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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桃林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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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希为见着面前这四只狐狸睡得昏天暗地的模样,将那喝空了的酒壶端到面前,讥讽道:“阿弗,我虽达到了目的,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过一壶酒而已,就能让一只狐妖绝了自以为的修道坦途,何其讽刺?”
说着她将几只狐狸叠罗汉般垒到身前,手也卡上它们的脖颈:“便是我想即刻杀了它们,它们也毫无还手之力!”
“阿希,妖族大多欲望驳杂,眼前这几只不过是其中之万一罢了。”李之弗方才也见着了这只狐狸被桑希为借美酒引诱的过程,诸多丑相令他十分看不过眼,此时出言自然辛辣。
“算了。”桑希为的手在它们脖颈处停留片刻,还是放弃了杀死它们的想法,“我还是有点下不了手,细细想来它们的过错也不大,甚至为了心中私念,反而还奉承了我许多时日。这便罢了吧!”
“如此,阿希须得提防这群狐狸醒来找你麻烦了。”李之弗提醒了一句。
“它来便来吧。”桑希为无所谓道,“左不过喝酒误事四字而已,我却也不怕它!”
李之弗没有再劝,这是桑希为自己的选择,其间苦因乐果自有她自己品悟,他只需护着她的性命便够了。
桑希为拿上猴儿酒的酒壶,便踉踉跄跄地从狐九的住所离开了。待到她回到住所,抄起竹棒,背上自己的兽皮包裹,回忆着这狐宅的布局,便寻摸着往大门走去。
“小仙长,你这是要去哪啊?!”阴恻恻的声音从一边院墙上响起,她循声抬头,墙头便坐了个妖娆女子,看其样貌正是胡柔。
桑希为心下一紧,只庆幸自己出来时依旧做着醉鬼模样,站在原地盯了她半晌,直将胡柔盯得十分火气蓬勃成十二分,柳眉倒竖就要骂人时,才傻兮兮地笑道:“原,原来是柔姐姐啊……我……”
桑希为踉跄着往胡柔所在之处扑去,手中竹棒好巧不巧打在胡柔腿上,她只做不觉,仍旧傻笑道:“我,我正要去找你哩!”
“你找我作甚?!”
胡柔告假归来,见着自家弟弟身上挂的那些鬼东西本就气得七窍生烟,又听闻这小仙长成日与狐九并狐二十八它们一起厮混,还强硬地将自家弟弟也拖了去。
自家弟弟这些时日还不知被它们如何作弄?!定然受了大苦!身上那瘦下来的几圈肥肉便是明晃晃的证据!她此来正是找桑希为麻烦的!
此时桑希为不仅喝得醉醉醺醺,手中竹棒竟然还抽了她一下,胡柔的怒火更是勃发!
桑希为心道这胡柔着实宠狐四十一,看她这么大的火气,想必从狐四十一那出来便来找她的麻烦了。这倒是巧了,若有这只狐狸相助,她出狐宅就更有几分把握了。
她将那猴儿酒的酒壶举到胡柔面前,作出回味不已的模样道:“柔姐姐的宝雉滋味甚美,若能配着这猴儿酒一起享用,便更绝了!我这次——”
桑希为嘿笑着凑近胡柔,一口酒气喷到胡柔脸上:“便是去找柔姐姐的,若是还有那宝雉……”
胡柔如何认不出这猴儿酒?!这酒正是自己为了绊住狐九才舍出去的!万万想不到,如今竟然被这小仙长得了手。
可这小仙长说了什么?!喝了几杯黄汤便卷着铺盖要去找她,言语间真的将她当成了个呼来喝去的厨子?!
在桑希为拿出这猴儿酒的时候,胡柔的表情便有些不对。待到桑希为说去找她只为那一口宝雉时,胡柔满腔的怒火便如烟花般炸开了!
她怒极反笑道:“小仙长,你黄汤喝多了吧?!猴儿酒喝着,宝雉吃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桑希为眼巴巴地看着胡柔道:“柔姐姐,你的手艺那么好,便再为我烤一回鸡空格吧!这——”说着她看着手中的猴儿酒有些不舍,眉目挣扎间露出忍痛之色,将其往胡柔跟前一递,“这酒也可与柔姐姐共享,只求……”
胡柔听到那宝雉被桑希为叫成土鸡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后又见她拿着自己舍出去的珍酿来使唤自己,心里那蓬勃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挥手间便将酒壶狠狠打落在地:“拿着老娘的东西使唤老娘!你这厮好不要脸!”
