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四十八章 酒与局 ...
-
“也难怪狐族出不了金丹,这么小的狐狸崽子脑子里就全是那旁门左道了。一个想老老实实修炼的狐四十一竟然成了异类……”桑希为心下暗叹。
“阿弗,典籍上说妖兽在金丹之前多粗笨鲁直,我如今却觉得笨一点也好,老老实实修炼,不想那旁门左道的法子,才不至于走偏了道。这狐族事事都与人类学,连那偷奸耍滑、好逸恶劳的恶习都学了个十成十,于它们修炼真真无半分好处。”
“这是它们自己选择的路。”李之弗不为所动,“便该认下一切苦果才是。”
“我知道……”桑希为心中暗自警醒,“只盼我能引以为戒,不为那些外物所诱,坚持己身。”
“正该如此。”李之弗道。
桑希为定了定神,望着眼前觑着她忽然间不说话,便有些躁动不安的狐狸崽子们,微微笑道:“对不住,是我走神了。我只想着在山野间行路时,狐四十一教我认了许多能入口的野果花蜜,着实帮了我大忙,却不曾想这些在你们狐族看来,似乎并不十分重要。”
狐三十九听她如此解释,在石桌上蹭了蹭肚皮,结结巴巴道:“没想到,没想到小仙长和狐四十一关系不错,那我日后,日后就不欺负它了……”
狐三十六更解释道:“小仙长,你本就是人类,也该知晓人族佳肴无数,便是寻常人家的饭食也比那山间野果美味许多。我们若早早修出人形,自可去人类城镇中大快朵颐,比在山间啃果子强多了!”
“这……”桑希为语塞,这狐狸崽子说的不错,山间野果再好吃,吃多了也就那样,而且也不能顿顿当饭吃。
她在山野中奔行,实在没有法子成日生火造饭,这才顿顿拿野果肉干充饥。若让她选,她宁愿选寻常农家的粗茶淡饭。
谈话间,见桑希为态度和缓下来,狐三十六扭着身子道:“小仙长,你将我们松开吧。我们比那狐四十一强多了,小仙长想玩什么我们都能陪着。”
强多了?
桑希为心中唏嘘。
的确“强多了”!这几只狐狸崽子怕也打着讨好她,从她这走旁门左道的路子。
桑希为随手将它们松开,就连桌子底下那只仍旧不服气地挣扎的狐二十八也没落下。
但她不与其计较,狐二十八却咽不下这口气,被松开的瞬间就试图再冲上来挠她,却被狐三十六一个飞扑压在身下。
“二十八,你别动手啦!”狐三十六与它咬耳朵道,“这位小仙长好不容易对我们没了敌意,你别招惹她了。你也看见了,她没引气入体都能将我们三个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真打起来,我们肯定落不着好!”
“叛徒!”狐二十八犹自气道,“我一定要教训她!她竟然敢绑了我!我还要与狐九哥哥告状!让狐九哥哥出手教训她!”
“别傻了。”狐三十六道,“狐二十八,你真的信她未引气入体便能杀了崦嵫山的邪修和雾妖吗?指不定人家有什么底牌呢!你想去送死可别拖上我和三十九。”
“狐三十六,你就是个叛徒!枉我之前还带着你们玩!”狐二十八听罢更气。
狐三十六只按着它,神情严肃下来:“二十八,往日里我跟你玩是看你聪明,但你现在因为一点气闷就赌气。这位小仙长的战绩已说明其气运颇深、实力强劲,且她如此年幼,未来成就更不可估量。能从这小仙长身上借一丝人气,说不定便能省去几十年苦修的功夫。与她相比,郦县那些凡人更难以入眼。你真要恶了她,白白放弃这丝机缘吗?”
“你——?!”狐二十八听后更是勃然大怒,“她是狐九哥哥的!狐三十六,你怎么敢从狐九哥哥嘴里抢食?!”
