐在沙发嗑瓜子,就觉得她应该也听到了我的问候,便没有再凑到她的跟前强调。
结果吃饭时,女亲戚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虽然事后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故作严肃,但当时我还是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毕竟妈妈顶着如出一辙的表情看我时,从来都是指哪打哪的。
女亲戚看着我,对妈妈道:“你这孩子学习这么刻苦,不会是学习学傻了吧?怎么都不问人的?”
女亲戚长着一脸雷厉风行的样儿,她的丈夫蒙头吃饭,很“礼貌”地没有插她的嘴,可我却遭了殃。
女亲戚和妈妈一起审视我,在餐桌上,在一个本应该温馨和睦、其乐融融的吃饭时间,她们的表情不亚于前来勾魂取魄的黑白无常、魑魅魍魉,看得我浑身发紧。
我像一个不违规不犯法、安安生生的普通人,在一个循规蹈矩、平静祥和的午后,被残酷无情的死神,下达了生命只剩三秒的死亡通知书。
女亲戚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我不向家里的客人问好,不微笑,不开朗,只知道学死习,都学死了,还依旧成绩平平,毫无起色。
我在用妈妈审视我的态度,来揣度别人对我的审视。
我好害怕啊,害怕的要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大脑里有十级地震,摧枯拉巧,扫荡一切。
那些脑神经不受控制的活跃起来,四处宣扬会让我精神紧绷的激素和神经递质。
我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如果在原始社会,我的这种紧张状态,足以让我逃过一只饥饿狮子的乘胜追击,但是我却在用它来对抗亲戚可有可无的无心之言。
我知道她为什么针对我,但又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针对我。
明明是亲戚,明明是好久没见一面的亲戚,她不应该和我乐乐呵呵的问个好、叙个旧吗?就算不说话,心平气和地握个手也好啊?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呢?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她没有真的针对我吧?她为什么要针对我呢?
我这么无足轻重,杀死我,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这么无足轻重,不就是上赶着被人杀的么?
当时还是多亏了你跳出来,操纵脸上那些不听我指使的肌肉,挤出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来,甜甜的回了一句“姨姨好”,要不然,我真的很有可能会当场发疯,大声呼号,四肢乱窜,打翻所有所有的餐盘碗碟,甚至用脑袋使劲捶打桌子,头破血流,肝脑涂地。
所以说,小醪,你是厌倦我了,对么?
厌倦了我来主导这具身体,厌倦了我这么懦弱不堪的一抹还在玷污这具身体,厌倦给我收拾烂摊子,厌倦了我的存在。
你虽然看起来,每时每刻都在替我解决麻烦、帮我渡过难关,其实,你只是一直在解决我制造出来的蠢问题,为的就是让我丧失解决问题的能力,然后毫无价值地、像个没有脑子的蝼蚁一样活着,缩在我们俩的小世界里,那个我甘愿、你故意而造就的小世界里,对么?现在问题解决了,你开始顺道解决我?
小醪,是什么让你如此的努力呢?
是活下去的欲望?还是仅仅是为了延续母亲对你的期望?
我真的想不明白,我真的很难相信,你和我之间的疏离是你早有预谋,预谋着让我孤独地面对我俩以外的人,让我因为经验缺乏、情感残缺、情绪难以控制,而自己杀死自己,然后永远地不复存在。
你是要让我在死神的镰刀下,心甘情愿地引颈受戮吗?
你觉得我会如你所愿吗?你觉得吧。
你自以为是惯了,世界纵容你太久了。
王雷撩开袖子看了看腕表。
“秦勉,我还有活要干,先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哪里都不要乱跑,等我回来亲自送你出去。”他道,那语气恳切得像是答应了什么人要照顾我。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想找你了秦醪,起码这段时间内不会再想了。
因为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王雷也冲我点点头,最后嘱咐道:“秦勉,你一定不要乱跑啊,夜店里人多眼杂,什么歹人都有,你这么漂亮很容易出意外的,你就在我的休息室里好好藏着就好,这里不会有人进来的,这附近都很少会有人经过,就算有人进来了,你只要藏在衣柜里,从里面把暗锁拴住,也能够万无一失。”
我说:“谢谢你。”
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没想到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稀罕话,值了!”
说罢,他又把嘱咐重新说了一遍,然后,搬起一箱酒,像小屋里没我这个人一样,关上灯,用脚勾着磕上门,走了。
黑暗再次将我包裹起来。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像是被黑色给塞满了,但是我的瞳孔,依旧不知餍足地张着两只深不见底的大圆口。
我不知在小屋里浸泡里多久。
突然,我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带着几丝慌乱,向我所在的地方疾行而来。
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锁在衣柜里,听着那串脚步声中掺杂上了几声转开门把手的声音,咔咔,门开了又关,把我和另一个人关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