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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醪的纸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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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勉,我和妈妈在精神病院,说了第一次“再见”。
此后,我还会和她说好多次“再见”,但是,再见的次数只会减少,不会增多。
你放心吧。
我背起卸下重担的书包,那书包轻飘飘的,没有了平时装满书本、直指地心的下坠感,反而让我感觉,自己就要飞了起来。
我倒退着挪动脚步,退到病房的门口,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抵住门把。
端着两颗苹果的小护士没再来了,精神病医院的病房比较特殊,都是单人单间,我抵着那扇门,隔离出一个只有我和妈妈的小空间。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隔了有近十米远。
妈妈听到我说要走了,端坐在病床前,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只小小的暖水袋代替她,躺在雪花花的被褥里,枕着松软的枕头,只露出一张紧闭的嘴巴。
“再见啦。”她冲我招招手,对我道:“再见啦,我们一会再见儿。”
我听着,背后那只手不由得攒紧。
我没有回应她的告别,而是有点严肃地问她:“你放心吗?”
她显然没有听懂,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我加深意思,又道:“你放心让女儿独行于世吗?她那么特殊又那么脆弱,没了你,你觉得,她真的能好好的生活下去么?”
她终于听进去了一般,表情镇定下来,有点肃然地看向我,大概是在咂摸我方才说的话的含义。
我接着道:“你明明知道一个身体只能容得下一个灵魂,却还要在我们俩之间设下牵绊,让我们俩互相辅佐,又互相对峙……”
“我知道,你只是在帮助你那个从小就精神错乱的孩子罢了,你想让她克服精神上的困难,去过正常人的日子,但是……你知不知道,你……”
“我在走一步险棋。”
妈妈突然打断了我,她仿佛突然康复了一般,两只有点向两边斜视的眼睛趋于正常,凝视着我,凝视着她那个很久之前做下的决定。
她道:“你们两个,我一直在用不同的态度对待,就是为了让你们在私下里,可以互相区分,因为有了差别,你们才能够互相认识彼此。”
“你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对存在啊!”妈妈叹道,语气高昂起来,眼睛里淬着两抹光。
“你们永远互相陪伴,你们之间有着比亲人还亲的关系,你们甚至不用去和世俗一样,冒着巨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逃避孤独,再去和别人缔结什么盟约,就能够舒舒服服、热热闹闹地走过人生最难、最孤独的几年。”
“是啊。”
我扯了扯嘴角,如果没有妈妈的区别对待,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和一个傻子在一个屋檐下,共享着同一注涌出心脏的新鲜血液呢。
“但是。”
我冲她拧了拧眉,有点阴险地道:“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心甘情愿地和一个傻子,共享同一具身体呢?”
“我这么智慧,我这么讨人喜欢,我明明可以聪明地运用一些手段,一边把她顶下去,一边还让她对我大加称赞的。”
“那么,我凭什么要和她绑在一起,我又凭什么牺牲自己,去成全她呢。”
“就因为我是她的附属品么?”
秦勉,多么令人感动,妈妈她虽然傻了痴了,但她依旧为我们俩的事吊着一根弦儿呢。
我只要挑拨离间,把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搅混,搅和得白热化,这时,她总会惊醒,变回一个正常的母亲。
记得那个妈妈的小情人么?就是那个酷爱油头的紧身牛仔裤大“衰”哥。
他被自己的原配老婆踢了,身无分文,毫无家底,就想来投靠我们家。
说是投靠,呵呵呵,他才不会作出“投靠”这么趋利避害的聪明抉择呢。
像他这种靠激素催生的类人类,有着一套恶心且变态的生命驱使装置,启动装置的机油,就是那目的不纯粹的多巴胺。
他的前妻把他养的太好,养尊处优,平日里没少往他的身上砸钱,让家境贫寒的他一步登天,靠着一纸结婚证,顺利过上了二手富豪的神仙日子。
他当着大排档的大经理,管理一众小喽啰,以及我们那个沉鱼落雁的漂亮妈妈。
物质的充盈催生着心理的腐败,当艰苦卓绝的高尚品质被钞票的金雨生硬地冲逝殆尽,剩下的会是什么?