狐三十六这下也不按着它了,起身蹲坐在一旁,舔着自己的毛发道:“狐二十八,狐九哥哥平日里手指缝里漏下来些好处就将你收买了吗?这丝机缘谁不想要?若你真不想,你干嘛出主意将狐宅内的其他兄弟姐妹全数困住?”
“我,我那是为了狐九哥哥!”狐二十八语塞道。
“待到我们得了机缘化作人身,就能被老祖看重赐名,谁还怕你的狐九哥哥?”狐三十六悠悠然道,“你大可自去告诉你的狐九哥哥,我和三十九想要这丝机缘。”
“你——”狐二十八原地逡巡几圈,一张狐脸上满是不甘心,“狐三十六,你这么做,狐九哥哥会生气的,它以往给了我们那么多好处……”
“狐二十八,如果不是我们硬缠着它,它会主动想起我们吗?”狐三十六讽刺道,“而且,你这一口一个狐九哥哥,我也没见你要去跟它说我们的打算。你心里其实也想要这丝机缘吧?只不过气恼自己想在小仙长面前露露身手,却被她反过来捉住了。”
此话一出,狐二十八身上毛发全数炸起,恼羞成怒道:“我没有!”
“哦,那你自去吧!”狐三十六甩着尾巴道。
但狐二十八炸着毛发奔出数步,又在狐三十九的劝告下点着头回来了。
“狐三十六,我只是盯着你们,不让你们私底下坏了狐九哥哥的算盘而已。”狐二十八别别扭扭道。
“狐二十八,别傻了。”狐三十六嘁道,“趁着宅内的兄弟姐妹不在,好好与我一道讨好小仙长才是正经,早早得了人气化形,不比日日只能拖着狐身玩耍强许多?”
“小仙长只有一个。”狐二十八犹疑道。
“你别碍我,我也不碍你,我们各凭本事。”狐三十六舔着前爪道,“只需一同出手将宅内其他兄弟姐妹困住便足够了。”
“那好。”狐二十八借坡下驴答应下来,那点霸气又回来了,挺着胸膛便窜到了桑希为面前,梗着脖子道,“小仙长,方才是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桑希为听它们一通吱呀乱叫,心知它们定然在说些什么,但自己却半点不通兽语。好在李之弗觉得这段对话有必要让她知晓,遂出手令她自动懂了它们谈话的意思。
一时间,桑希为对这群狐狸崽子的心眼叹为观止,也知晓了它们心心念念想要算计自己,根源便在它们口中的“人气”上。
扪心自问,若有一个法子能让她省下数十年的苦修,她大抵得在心中斟酌许久,却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为所动。
这样一来,这群狐狸对自己百般讨好的目的便明晰了。她心下猜测,那“人气”定然要自己愿意给才行。不然,它们大可将自己绑了去,强迫自己分出那丝“人气”。
如今眼见着狐二十八对她作揖,她脑子还反应不过来,只以为它在自己面前仍旧吱呀乱叫,待到李之弗收回神通,她切切实实地在耳边听到了人声,这才连声应道:“些许小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如此,桑希为便在这三位心思各异的狐狸崽子陪同下,将这狐宅狠狠逛了一圈。数日下来,桑希为被这群有意讨好的狐狸崽子并狐九一行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同时也摸清了狐宅的地形。
这其中有数片区域是她入不了的,除却狐九神情敬畏地指给她看的狐族老祖的居所之外,还有部分为它们狐族修出人形的兄姐的居所,以及它们狐族的禁地所在。
至于其余地方,除却那三只狐狸崽子诱着她绕过的地界,她也走了个遍。从那三只狐狸崽子私下言谈可知,它们刻意引走她的地界正是困住其他未化形的狐狸的地界。
桑希为对此没什么探究的兴趣,遂也佯装不知,任由它们带着走了。
只不过在这数日之间,她却从未见过狐四十一和胡柔。