说着一阵妖风卷起,便将桑希为远远丢了出去!不知有意无意,正正巧将她隔着院墙丢进了一池泉水中。
“你这劳什子小仙长离老娘的弟弟远点!要不是看在老祖的份上,我必杀了你这厮!”胡柔怒气蓬勃的声音响彻整座狐宅,“让那厮在水里好好醒醒脑子!你们谁也不许去园里捞她!”
桑希为浮了个头出来,抹去脸上的水汽,眨巴着眼心道:“这位姐姐好生生猛,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将我丢了出来。”
她看着远处立在院墙上遥遥望着她的身影,挥着手大声道:“柔姐姐,这里的酒水清冽,只有些寡淡,不如喊狐四十一一起下来痛饮一番吧!”
“呸!”胡柔插着腰骂道,“你这厮便老老实实待在水里吧!休再打我弟弟的主意!”说着口中便吐出一阵烟雾,将这池水朦朦胧胧地罩住,那些慑于胡柔威严不敢去捞桑希为的小妖,便再也瞧不见池中人影。
“呵……”桑希为任自己被烟雾吞没,掬起一捧水花笑道,“阿弗,这倒是正遂了我的意了。这泉水正是从外面引入狐宅的,我出去便更顺畅了几分。如今柔姐姐还在盯着我吗?”
“并未。”李之弗道,“你将她气成这般模样,她多看你一眼便生气,布下迷障便走了。”
“待我到了郦县再去好好与她道歉吧。”桑希为笑嘻嘻道。
说着她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阖目细细感受了一下水流的方向,便凫水而去了。
临到狐宅墙根处,她浮出水面,运起猴儿酒化成的灵力,在须臾间以竹棒迅速点上周身数处节点。随着一声轻微的清脆破裂声响起,那花瓣失了光泽,从她头上飘飘然落下。
“走咯!”她轻笑一声,无视了遮眼的白雾,脚尖点着院墙,几下便翻到了狐宅外面的桃林中。
那胡柔吐出的迷障虽有迷惑人心之能,但在桑希为面前却有些不够看。即便有些许幻象,但有拂面的水流指引,有脑海中清晰的狐宅布局,自然碍不着她的行动。
桑希为谨记李之弗的叮嘱,在破坏那花瓣后便迅速翻过了墙头,狐宅中朝她围拢而来的淡粉烟气自然慢了一拍。
在墙根下立定,她将自身拾掇了一番,抖尽身上的水汽,又将包裹中被泡烂的物什隔着墙头丢进狐宅,这才整装待发朝十里桃林中行去。
此时,无狐族引路,这美轮美奂的十里桃林渐渐地显出了真面目。柔柔地飘散下来的桃花从桑希为眼前划过,轻易便划断了她的一小擢发梢。
似是发觉了这贸贸然闯入桃林的不速之客,那片花瓣化作淡粉的轻烟朝桑希为罩去。桑希为几步蹿出,灵敏地避开轻烟。
然而这漫天的桃花飞雨似乎已锁定了她的身影,桃花树上飘散下愈发纷乱繁华的桃花,直随着她的身影翻飞,其间还有无数与她擦身而过的花瓣在靠近的瞬间便化作轻烟。
远远望去,桃林芳菲中一团轻烟涌动,且还有向着桃林更深处飘去的架势。
桑希为顶着漫天桃花花瓣的攻击,只以灵力形成灵罩护住周身,待到灵罩破碎之际,便舞动竹棒卷着花瓣翻飞,令它们不至于落到自己身上。至于那些轻烟倒全数无视了,但这么走了一会儿后——
“阿弗,我看不见了。”桑希为倏地止步,以竹棒点地,站定在桃林中,心中平静道。
“吸了烟气,迷障缠身。”李之弗道。
“没办法,我并未学过呼吸吐纳之法,憋气换气之时总会吸进一点。”桑希为无奈道,“只盼这烟气不至于令我走不动路。”
与李之弗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后,桑希为干脆阖上眼眸,以竹棒在身前点地,就这么摸索着往前走。
她未学过阵法,也没有一力破之的能耐,便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径直往前走,走得远了,总能走出这片桃林。
耳边灵罩破碎之声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传来,她那点借着猴儿酒转化而来的灵力也在这一声又一声的破碎声中缓缓消耗。
眼前迷迷蒙蒙地笼罩着淡粉色的烟雾,阖目前行时以竹棒划下的泥土印记不知延出多远。
在这纯粹的淡粉色的天地中行走,她慢慢忘却了时间。在呼唤阿弗也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她抛却了那些繁杂的念头,心中只余下了“一路前行”这个信念。
渐渐地,眼前的淡粉色烟雾稀疏了起来,她看到白光从前方透出,还有隐约的虚影四处晃荡。
桑希为心中泛起一丝喜意,只道自己走了这么久终于走到出口了。她精神一振,有些迟钝的身体也涌出一股气力,支撑着她快步朝前方的白光走去。
行路间,白光彻底驱逐了淡粉的烟雾,也吞噬了桑希为的身影。她刚要露出一个笑容,却在见着眼前的身影后心沉了下去。