只会是那些埋藏在心底不敢告人的秘密、那些爬满绿头苍蝇的晦暗,阴云密布,嗡嗡作响,黏水勾连,伴着腥臭,暴露在阳光下。
他喜欢妈妈漂亮的容貌,喜欢她怎么吃都匀称的身材,喜欢她那时不时流露出的“归顺”、那股和她的叛逆相辅相成的“归顺”。
这股“归顺”让妈妈不由自主地去继续寻找可以依靠的男人,而他,喜欢被人依靠,他家里的那位太强势了,竟然让他一个男人完全没有做男人的感觉,这让他感觉糟心。
他需要在外界去寻找这种成就感,做男人的成就感。
他苦苦地寻找着,像是心里豁了一个洞,如果不快点找个塞子塞上,生命力就要从这里淌尽干涸了似的。
这种欲望在他的心中如火如荼,愈演愈烈,像有一个野人举着石头磨成的武器在疯跑、呼号,最后,竟然扭曲了,从一种欲求不满的渴望,变成了一种罪无可恕的贪欲。
野人端起自己想要用来磨成武器、猎杀野兽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硬生生在进步的道路上注销了自己。
他见到妈妈的女儿的那一刻,眼睛就没有离开那个美丽的女儿,他慌乱地吞了一口唾沫,心脏在紧张兮兮地跳动,他怕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肌,会吓到眼前这个夜色月光一样的小姑娘。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喜欢她的母亲,他更喜欢的是母亲的女儿。
他喜欢年轻的女孩子,越年轻越喜欢,但又不能年轻到低幼,因为那样没有做恋人的感觉,会有点像做孩子的爸爸,爸爸可是个累人的活,他可不干,他只想谈会让人心痒的恋爱。
他自信的想,我对谈恋爱可是很挑剔的!我对谈恋爱超负责任的!天底下没有比我更认真的人了!
秦勉,你知道吗,自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从他的眼底望到了这抹“贪欲”,酒香不怕巷子深,香气也是幻觉的一种,往往指向死亡的湖底,就像那些贪恋猪笼草蜜糖的小虫。
他明明知道我们家在哪儿,还几次三番鬼鬼祟祟地在小区附近流窜,为的就是蹲到一个妈妈不在家的点儿,来敲我们家的门。
笃笃笃!
“我是你张叔叔啊!开开门!嘿嘿嘿。”
笃笃笃!
“我是你张叔叔啊!小美女!开开门!”
笃笃笃!
“小美女!我从猫眼里看到你动了!我是你张叔叔哇!你还记得我吧?”
他一直来敲我们家的门,讨厌死了,这种不请自来的脏东西我见多了,我才不会理会他们。
我只当在家门口盘旋等着趁机溜进温暖室内吸人血、繁衍罪恶的恼人蚊子又多了一只。
真不知道地球上,为什么一定要有蚊子这种埋汰货色。
他敲不开我们家的门,悻悻然地揣着手走了。
我也下了岗,轮到你坐镇。
我是很肯定你不会给陌生人开门的,但是那一次还是出了岔子。
命运的指针总是在人走神的时候,悄然挪动,措不及防。
他又噔噔噔一路小跑了上来,再次,笃笃笃地敲响了门。
你疑惑把眼睛对上猫眼,看到男人抱着一堆衣服,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泛着一层抹了地沟油一样的恶心油光,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颗充斥在整个空间的大头,其余的部位成球面状隐退在头后,像一个在鱼眼镜头下夸张、扭曲的怪人,或者说,一个极限趋光的蠕虫,卖力地朝着猫眼大的亮光抻起脖子。
尽管那条纤细的脖颈儿早已不堪重负。
“你是谁呀?”你道。
“我是你张叔叔!我们见过的。”他道。
你恍然发现,男人手里抱着的,是家里经常挂在窗台外面晒的衣服,很多是你的内衣内裤袜子,有一些还是丢了好久的那几条,原来只是掉到楼下了么?竟然都被他捡回来了。
“你的衣服掉了,就掉在你家窗台下,我碰巧路过。”他这么道,其实意思是让你打开门,他好把衣服递给你。
你想了想,确实得开开门,才能拿到衣服,便开了。
谁曾想男人竟趁你不注意,恬不知耻地把脚挡在门缝里,挤了进来,怎么也要进来坐坐。
“我好渴啊!”他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点都没有拘谨,像回了自己家。
“你刚才是在睡觉吗?怎么敲门没听见?”他道。
你点点头,你刚才确实在睡觉,因为是我醒着。
男人也跟着颔首,笑起来,拿腔弄调地道:“真可爱。”
他拎起一件文胸给你看:“这是你的衣服嘛?好可爱啊,还是小熊的,是你妈妈给你买的嘛?小小的、软软的、像是杯子蛋糕。”
你蹙眉,不理解这个人到底想表达什么,总感觉男人用的修辞,不是在形容手里的衣服,又感觉尽管是这么形容自己的贴身衣物,也并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勾当。
男人往前欠身,伸长手臂,把你拉到跟前,嗤笑着把手指肚抚上你皱起的眉心。
“愁什么呀?这么漂亮的一张小脸,不要愁眉苦脸的。”男人“温柔”地道,你看着他都可以来当自己爸爸的脸,心底涌出一点陌生的情绪,但很快就被海浪一样汹涌的恐惧给浇灭了。
因为妈妈今天调休,不上班,很快就回来了。
你不是在害怕男人的阴谋败露,你是在害怕妈妈会杀了自己,因为你竟然在私自会见妈妈的心上人。
妈妈都没有把你的存在介绍给他,你却上赶着把人往屋里领……
你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