桑希为自忖狐四十一一向被它们排挤,又并未生起这等借人气的心思,应不在那群被困的狐狸中。
她想到狐四十一嘴馋的特性,便专在那果林厨房蹲守。终于在一天下午,被她蹲到了嘴馋来摘果子吃的狐四十一。
“我道是哪里来的小贼扰我清梦,却不曾想竟是位旧友?”她拨开掩住自己身形的树枝藤蔓,望着窜上树的狐四十一悠然笑道。
“小,小仙长……”狐四十一讷讷一声。
它早就知晓桑希为被狐九接到了狐宅中,可先有自家姐姐那愚蠢的算计在前,后有自家姐姐故意告知狐九她之所在的因由在后,狐四十一自觉更没脸见她,遂这些时日一直躲着桑希为在走。
“怎么?是我离别前说错了话不曾?你身为狐宅的一员,再被如何排挤应当也知晓我来此做客,怎么还刻意躲起我来了?”桑希为将其捞到怀中,捏着它一身肥肉佯装生气道。
狐四十一心下怏怏,此时也只垂着大尾巴不说话,情境恍然间便又回到了她们初次相遇时,其躺平任其处置的模样。
桑希为绷不住那生气的架势,失笑道:“怎么了这是?被狐二十八,狐三十六,狐三十九欺负了?”
“没有。”狐四十一抱着尾巴小声道,“它们一向看不起我,更懒得搭理我。”
“那怎么做出这副模样?”桑希为继续问道。
狐四十一看了桑希为一眼,闷闷道:“小仙长,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出了我们想干什么了,怎么还对我如此和气?”
“我猜出什么了?”桑希为只做不知,逗着它道。
“就是——就是——”狐四十一自然不能说出自家狐族的辛密,磕巴半晌,反身拿个屁股对着她道,“小仙长,你别逗我了。”
“我怎么逗你了?”桑希为淡淡笑道,“你家老祖邀我来此做客,便是打着让你族的狐儿向我借人气的心思吗?”
狐四十一身躯一僵,将狭长的狐吻埋进桑希为膝间,愈发不肯说话了,只在半晌之后才讷讷道:“我家,我家老祖不是这种人……它性子极好,邀小仙长做客定然是真的做客,只是……只是我们这些狐狸崽子对小仙长另有算计……”
桑希为心下微讶,她原以为自己已将这窝狐狸的打算瞧了个分明,却未想到能从狐四十一口中得知她如今遭遇的诸多算计只是这群狐狸崽子私底下的盘算,与那狐族老祖并无干系,这却令她迷惑了。
狐四十一不会骗她,但狐四十一一只族内受到排挤的狐狸崽子,定然也不会知晓狐族老祖邀她赴宴的真正意图。
桑希为将诸多推测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遍,将狐四十一翻过身来,挠着它腹间痒肉道:“你又没算计我,做出这副惭愧的样子干什么?”
“我……我……”狐四十一说不出话来。
它姐姐对它极好,自己遭受排挤还能养出这一圈圈的肥肉,九成九的功劳全在它姐姐身上,它做不出供出自家姐姐的事来。
“你姐姐将我的行踪告诉狐九了?”桑希为猜道,“所以那狐九才来得这么快,对吗?”
“……”狐四十一迟疑了半晌,怏怏点头。
它就知道这位小仙长聪明极了。
在这数日间,它只听狐二十八它们显摆自己已将小仙长哄得服服帖帖,却不知小仙长在与它们虚以逶迤的同时,也将这狐宅摸了个清楚。如今她依旧乖乖留在这里,不过是看它们还想出什么招儿罢了。
桑希为虽心中对胡柔此举有些不喜,但断然不会因此迁怒于狐四十一,此时自然也只如常笑道:“这又何妨?你告诉过我,以你们狐族的速度,去郦县也只在一夜之间。那狐九在阴山主脉里找不到我,自会往郦县去寻我。到头来,我还是得来狐宅赴宴。”
“小仙长,你,你不生气吗?”狐四十一从大尾巴中漏出半张脸来,期期艾艾道。
“不生气,早晚的事。”桑希为挑眉道,“说起来我怎么没见着你姐姐?这才几日光景,她就离了狐宅吗?”
