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小厨娘》赵朝朝

8、第 8 章

　　世安堂位于整个将军府中轴线上，乃是最为要紧之地。五间开的屋子，老夫人日常起居都在西次间。前头还有个抱厦，平日里无论是谁进进出出，站在抱厦的廊下，就能看见庭院中一株参天的古树。

　　老夫人也时常望着它出神。

　　那是新帝登基、赐了府邸之后，郭长生带着三五侍卫，亲自从凤鸣山上请回来的。

　　端着鲈鱼汤从厨房出来的，是个身穿靛蓝色褙子的婆子，专司往世安堂送膳。

　　轻手轻脚走到老夫人近前，“老夫人，这是新来的赵九娘子为您准备的，宋娘子特意让老奴送来与您评鉴。”

　　老夫人现下正端坐官帽椅上，跟前是个翘头案几，其上摆着份儿礼单。虽称“老夫人”，华发早生，也不过才年逾四十。

　　“搁着吧，没什么胃口。”无甚精神，只顾盯着礼单瞧。

　　身旁侍立的春妈妈笑着劝道：“老夫人，您都瞧了半晌了。年年往漠北送礼，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的。您先尝尝这鲈鱼汤，老奴瞧着挺好的呢。”

　　婆子朝春妈妈投来感谢一笑。将军不在，也就只有春妈妈这样，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才能劝上两句。

　　果然，老夫人搁了礼单，蹙了蹙眉，让春妈妈伺候着尝了一口。刚咽下一口，眼中不禁迸出些许惊喜之色。

　　半点没了方才的怏怏之感，又吃了几口。直到半碗鱼汤下肚，才眯着眼笑道：“赵九娘子是个好的，果然如她姐姐所言，灶上的一把好手。”

　　不觉中，一碗鱼汤已经见底，春妈妈见着人高兴，“也是她的福气，遇上您今儿胃口好。”

　　见着来人还在不远处站着，老夫人笑笑，“照例，赏她半吊钱。告诉她，跟她姐姐一样，每日来上一趟就行，不用时时伺候。”

　　婆子领命而去，留下的春妈妈瞥见老夫人精神好上了几分，劝道：“您何必这样费神，往年您也没少往礼单上添东西，可哪回不是将军知道了就都给驳了回来。”

　　更有一次，老夫人在礼单中添了几匹秋香色缎子，一顶赤金头面。送礼的人都走到半道了，郭长生知晓后，八百里加急给追了回来。

　　说到这些，更让人难过了。老夫人抖了抖手，再次拿起礼单，斟酌着删删减减。

　　“我不管！我再不管，他阿父给他定下的亲事，早晚得被他给败掉。人姑娘可都十六了。”又说了好些郭长生小时候如何乖巧的话，末了异常感叹。

　　“哎，你说，这一年年的，怎的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呢。”

　　春妈妈想了好一会儿，犹豫道：“京都眼下都在传，承平郡主……。”这话，委实不好说得过于透彻。

　　岂料，老夫人更来气了，一把将笔搁在笔山上，哐当一声。

　　“他要是有这能耐，就算我多年来白操心了，我也是开心的。”此言一出，主仆两个顿时相顾无言。

　　郭长生这二十二年的生活中，出现过的女子，除了母亲和妹妹，以及广为人知的英雄救美，承平郡主之外，再有，那就只能是沈照影了。

　　话说这亲事，还是当年新帝还未起事，一群人皆在漠北苦寒之地受难之时。郭长生之父郭衡，亲自同沈照影之父沈如晦定下的。

　　多年过去了，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

　　厨房上，当身穿靛蓝色褙子的婆子，拎着半吊钱，喜气洋洋从拐角处走来的那一刻，众人神色各异。

　　沈照影定睛在半吊钱上，适才帮忙的小丫头侧头看着她笑得眉眼如弯月，而另一旁的宋娘子则好生跟万管事说了一通，再到沈照影跟前来。

　　“如今老夫人既赏了你，往后就好好干活。记着，守着你的本分，别没事往后院溜达。见着什么不该见着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领着一群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去。这队伍中间，三两个丫头走到半道，还回头朝沈照影笑笑，好似在为方才的奚落道歉。

　　沈照影拿着沉甸甸的半吊钱，欢欢喜喜谢过回话的婆子。

　　不死心问：“我何时能见到老夫人呢？”

　　婆子尴尬一顿，“九娘子有这样的好手艺，何愁见不到人。好生当差，不定什么时候就召见你呢。”

　　下晌沈照影回到云记皮货铺，面对钱三娘、云阳等人的关切，好好安慰了一番，将人逗得哈哈大笑，又拿出赏赐的半吊钱，“云叔，钱婶，这是我今儿得的赏钱，虽说不多，可你们相信我，往后只能越来越多的。”

