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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交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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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铛~,墙上的自鸣钟悠扬的敲了五响。
夏日天长,如果是晴天,下午五点钟天色还是大亮的。但现在举目云层低压,像一座座的峥嵘山峰,山底黑沉沉的堆积在南京城上空,昏黑如夜。
酒店房间里窗帘低垂,内室一灯荧亮,那些被冯剑飞刻意摆弄得凌乱不堪的家具,已经让肖轶明快手快脚收拾归位。冯剑飞人坐在桌旁,枪放在桌面上,他手掌轻压在枪上,看似放松的姿态,却随时执枪瞄准击发。
沈廷端着水盆,从浴室走出来。盆里热水冒着蒸气薰得他脸微泛潮红。肖轶明压好窗帘,接过水盆放在桌边的椅子上,低头认真洗手。
沈廷在箱子里翻了翻,无奈的一把合上盖子。他这次出来是谈生意,潜在的风险比任何一次都大,为了避免出意外的麻烦,根本没敢带医疗工具与药品。
冯剑飞饶有兴味的打量着腿上被沈廷扎上权充止血带的一条领带,压迫止血的结打得地道,一看就知道经验丰富,不是什么生手为之。
肖轶明甩着湿淋淋的双手:“没办法,先这样吧。”
沈廷点点头,翻出柄水果刀递给冯剑飞,示意他割开裤管好方便治伤。
“还是你来吧,我手上怕力气不够。”冯剑飞接过刀子掂了掂,又倒转刀柄递还了回去。
肖轶明拿眼打量了下冯剑飞按在枪上的右手。他猜到对方之所以手不离枪,归根究底是不太信得过自己与沈廷两人。也难怪,从他白天在街上伪装埋伏,开枪杀人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不会是普通人物。敢在,也能在南京这汪伪政府的大本营里做出此种行动的不多,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猜得出对方的身份。
沈廷接过刀挑开冯剑飞左边大腿处的裤管。粗糙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并不算多锋利的水果刀割上去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冯剑飞看似平淡的表情下,心里思绪正纷至沓来。
南京是国都,在沦陷前不论是他所在的军统,或是控制在徐恩曾手下的中统,都巨细无遗的安排了大批人员潜伏下来,以备后用。杨真与他是同期,就是这批人中的一员。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后,日军竟然会将整个城市都笼进血腥的屠杀里。
所有的布置都没有能应对得了这个意外情况,联络网一时七零八落。直到去年8月底,才有人在南京重建,但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就已经风云忽变。当南京范围内,仅余的一部绝秘电台第一时间传来消息,得知叛变的人是石超时,几乎所有知情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石超是党部在南京新发展的干事,整个南京甚至半个苏南的情报网络,多数他经手过,叛变的他不亚于是一颗重量级的炸弹,可以搅翻苏南半壁。
但就像临来之前,戴局长交待过的那样,石超为人既精又贪,叛变后虽然导致了十几个同志被捕与牺牲,但关于最重要的东西,还在自恃身份想卖出个好价钱,并没有泄露出来。所以局长才会让他等在路上伏击,甘冒大险也要拔了这颗钉子。
任务是完成了,可自己却也挨了一枪,正打在腿上,现在行动不便,恐怕这回要栽在这六朝古都了。
冯心里千头万绪闪掠不定,但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很快的沈廷已经把他受伤的那条腿整条裤管割开,看到暴露在外的伤口,沈廷与肖轶明两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怎么?”冯剑飞问。
“子弹还在肉里。”沈廷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附近的肌肉,那里已经泛起不吉祥的死白色。
“对。三八步枪弹。”冯剑飞也低头看着大腿上伤口,“打穿了门板后咬在肉里,剜出来就行了。”
“剜出来?”沈廷抬头看他,像在看一个疯子,“现在没有麻药。”
“把刀子用火烤烤……”
冯剑飞的话没说完就被沈廷打断:“不光是没药,伤口里还有木屑,必须清创再缝合。”
“工具不凑手,勉强做,要出人命的。”肖轶明沉声补充,一筹莫展。
“动手吧。”冯剑飞人往椅背上一仰,声音沙哑的说,“时间拖不起,中午出了那么大的事,迟早他们会挨个搜查旅馆。”
“不行!万一伤口感染,你那腿就别想要了。”沈廷毫不犹豫的站起身去抓雨衣,回头对吩咐肖轶明,“这你先看着,我回趟保全堂拿东西。”说完回手把正要动弹的冯剑飞牢牢按在椅上。“你别动!这事儿遇上了就不能再让你受罪。”
沈廷的手劲不小,可冯剑飞要是想挣脱却容易的很,但是他却只是笑笑,“知道我是什么人?”