“她有差事在身,先前回来已经是告了假的。”狐四十一提起自家姐姐说话便顺溜了许多,“郦县里那家抱月居就是我们狐族开的,她便在其中做了个掌勺娘子。”
“我算是知道你这身肥肉怎么来的了。”桑希为笑叹道,“不过你家姐姐那个柔柔弱弱的性子,独自做个掌勺娘子真的不会被欺负吗?”
“这个……”狐四十一想到自己姐姐在这小仙长走后瞬间变了的嘴脸,一时语塞。
桑希为见它吞吞吐吐,也反应过来那胡柔大抵是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这才装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性子,了然道:“你还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吧,看你的反应也知道,你家姐姐平日里的性子定然与我所见不同。”
说着她回想其最初遇到这两只狐狸时,胡柔追着狐四十一咬的那副狠劲,猜测道:“恐怕最初我见着的你姐姐追着你咬的泼辣劲才是她真实的性子吧?”
狐四十一小小地点了下头。
桑希为得趣道:“狐四十一,你姐姐已经修出了人身,那她如此算计我定然是为了你,这说明她待你很好。你可否与我说说,为什么她那时会追着你咬呢?”
“因为……因为我不听话……”狐四十一耳朵耷拉下来,闷闷道,“我当时极不情愿,是被她强行逼过来的,她跟我念叨了一路见我还是那副模样,就气不过打了我几下。正好遇到小仙长,她就想着将我伤得凄惨一些,好赚个同情。但凡小仙长救下我,便有了之后的机会……”
“这还真是……”桑希为一时间被这简单粗暴的碰瓷行为震到了,干巴巴道,“狐四十一,你姐姐是不是极喜欢看那些人类野外遇到妖怪便出手救助之类的话本?”
野外天降一只伤势颇重的狐狸,正常人都会将其当个储备粮来看待吧?一般人哪里会耗费气力去救它?
桑希为自家人知晓自家事,就自己那胡乱包扎的本事,若非狐四十一是只妖兽,伤势自己就能愈合,怕是得被她治死了。
将自家弟弟咬得满身伤送到人类手上,还期待人类发善心救治……真真是个馊主意!
“啊?”狐四十一不知话题怎地转到这上面去了,狐脸上满是疑惑。
“无事。”桑希为捏着它的肥肉道,“告诉你姐姐,下次别用这种法子了。野外的人遇到一只伤狐狸,将其当做储备粮才是多数人的想法。我可没救下你,多半是你妖躯强健,伤势自己愈合的快而已。”
桑希为心中原本还对胡柔十分不喜,但这三言两语下来,她只觉胡柔似乎并非如这几日围在她身边的几只狐狸那般心机深沉,而是想一出是一出,就连自己弟弟都能临时起意送到她手上,那告诉狐九一事怕也只是性子使然的赌气之举。
“我……我姐姐不常想这些……”狐四十一替自家姐姐找补道,“她这次是为了我才难得动一番脑筋……”
行吧。
桑希为如今完全明白了。她原以为狐族老祖为幕后黑手,其麾下一波又一波狐儿的算计是开胃菜,其后定然有个惊天大阴谋在等着她,结果却是这几只狐狸各有算计,诸多私心相杂之下,才成了如今这副局面。
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她顿时兴致大减,一时间只觉自己在这狐狸堆里与它们互相较劲着实幼稚,不如早早去郦县算了。
“狐四十一。”她贴近狐四十一的鼻尖道,“你告诉我,你家老祖的性子真的极好吗?”
“没错。”狐四十一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这阴山主脉里的妖兽都知道我家老祖最是好性,半点也无旁的头领那般随意打杀小妖的架势,而且我家老祖交游广阔,便是在人族中也有一二好友。”
桑希为心中大定,以气音问道:“既然如此,那我趁机逃跑,想必也不会惹怒你家老祖吧?”