崦嵫山那名邪修坐在华丽的椅子上,被周围八个仙仆拱卫着,其后还侍奉着她曾在石洞中见过的十数个孩童。
这些孩童皆露出一副孺慕模样望着椅子上的老者,同时还自以为隐晦地向她投来嫉恨的目光。
“桑氏女,我家老祖见你天资非凡,破例将你收归门下,亲自引你入仙道,教习炼尸之法,还不快来拜谢老祖?”威严的声音从最前面那个仙仆口中发出。
桑希为定睛看去,那仙仆正是死去的赵姓叔叔,麻木的脸上露出人类该有的喜意,并以眼神暗示她速速拜谢,接下这一份仙缘。
她没有理这个声音,反而将目光投到这老祖身侧侍奉的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她阿娘脸上带着浓浓的自豪及关切之意,眉目间满是为着她即将被这老祖收归门下而激动。
她的阿爹与阿娘一般无二,只骄傲的神情下还掩藏着几分忧心,恐怕是在担忧她这鲁莽的性子惹老祖不喜。
见桑希为久久不曾回应,那斜靠在椅子上的老祖一挥袍袖便将桑希为摄到眼前,无形的气势压下,直迫得桑希为几欲跪地:“无知小儿!仙缘在前,还不跪谢老祖?!”
但她死死咬着牙,努力撑着身体,摇摇欲坠中吐出两个字来:“休想!”
旋即,光影晃动,天旋地转间,她已被重重击飞出去,眼前却跪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重重的磕头哀求声连绵不觉。
她起身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面前那两个声声泣血,甚至还想拉着她一同跪拜求饶的身影,眸间湿意缓缓收敛,面上只余一片漠然之色。
她的阿爹和阿娘怎会露出这等卑微的模样?便是再想让她得那一丝仙缘,但若她执意不愿,怕也只会顺了她的意。
她盯着不远处起身慢慢朝她行来的老者,冷漠道:“你有何资格收我为徒?”
若她真要拜师,那也该是——?
她心中本能地冒出这个想法,但,该是什么?
她想让谁收她当徒弟?
这念头转瞬即逝,面前的场景再转,她的阿爹和阿娘又回到了老者身后,七窍燃起幽蓝的火焰,合着老者不识好歹的呵斥和桀桀的笑声。
这两人满地打滚,却始终扑不灭身上的火焰,便在这一声声哀嚎中,被烧得只剩一地灰烬。
然后,赵姓叔叔又来到了她面前,依旧是那副劝她拜入老祖门下的话语。她这次连回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漠然地看着和善的叔叔变作指着她鼻子叱骂的泼皮,随后这令她厌恶的声音也消逝在了燃起的火焰之中。
再然后,便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仙仆、孩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她面前,细数拜入老祖门下的好处,诉说自己求仙问道的妄念,痛斥她辜负老祖一片苦心的恶行,其间还夹杂着无数嫉妒怨憎催生的诅咒。
但,所有的一切都在桑希为漠然的神情中被幽蓝的火焰吞噬殆尽。
最后站在原地的老者也来到了她面前,诡谲的笑意中,一挥手,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便在须臾间迅速被黑暗吞噬,幽蓝的火焰凭空亮起。
桑希为认出来了,这是雾妖的食道,而她——
她低头望去,自己正站在那道被她撕裂开来的伤口上,脚底无数怨魂伸出手欲要将她拖下去,其中不乏先前因着她的沉默而被烧死的人——自然也包括她的阿爹和阿娘。
细瘦的腿上被无数尖利的指甲抓出道道血痕。这血痕一层叠上一层,须臾间,便将她的双腿抓得血肉模糊,其间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既不愿入我门下,便入这雾妖的肚子里吧!”面前老者的声音有些虚幻。
桑希为手中竹棒动了动,但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忍下了自己想出手的冲动,只任由自己腿上不断生出新的伤口,任由那伤口自小腿蔓延到腰腹,又自腰腹蔓延到胸膛……直至那些怨魂将她彻底拖了下去。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老者,无视了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的神经,在彻底被拖入雾妖的体内时,唇齿蠕动,冲老者平静道:“你不过区区一个死人,如何能伤到我?”