沈廷盯着他眼睛,“我知道你是杀鬼子的,就成!”
“还是我去。”肖轶明开口。
“你给我歇着去!”沈廷回手一指他,“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轶明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肖轶明已经开始从他手上抢雨衣,“南京城我熟。”借着两人挨近的姿式,他贴在沈廷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我身手不如你,这位,”他拿眼角一瞄冯剑飞,“我可制不住。”
雨衣在沈廷手里攥了片刻,最后还是松开。肖轶明笑笑,眼角弯弯:“那我走啦。”
沈廷兜头把雨衣给他套下去,肖轶明罩在雨衣的右手一沉,发觉已经多了块东西。皮肤上是金属的触感,冰冷,坚硬,沉重。
“带着防身。”把他的手合起来,握住手心里的枪隐在宽大的雨衣下,沈廷贴在他耳边叮嘱:“千万小心。”
窗外昏黑的光线里,一道闪电光剑般撕裂云幕,划过冯剑飞因伤口疼痛而皱眉的脸。下一秒沉雷滚滚,雨落如倾。酝酿了一个白日的雨终于铺天盖地,冲着南京这座古都一股脑的砸了下来。
沈廷站在窗边看披了黑色雨衣的肖轶明快步走出门,在白花花的雨帘里只那么一晃,就好像被风雨暗夜给一口吞了般,不见踪影。
回过头时,冯剑飞仍然安静的坐在椅子里,沈廷倒了杯热水给他,他用空着的手接过,借着杯壁上透过来的那丝暖气温着因失血过多而越来越冷的自己。
沈廷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止血带扎的时间长了,得解开让血液流通一下,避免组织坏死。他一边解着自己扎上的领带,另一手把一块毛巾垫在地上,免得血滴在地板上面不好收拾。
“你手稳着点。”沈廷知道冯剑飞的右手还在桌面那枪上放着,半开玩笑半是介怀,“千万别手一抖,在我头上钻个眼儿。”
“放心,我手稳的很。”冯剑飞感受着血液流经伤口时那种热辣辣的疼痛,手里端着的杯子果然是稳稳的,液面都没有晃动过。“肖轶明……是你?”他问。
“我朋友,在保全堂帮忙,东北人。”沈廷慢慢松开领带,“托那个不抵抗将军的福,有家归不得。在外面飘了好几年了。”
冯剑飞吐了口气:“那可不是凡人。”
“嗯?”沈廷没听清楚。
“不是凡人。”冯剑飞低声重复,若有所思。刚才沈廷递给肖轶明枪时,动作再隐蔽也没能瞒过他久经训练的眼睛,从肖轶明拿枪的手势上看,那人明显是经过训练的。据他所知若是生手握枪,绝做不出那么自然的姿式。
“不是凡人,能是神仙啊?”沈廷一愣,只当冯剑飞是玩笑。
日本军队普遍配装的三八式步枪,子弹穿透力很强,打中人体后如果不是要害部位,最多是个一枪两眼儿的穿透伤。但击中冯剑飞的这一枪先射穿了门板,初速大不如前还带进了不少木屑。而且不知道子弹有没有在里面翻滚或是碎裂,如果碎片切断了重要的肌腱组织,那大大不妙。
想起刚才搏斗时自己一拳狠狠的正在打在这伤上,沈廷看着冯剑飞的腿伤心里有些打鼓。
冯剑飞扭头冲他挑挑眉,脸色仍是苍白,但笑意平静慵懒,“比这重的伤我都挨过,不也活蹦乱跳。”
沈廷没说话,灯光正打在他脸上。对于男子来说,沈廷的五官精致,清秀的眉毛衬着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弱势。但眉峰凌利刚硬,在秀气中就挑起让人不可忽视的一份坚实的担当。
保全堂,冯剑飞看着他,脑子里回忆着。那是分号几乎遍及半个中国的医药房,据说里面还有中央某位大员的干股,保全堂的东家姓沈,沈廷……是少东家。军统方面一直不太注意这些方面的资料情报,冯剑飞也只是这几日总在保堂门口等待时机下手,才有这些印象。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不久沈廷觉出冯剑飞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奇怪的抬眼。
自知失态,冯剑飞想就着喝水掩饰,但沈廷拦住他:“失血过多,水不能多喝。是让你暖着的。”
水凉了,他倒掉后拿过空杯子又续上,从床头扯了薄毯子给他披在肩上,连腿都一齐裹了。
“谢谢。”冯剑飞一笑。
“失血多了,容易冷。”沈廷话音刚落,外间的屋门忽的让人粗暴的擂响,叫门的声音里杂着冷硬日语:“开门,宪兵队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