“什——?!”狐四十一被她惊得下意识便要叫出声来,却被桑希为眼疾手快捂住口吻。
“嘘——”她凑近狐四十一,满眼含笑,只这话说的却石破天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是你自己说的你家老祖性子好。莫非你在骗我不成?”
“这这这——”狐四十一察觉到捏着自己口吻的手渐松,也识趣地低下声来,只话语中含着浓浓的惊惧,“小仙长!我家老祖性子好那也是半步金丹!哪能被你如此下了脸面?!你还是就在这狐宅中多住几日吧!”
桑希为只捡着自己想听的话入了耳,遂问道:“如此说来,只消我行事有些章法,你家老祖便不会迁怒于我了?”
“小仙长!”狐四十一严肃地起身,将前爪搭在她肩上,恨不得将她脑子里这石破天惊的想法狠狠晃散了去,“狐九它们虽然对你有些小心思,但你不理它们便也无甚大事。你是老祖的客人,它们再如何顽劣也会顾忌着这一点,不敢真对你如何!你快把这逃跑的念头早早丢了!”
桑希为只笑着摇头道:“我不耐烦与它们周旋下去,还是趁早脱身为好。”
“小仙长!”狐四十一还要再劝。
“狐四十一,你莫要再劝我了。”桑希为捏着它的肥肉道,“我在狐宅中实在无聊,若是你陪我玩一玩,说不定我还会多留几天,如何?”
狐四十一此时哪还记得自己早先绕着这位小仙长走的意图,被她那狂言骇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如今乍一听闻这状似松了口风的话,自然是连声应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桑希为面上笑道,声音也欢快了许多,“既如此,你就随我一起玩去吧。”说着便抱着狐四十一一个鹞子翻身下了树。
她知晓那三只狐狸崽子瞧不起狐四十一,也因此每每来此蹲守狐四十一时,都刻意支开了那些狐狸崽子,或假托狐九的名号,或言称自己须得安寝。如此数日下来,那些狐狸崽子也乐得毋须时时刻刻捧着她,自然放她独处。
如今,她却是要将狐四十一带给它们瞧瞧了。
她可从未放弃从狐宅走脱的想法,但正如她先前所言,还须得“行事有些章法”才行。
这些狐狸的小心思这样多,只消她稍加诱导,不怕它们做不出那胆大妄为的事来。一旦它们捣出了乱子,那她便有可乘之机了。
而以她的判断,那三只心心念念的狐狸崽子与她手中的狐四十一便是极好的筏子。其实她更中意狐九与胡柔,可惜胡柔如今不在此处,但——
桑希为摸着怀中狐四十一油光水滑的皮毛,心中却并不着急。
那胡柔能告一次假回来照看她的弟弟,便能告第二回假。想必以胡柔火爆鲁直的性子,定然极不愿意自家弟弟与她混在一起,也必定看狐九十分不顺眼。若是碰着了给狐九捣乱的机会,那胡柔绝不会放过。
心中慢慢寻摸着该如何利用这群互相看不起又各有盘算的狐狸,桑希为便慢慢走回了住处。
当日下午,狐四十一便与另外三只狐狸崽子碰了面。听着它们私底下的官司,桑希为只做一概不知,手中只继续摆弄着她从园中扯来的灯草。
不消多时,一只惟妙惟肖的胖狐狸崽子便出现在她手下。她唤过狐四十一将其挂在它脖子上,随后才放它自去。
“阿弗,那胡柔肯定不愿意她的弟弟再与我混在一起,你说待她再次告假回来,看到好生生的一只狐狸崽子被我装扮得面目全非,她得气成什么样子?”桑希为以替它们再编几只草狐狸为由,留住狐二十八等狐狸崽子,心中乐道。
“促狭。”李之弗点评道。
“怎么会?”桑希为并不承认,“我这可是在为我的逃跑大计做准备。这几只狐狸虽然各有算计,但它们好歹还存有理智,知晓我是它们老祖的客人。我得激一激它们,让它们彻底失了理智才好!”