随着话音,四周幽蓝的火焰大盛,将老者、将怨魂、将雾妖尽皆烧灼殆尽,烧得她周身只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桑希为掩下心中的不快,在原地站了片刻,低声道,“不过如此。”
语罢,她继续朝前行去,四周也渐渐出现了山林树影。
待到场景完全凝实,她已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阴山之中,回到了她莽莽撞撞地行错了路的那时。
眼前一如她的记忆,从灌木中滚出两只狐狸,一只依旧肥颠,另一只也将其咬得十分凄惨。
可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去接冲她面门而来的狐狸,只以竹棒将其截住。那只肥狐狸便感恩戴德地谢她救了自己的性命,并依旧如先前那样引着她在山林中前行。
“小仙长,且瞧瞧这个吧!”狐四十一殷勤地将爪中状如轮空格盘的古怪物什奉到她面前。
肉灵芝,色灰黑,状如轮空格盘,无茎叶,百年无用,千年可破炼气筑基之境,万年可助金丹元婴悟道。
桑希为心中浮现出自己于书册典籍中看到的资料。
狐四十一爪中这簇肉灵芝,观其大小,怕是已有数千年的年份,食之让她以凡人之身进阶筑基都不是难事。
桑希为淡然地摇头:“于我无用。”
狐四十一脸上显出几分困惑,随即将那肉灵芝堆在她身边,便蹿了出去,须臾间又叼了一株结着数枚红果的植物回来,同时它的皮毛也凌乱了几分,身上多了数道撕裂的伤口。
延龄果,食之可得百年寿数。数枚同食,更可增寿千年。
桑希为依旧摇头,只这回连话都懒得说了。
狐四十一放下那植物,盯了她片刻,似是发觉她真的不想要,又反身蹿了出去。
这次它去得更久了,待它回来,一只耳朵被咬掉了,身上遍布撕裂的伤痕,一条左腿也不见踪影,腹下隐约拖了条血迹出来。
只不过它嘴里却咬着一朵九瓣的浅黄色花朵。那花朵遮住了它大半张脸,待到它献宝似的将花朵放在桑希为膝上时,它瞎了一只的眼睛与被咬掉半边的脸才露了出来。
桑希为认不出来这花,但从狐四十一的伤势可以看出,这朵九瓣莲花定然比先前的植物要珍贵许多。
然而桑希为的沉默又给了狐四十一某种信号,这一次,它去得更久了。
待到桑希为心中将自己记背过的那些天材地宝过了大半时,它回来了,拖着几乎只剩半个的身体,以残了一半的口吻用力,像一条毛虫般爬了进来。
身后林林散散地拖了一地肠胃,身上皮毛十不存一,像是遇到了屠户被扒了皮毛一般。
饶是知晓眼前都不过是虚妄,桑希为的眉心依旧紧紧皱了起来。
似是感受她心绪的波动,狐四十一从嘴里吐出一个灰扑扑的果子,满脸期盼地蹭了蹭她的膝盖。
桑希为认得这枚果子!这枚刻在书册扉页的,所有修士梦寐以求的,早在上古时期便销声匿迹的——道果!
食之,可成大道根基,可与天地同寿,可万劫不沾,不死不灭!
她低垂着眼,不闪不避地对着狐四十一期盼的眼眸,缓慢却坚决道:“我不要!”
她从未救过狐四十一,因而眼前这场披着报恩外皮的诱惑便显得有些可笑起来。
面前狐四十一似是看懂了她眼底的坚决,期盼的目光渐渐绝望下来,微弱的呼吸散尽,眼底那丝神采终究随着一地的鲜血散去。
“弟弟!”洞口无声无息间便站了个人,是提着两只须山宝雉的胡柔。
她面上满是不敢置信之色,原先看着桑希为的隐含笑意的面容也尽数化作了怨憎和仇恨的火焰:“你害死了我弟弟!”