　　说着就递到钱三娘手边，示意她接过。钱三娘如何肯接，“小娘子，你这话说的。当初我们决定救你，本就不是为了什么钱财。你这样，倒是有些看不起我几个了。”

　　沈照影歉意道：“钱婶如何这般说。且不说您将我救回来的情义，单说那段时日的药钱，也得好几两银子，我这才几文钱。”

　　不待人回话，直直放在圆桌上。颇有一副若是不收下，这场交谈就散不了的意思。

　　钱三娘见人坚持，侧头看了看云阳，而后拿起钱来，分了两半。一半搁在自己跟前，一半递回给沈照影。

　　“既如此，我就暂且收下一些。其余的你留着，往后在将军府当差，不比在家里，万事都得当心着些。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说着说着，钱三娘方觉得有些失言了，她们二人于榆阳县外相逢，能好好斗嘴相处许多天，已然是莫大的缘分。

　　说到“家”这个字眼，沈照影的眼睛猛然有些困倦，想回房歇下了。遂连忙起身离开，匆忙得将脚边的圆墩踢翻也顾不上。

　　一路小跑着回房，站在踏跺上，才发现身后还有一人，沈照影有些不耐，回头瞪了一眼。

　　云武吓得一个闪身，“你……你今儿不是得了赏钱么，你云小爷我是……是特意跟过来让你还钱的。一共五十文，可别耍赖。”说着就伸出手摊开。

　　沈照影瞧着这夯货，真想瓢开他的脑袋瓜子，怎的这么爱钱呢。

　　爱不爱钱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关键是在她这个老抠门跟前爱钱，折的还是她自己的钱。这么想着，更让人难过了。

　　钱婶是如何教孩子的，怎么跟爹娘差了这么多。

　　“何时欠了你的钱，拿出凭据来。”

　　云武憋了一天的邪火，顿时直冲天灵盖，“好你个沈小娘子，忘恩负义。我这就去将军府，将你是个流民的事说出来，看谁敢要你。”

　　这话可真是严重了。

　　他说完，也恨不得扇自己的嘴，可话已说出，哪里还能有收回来的机会。另外，扇自己也太疼了些。

　　是以，云小爷默默低下头。

　　沈照影崩了好久的面皮，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二货，弄得险些一破到底。即刻数了五十文递过去。

　　“给你，以后再拿这个说事，我就去告诉钱婶，说你还在清风楼后跟着一群帮闲胡闹。”

　　威胁人，谁没个把柄。

　　云武气得鼻子都歪了，连钱也握不住，散了几文钱，捡也不捡，拂袖而去。

　　及至屋内，云武喝了好几壶茶，才歇了心中的火气。想着自己为何如此奇怪呢，一整天分明是担心的，适才在屋内见着她险些落泪，分明也是担心的，临门一脚就只记得钱了。

　　想不明白，也不耽误云小爷睡觉。

　　天是真的热起来了。沈照影最近每日给老夫人做上一顿饭，偶尔得几个赏钱，日子逍遥也无聊。

　　眼下她站在洗剑阁二楼，凭栏远眺，入眼的便是从宣德楼而起的御街。

　　御沟深深青荷满满，青翠欲滴，娇艳无双，偶有清风袭来，弯弯垂柳与荷叶尖相互缠绕，难舍难分。红的黑的杈子，间隔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挑担的小贩，叫卖的商户，前后簇拥的轿撵。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这里已经是冬天的事情了。好几个月已过，除了攒下三五个铜板，还是一事无成。

　　略略坐了片刻，沈照影便下得楼来，见着秋霜，问：“还在这儿，不是说要去前院当差么？”

　　秋霜便是那日她被宋娘子刁难时，出来帮她的小丫头。相处不过几日，便知是个极好的丫头，成日里九娘长，九娘短的，惹得沈照影恍恍惚惚，到有几分自己真是赵九娘子的感觉。

　　“我知道九娘爱来这里，特意来等你的。”秋霜笑得好像个献宝之人。

　　“等我做什么。我来洗剑阁闲坐，可是被宋娘子敲打过的，也不是什么光明的事。”

　　秋霜：“不是说这个。哎！九娘之前不是问我说，将军何时回来么，今儿我得了春妈妈的信儿，就是叫人好生收拾厨房的。估摸着，不日将军就要回来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将军真的就要回来了。”沈照影一把上前将人拉住，很是激动。

　　“那自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九娘想知道的事，我得了消息，自然片刻不歇地来告诉你。”

　　沈照影激动地就差上蹿下跳，好想在人脸上摸一把，可不甚合适，“要是真的，明日下了值来厨房，我教你做芙蓉鱼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