李之弗自无不可,无论桑希为是想安分地留在狐宅,静待狐族老祖归来,还是想就此脱身,早早前往郦县,他都无甚异议。
“阿弗,若我要从狐宅中走脱,宅邸外的阵法该如何处理?”桑希为对自己能逃出狐宅信心满满,但对外面那看似美丽的十里桃林却没什么把握。
她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那枚花瓣。这枚花瓣历经数日仍旧鲜妍,丝毫不似寻常从花枝上折下数日的花朵。
她这些时日也试过将这枚花瓣从发间取下,可每每她一松手,这花瓣便自动又飘回她头上了。她也拿此物问过李之弗,才知晓这是个集定位和护持于一身的法器的部件。
她想从狐宅中走脱,不仅得想法子避开那阵法,也得设法消除自己的气机,令这枚花瓣失效才行。
“那阵法虽然凶险,但对心志坚定之人作用却要小上许多。”李之弗道,“阿希,你大可借其磨砺自身一番。”
行吧。
桑希为明白了。这阵法于她而言并非必死之局,阿弗想让她自己破阵。
“如此,我便试着直接闯那杀阵了。”她心中渐定,也不再如以往那般心中对即将面临的困难生出那些畏惧惊悸的情绪。
一旦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诸多残酷之处,她反而对自己能一直活着经受那些困难接受良好。毕竟,再没有谁能如她这般,一路有大能护持,虽然该受的困难苦楚一样不会少,但那都只是前路上的巨石荆棘,一旦跨过去了,她就会变得更强一分。
她将手中的草编狐狸收了个尾,唤来几只狐狸崽子替它们带上,这才放它们离开。
是夜,狐九一如既往地邀她赴宴,桑希为欣然前往。
在欢歌曼舞之中,她首次表现出了对酒的兴趣:“九兄,我观你日日饮酒也不腻味,这酒的滋味……真的如此妙吗?”
“小仙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狐九晃着手中的酒壶,笑得一派高深莫测,“这酒啊……乃人间第一等妙物!”
说着它鼻尖微动,嗅了嗅空中飘散的酒香,便晕晕乎乎道:“若我能当得那酒中仙,便是舍了这数十年的修为也甘愿呐!”
桑希为脸上露出几分意动:“若真如此美妙,不知我可否品鉴一二?”
“什……什么?”话音刚落,狐九便清醒了几分,晃着酒壶盯着桑希为大着舌头道,“小,小仙长,你尚且年幼,怕,怕是识不得这酒中滋味啊!”
“胡说。”桑希为脸上显出几分不高兴来,“我在这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便是那皇帝老儿过的都不一定有我这般逍遥。不过区区品酒而已,我怎会喝不出滋味来?”
听得此言,狐九心中对桑希为更是看轻,但却还劝了一句:“小仙长,其,其它的珍馐,也就罢了,但,但这酒,大抵真的不合小仙长的口味。”
“怎么会?”桑希为脸色沉了下来,将筷箸往桌上一拍,佯装生气道,“九兄,这酒是好是歹我一尝便知!你如此推三阻四,是觑着我年幼,便想糊弄于我,不把你狐宅中真正的珍馐与我品尝一番吗?!”
“怎,怎么会?”狐九自忖自己是好意劝说,却不想这小仙长竟如此不识好歹,遂也来了气性,将酒壶往桌上一拍,“来,来上一坛,好酒!让,让小仙长品鉴!”