周围的血腥气被弥散的淡粉烟雾驱散。
胡柔手中的须山宝雉被她折断脖颈丢到桑希为身上:“枉我弟弟还说动我替你捉来这宝雉,却不想竟是喂了豺狼!”
说罢,胡柔身上狐狸虚像闪动,须臾间已变成了妖兽本尊。
借着粉色雾气的遮掩,四周被狐四十一的鲜血浸透的天材地宝被胡柔一样一样地拿走。
每拿一样,胡柔的形躯便大一分,速度便快一分,桑希为身上的伤口便深一分。伴随着胡柔的怨憎和叱问,桑希为身上的伤口渐渐多了起来。
狐四十一缺了一只耳朵,桑希为的耳朵便被狐狸的利爪削去一只;
狐四十一半张脸只剩森森白骨,桑希为的脸颊也被面前突然出现的狐狸狠狠撕咬去大半;
狐四十一的下半身没了,桑希为的腰部一凉,她的视线便随着上半身的歪倒而顺势低了下去。
一只狐爪死死地将她的头按在泥地里,让她几近贴着狐四十一可怖的脸颊,与狐四十一无神黯淡的眼眸四目相对。
桑希为在剧烈的疼痛中,甚至还有心思将这疼痛与她记忆中的经脉凌迟之痛做个对比,然后她遗憾地发现,这痛楚也不过如此了……
待到周围粉色烟气更浓,她几乎被胡柔咬得只剩下一颗头颅时,她盯着面前仍旧气得继续发狂的狐狸,讽刺地笑了:“胡柔,是你将自己的弟弟扔给我的,它死了,你为何还有脸活着?”
听得此言,已至癫狂的狐狸尖啸一声,满嘴利齿便要咬上桑希为的头颅。可就在它袭来的同时,它的身躯急速异变,鼻尖变成了道果,头颅变成了九瓣莲花,身躯变成了肉灵芝,四肢变成了延龄果,奔跑间便四散开来。
这一地天材地宝合着狐四十一的尸体,并满地战斗后的狼藉逐渐虚化影去,桑希为错位的视线在恍然间归正。
她紧了紧手中的竹棒,发觉自己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并未动弹,想到她方才见到的那些恐怕真实世界中一辈子都难以得见一面的天材地宝,她低笑着叹道:“区区一只狐狸崽子而已,哪来那么大能耐弄那些天材地宝回来?还是就在山野间啃啃野果野味,喝喝花蜜适合它。”
敛了敛思绪,她继续往前行去。前两番的遭遇她大抵摸清了,左不过是拿她经历的事情诱惑她罢了。
想必接下来……
她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前路,嘴角噙了几分笑意,就不知道她会先遇到阿弗收她当徒弟,还是会遇到狐九请她吃吃喝喝了……
虽然这幻境中一切皆为虚妄,但她着实也想瞧瞧阿弗的长相,若是还能看到阿弗转了那副一板一眼的性子,就更有趣味了。
心中怀抱着这个念头,她往前走的身形都快了一分。
可她隐秘的期望终究还是落了空,眼前渐渐出现数道黑影。随着她的步伐,那黑影从匍匐在地上的姿势慢慢立了起来。待到她走到它们面前时,它们已彻底褪去了狐身,皆作一副人类轿夫的打扮。
一名美男子缓步下轿,在她面前作揖道:“承蒙小仙长厚爱,小妖已然修炼有成,褪去狐身,此来特为邀仙长赴宴。”
眼前的美男子形貌有些陌生,但桑希为凝神看去,却又在其中看到了狐九在她面前化成人身时那副隐约浮现的虚像的影子。
“你是狐九?”她问道。
那美男子冲她肆意一笑:“正是小妖,小仙长怎的认不出我来了?”随后又道,“小仙长,还请赏光移步!”