宴席的主人家都发话了,亭外候着的小妖自无不可。片刻后,便抬着一坛还未揭去黄泥的酒坛过来。
“小仙长且看!”狐九起身将爪子往那黄泥上一拍,结块的泥土便裂成数块散落下来,其内酝酿的酒香随着一阵忽然而起的妖风在亭中回转。
桑希为鼻尖吸满了酒香,只觉整个人都要在这浓香中醉死了过去。但她努力定了定神,并不为其所动,只顺着狐九的话往内看去,只见美酒澄澈透亮,盛在玉杯中散发着琥珀一般的光辉,看着便令人恨不得痛饮一番。
“小仙长,请!”狐爪捧着盛满美酒的玉杯递到她面前。
桑希为略微挑眉,看清了狐九眼神中明晃晃看好戏的意味。但这出戏是她点的,便是再难演下去,她也得接着。
她面色不变地接过那杯酒,也举杯回道:“九兄,请!”说罢,便与狐九一同饮罢杯中美酒。
酒一下肚,她便知道狐九说的一点不错。以她的口味,的确喝不惯美酒,那酒的度数虽不高,但也令她入喉隐有烧灼之感,下肚更觉一阵冰凉,古怪的味道只想让她当场吐出来。
但她强忍住这股冲动,只皱着眉道:“九兄,这酒分明就不是珍馐美味,你平日里缘何做出那种极喜爱的模样?莫非你是在哄骗我不成?将上好的美酒自己痛饮,却拿些涮锅水来应付我?”
与此同时,她则在心中大呼不妙:“阿弗,阿弗,你快看着点我,以免我真醉死了过去,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来!”
李之弗虽对她忽然非要品尝美酒的举动隐有猜测,但见她这副表面咄咄逼人,内里惊慌失措的模样,仍旧有几分无奈:“阿希,你只七岁有余,这一杯酒便足以让你方寸尽失,如今竟还想着以此激这只狐狸吗?”
“不管!我既已决定用这种法子,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桑希为喝了酒,又本能地知晓在李之弗面前毋须遮掩,因此说话也多了几分直白,“阿弗,你现在别说话了,让我继续与那只臭狐狸周旋。”
“……”
李之弗知晓她决心已定,遂也并未再劝。只不过他发觉了,这女娃在喝了酒之后,胆气着实大了不少,竟然敢直接让他噤声了。
狐九只道自己一腔好心全都白费了。小妖们呈上来的这酒名为桃花酿,半点不比他平日里喝的流霞醉差,只这桃花酿口感绵柔许多。
它还是看在这不识好歹的小仙长年幼的份上才特地开了一坛!却不曾想,不仅这桃花酿被她视为涮锅水,便连它狐九都成了那等不愿拿美酒招待客人的小气之人!简直岂有此理?!
“小仙长是我们老祖的贵客,我可不敢拿涮锅水来哄骗小仙长。这酒名为桃花酿,便是在人类酒肆中也是第一等美酒。”狐九眯起眼眸不快道,“我早先便说了,小仙长年幼,怕是还不识这酒中滋味哩!”
桑希为喝了酒,虽然知晓自己要做什么,但行动间还是直白了许多,她几步跃到狐九的案桌前,将其放在一边的酒壶倒了出来。
这酒壶中的酒清冽色白,明显与她刚才喝的桃花酿不同,她满脸不高兴道:“那这又是何种美酒?观其颜色便与桃花酿不同,我便是想尝一尝美酒,却也不想让九兄拿那些次一等的美酒来哄骗于我。”
狐九长袖善舞,但此时酒意上头,它本就对桑希为颇有看轻,此时见其如此不识好歹,又在它眼前糟蹋了自己的心头好,当即怒极反笑:“此酒名为流霞醉,小仙长怕是受不住其中的劲道!”
它如今还未醉死过去,脑子里勉强还记得面前的桑希为是老祖的客人,只缓下声音暗讽:“传言上古有人族一名,被仙人点化,赠其流霞一杯,饮之便可原地飞升。此酒便借了那流霞之名,虽无那等令人原地飞升的能耐,但酿造时也加了诸多灵材。”
说到此,狐九一双细眼扫过桑希为全身,讽笑道:“以小仙长的修为,饮之怕会气血沸腾,旬日不可安寝呐!”
桑希为此时将那些珍馐扫到一边,整个人都半坐在石桌上,脚踏着石凳不满道:“这便不劳烦九兄操心了,甚么流霞、云霞的,快快呈上来才是!是好是歹我自有分辨!”
狐九见桑希为被它激得起了气性,心下更是起了看好戏的心思,只不过面上却还装模作样地劝道:“这流霞醉可不如桃花酿那般温和。小仙长只饮了一杯桃花酿便如此放浪形骸,怕是还受不得那流霞醉——”
“什么受得受不得的!”桑希为此时酒意上头,哪里耐烦听这狐狸在这叽叽歪歪?她当即随手掀了手边的一盘菜,伴着一地碎瓷声,指着狐九的鼻子叫道,“九兄,你不想招待我便罢了!做什么找出这些借口来?”
说着她一蹬石凳,跳下石桌便要离席:“我是你们老祖的贵客,可如今在这狐宅里想尝点真正的珍馐美味却还被百般推诿,这算哪门子的贵客?倒不如今夜便早早走脱了罢了!便是在在山野间风餐露宿,也比在这狐宅中受气好!”
“小仙长留步!”狐九心道这小仙长真真是喝醉了酒,明眼人都知道在狐宅中美酒喝着,仙乐听着,妙舞赏着,高床睡着,不知比在荒野餐风饮露好多少倍,结果她竟说出这等颠倒黑白的话来,着实令它满腹郁气。
“让开!”桑希为见面前挡了只狐狸,心下来气便要推它离开。
“小仙长,是小妖糊涂。”狐九眼底闪过一丝幽光,面上却服软道,“小妖黄汤喝多了,便以为那等次劣的浑酒能唬住小仙长。不料却被小仙长察觉,小仙长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小妖这一次吧!”
说着它便将桑希为按回石凳,自己一摆爪子便遣小妖将那流霞醉呈上来。
“这,这还差不多!”桑希为笑得一派得意,大咧咧地搂着狐九的肩膀凑到它眼前道,“九兄,我就知道你定然藏了好东西,这便也让我尝尝吧!哈哈哈哈……”
狐九心中滴血,想到自己最好的那一口美酒竟然要喂了眼前这不识好歹之人,便觉得桑希为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但它也不敢贸然对其动手,只当自己这一回是倒了血霉,日后饮酒还是须得避避这完全不识货的蠢物。它如今也不想着痛饮什么美酒了,只想着今晚早早灌醉了桑希为了事,好让自己从这煎熬中尽快解脱。
一杯极为温和的桃花酿便能让桑希为醉成这副模样,它估摸着那酒性更烈的流霞醉怕是只需半杯,便能将其放倒。
如此一想,它心气才略微顺了,舍出去半杯流霞醉,换它一晚上清净,这买卖也不算太亏。
待到流霞醉呈上来后,狐九便敛了那些不满,如常将半杯美酒奉到桑希为面前:“小仙长,请!”
“为何只有半杯?”桑希为此时虽然有些天旋地转,但看清楚面前的玉杯盛了几分美酒还是不难,此时只伸手指着玉杯不满道,“九兄,你天天喝的美酒竟珍贵到连一杯之量都难以凑齐吗?”
罢罢罢!只当舍了一杯酒买个清净!
狐九心下叹息,将那些不满尽数吞进肚子里,又陪笑着将玉杯满上:“是小妖手抖了,手抖了……”
桑希为这才满意接过,豪放地与狐九碰杯道:“九兄,满饮此杯!”
她听着那玉杯相撞的脆响只觉自己这举动潇洒豪放极了,似乎全然没注意到那满满的一杯美酒就在这一撞之间洒落一半,更没注意到狐九余光盯着她杯中洒落一半的美酒心疼得胡须都在抽搐的面容。
待她仰头豪饮完一杯之后,刨去那些碰杯时洒落的美酒,外加从她嘴边漏出来的那些,只怕真正能进她肚子里的只有二三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