桑希为不为所动,她倒想看看狐九这厮还能做出什么举动来。
可周围的幻景却并未给她机会,明明她站在原地未动分毫,但狐九却好似听闻她应下一般,回身招呼同样化作人形的小妖将轿子抬过来,旋即她眼前一花,便与狐九一同坐到了轿中。
这轿子从外面看去,不过一四角绑着大红花的青轿而已,但其内里却宽敞许多,容纳一桌酒席并数名胡璇起舞的舞姬和乐师半点不嫌拥挤。
在空间转换间,她面前已然摆上了一壶猴儿酒,且酒塞半露,明显被人拔了一半出来,内里酒香便顺着这丝缝隙飘散出来。
狐九化了人形也依旧是那个极喜好美酒的狐九,它替桑希为面前斟上一杯后,便猴急地自己抱起猴儿酒痛饮。
桑希为不动如山,只漠然地看着他这副丑态毕露的模样。即便狐九这副皮相十分出众,似醉非醉的模样俊逸非凡,但在桑希为眼中,也只是一名受了凡俗诱惑,在修仙路上走歪了路,注定陨落的反面教材而已。
“小仙长,这猴儿酒不如你的意吗?”狐九在片刻间便喝得面带红晕,浅笑着扑到桑希为跟前,试图将杯中酒水喂到她嘴里,“不尝一尝吗?这酒啊……可是金丹元婴的大能酿的呢……”
桑希为偏头避开,欲要起身离席而去。她心中只觉无趣,这幻境越来越没意思了,拿着一个被她坏了仪式,恐怕再不能化作人形的狐狸来唬她,真是令她不知说什么好。
更莫说她虽借着饮酒一事逃了出来,但她这些时日酒可没少喝。若非心知计划不能半途而废,她才不愿喝那些美酒呢。
虽有阿弗助她清醒,但那些宿醉的头疼、虚浮的脚步、手软到握不住竹棒、眼睛迷蒙到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诸多醉酒后的后遗症,她一样没少受。
如今脱了狐宅,她再不用假装出一副好酒的模样,便是这猴儿酒再香,她闻着便已心生厌恶,更莫说再勉强自己做出那副假象了。
“小仙长——”狐九似是察觉她心中的抗拒,冲她笑得愈发肆意,“有金丹元婴的大能伺候着,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桑希为只觉自己被死死黏在了座位上,那想离席的打算自然破灭。在她皱着眉将狐九推远之际,远处的舞姬却莲步轻移,几步行到她的身侧。
桑希为看不透她的境界,但从狐九的言语上来看,怕还真是什么金丹元婴的大能。
可若金丹元婴的大能都如这几名舞姬一般,奉酒的奉酒,夹菜的夹菜,捏肩捶腿的捏肩捶腿,且对象还是个并未引气入体的女娃,这画面就十分滑稽了。
桑希为狠狠闭了闭眼眸,冷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幻境!我若说想要天上的仙人趴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莫非你也给我变一个出来不成?!”
随着话音,面前的酒席、美女、乐师俱都消失不见,狐九的身形也被一团烟雾笼罩。
那烟雾上下翻飞涌动,其间人影却始终不能显现出来,到最终也只露了一个隐约的轮廓,但桑希为却能看出:这是一名剑修——只应这人影手里正拿着一把剑,只应这人影身上散出的令她熟悉的锋锐剑意。
“阿弗……”桑希为呢喃间全然不敢相信,这幻境竟然真的应了她那随口而出的话,竟拿阿弗变作那劳什子仙人。
想到她方才那让仙人摇尾乞怜的言语,桑希为眼前一黑,只觉这实在超出了自己能接受的范围。
随着这人影一步一步朝她行来,她只想赶紧从这黏住她的椅子上脱身,半点也不想让她的话变作现实。
就在她的心绪剧烈波动之间,周围的场景犹如水波般晕开,无声无息间便多了些淡粉的烟雾。这烟雾笼在她身上,竟然将她压得愈发严实,到最后竟只有一双眼珠子能动。
她就这么被迫看着那团虚影徐步走到她面前,就这么看着那烟雾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
“醒来!”
然而轻微的一声冷叱响起,面前的幻境倏然碎裂,桑希为荒唐的恐惧也随之破碎。眼前的白茫散去,化作最初笼罩她的淡粉烟雾,她执着竹棒,依旧站在一片茫茫之中。
感受着手中竹棒光滑的触感,桑希为热泪盈眶。她实在无法想象方才的幻境发展下去该是何等模样,但只将阿弗与她那句气言放在一起,就足以令她肝胆俱裂了。
她精神犹自波动,周围被无形的力量压迫得老老实实的淡粉烟雾又有朝她涌来的趋势。她连忙镇定心神,以竹棒指地,回忆着她方才感受到的熟悉剑意。
旋即,竹棒被灵力笼罩,虚虚凝出一柄剑的幻象,就如李之弗那夜在崦嵫山中劈出的一剑一般,桑希为一棒挥出,面前的烟雾便如摩西分海般往两旁散去。
被这一棒迫退的烟雾尤不甘心,在两旁翻涌着欲要漫卷上来,将桑希为再度吞噬,却被这一棒之下凝而不散的意志击溃。
桑希为睁开眼眸,看着面前复又出现的桃林盛景,看着脚下延伸开来的被攻击掀飞的泥土,看着前方在重重翻飞的花瓣之外隐约透出的山林景色,笑了一声,旋即大踏步往前行去。
她将身后的狐宅远远抛开,只留下身后一条竹棒划过地面的印记。那印记歪歪斜斜,延伸出不足百米,却原来她在幻境中行了漫长的路途,换做现实竟然只走出百步而已。
“意志太弱。”李之弗点评道。
桑希为如今神智清明,也察觉了那一声醒来是李之弗出声指点,那时周围被压迫得凝滞下来的淡粉烟雾自然也是李之弗的手笔。
她行路的步伐不缓,却在心底大呼小叫道:“阿弗,你不知道我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实在是吓到我了!”
“左不过是诱你走上歪路的幻景。”李之弗语气平平,心中只忖着日后怕是还得想法子磨砺一番她的心性。
如今一个狐族不入流的阵法便能诱得她心绪波动,差点被勾了魂,日后面对那些与真实一般无二的幻景,定然得吃个大亏。
“阿弗,那你猜猜我被什么吓到了?”桑希为听着李之弗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只觉这语气听着浑身舒坦,比她在幻境中将将要看到的场景好上千万倍。
“无聊。”李之弗吐出两个字,显然丝毫猜的兴趣都没有。
然而桑希为却惊喜道:“对,就是这个语气!阿弗,你不知道我在幻境中看到你时受了多大的惊吓!”
“……”李之弗不想理她,他平日里也未作那严厉师长的模样,怎么这女娃就怕她怕到如此境地?
但他还是被桑希为的话勾起了好奇心,难得接话道:“我做了什么?”
“你提着剑,朝我走了过来。”桑希为将那些荒唐尽数掩去,只道,“然后我就被吓到了,你就把我喊醒了。”
“我想杀你?”李之弗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听她言说,这场景也不过尔尔罢了,怎的就吓到这种程度?
“不。”桑希为肃着脸摇头,“你不想杀我,你朝我伸手,想带我去修仙。”
这却是她在胡乱给这场景找补了,她怎么敢说那团虚幻的人影还未出招,自己只是被自己脑子里的想象吓得方寸大乱?这听上去也太没出息了些!
“……”
李之弗知道她起初不愿修仙,也知道她如今心里还有些别扭,但她的言行无不在昭示着她已然接受了自己踏上修仙之路的命运,结果如今却被他要拉着其修仙的幻境吓得失了方寸?
“真如此怕我?”思忖片刻后,李之弗难得生出了些该找旁人学学如何与幼童相处的诀窍了。
“是的。”桑希为煞有其事地点头,“阿弗,所以你日后千万别如此严肃了。若能与我说几个笑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
这话一出,李之弗却是知道了,先前不过是她的促狭之语罢了。那幻景可能是真,但她在幻境中被吓到,定然不是因为这件事。
“促狭。”李之弗轻斥一句,任凭桑希为如何耍宝,都不再出言。
桑希为在脑海中再三呼应未果,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继续赶路,只不过嘴角却带了一丝笑意,还心情颇好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她既已从幻境中出来,那淡粉烟雾便再不能碍着她了,余下那些纷飞的花瓣在她以灵罩并舞动的竹棒这么连环扛下来后,也不能再对她造成多大伤害。
至于周身被花瓣割出的细小伤口,桑希为却是全然不在意。她受的伤多了,如今面对那些不至于令她丧失行动力的伤势,都能一概无视。
此时,便只剩下一桩她须得面对的杀机。
桃林中漫天的花雨久久不散,淡粉轻烟围拢了又被迫退,隐约听闻的断断续续的小曲儿,无不昭示着被困在林中之人依旧逍遥。
一股暖风忽然吹拂开来,拂过因着散落了许多花瓣而略有些光秃的树枝,那枯枝便枯木回春,自其上又发出许多桃花;拂过地面被一剑削去的地皮,翻溅的泥土便被无形的大手揉捏归位,地面上孩童的脚印也浅淡下去,须臾间便再见不着人迹;拂过那些略有些稀薄的淡粉烟雾,那烟雾便在影影绰绰间浓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