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血光 ...
-
枪声响起的时候,整条街已经笼在雨前那阴沉沉的昏黄光线里。
肖轶明与店里的学徒正在压门板,枪响的忽兀,学徒手一抖,如果不是肖轶明眼疾手快托了一把,那厚厚的木头板子就要砸在他的脚面上。其余的门板已经来不及再上,肖轶明当机立断拉了学徒避进店堂,拽过几张椅子将门抵住。
“别动!”他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学徒,低喝。
街道里,枪响声还在两侧的墙壁间回荡着没有散去,那戴着草帽的车夫伸手往后腰一摸一扬,两颗椭圆形手榴弹顺着青石路面咕噜进那辆雪铁龙车的底盘下,力道拿捍上准的不能再准。
雪铁龙车显然是有些措手不及,前座的司机脚还没够上油门,迎面一粒子弹已经穿透面前的挡风玻璃。子弹从司机的右眼窝钻入,在脑子里搅和一通后又从耳后穿出。那名司机哼都没哼一声,掉出来的眼珠沾着脑浆,血淋淋的挂在脸上,人往方向盘上一仆再不动弹。黑色的车身原地转了半圈,一头撞上墙壁,停下。
巨响声里,手榴弹爆炸的气浪从门缝涌入,把肖轶明推得向后一个踉跄,几乎坐倒。
门前街道上,那辆车身不大的雪铁龙被轰得仰面翻了过来,底盘朝天轮胎空转,火焰浓烟熊熊而起。
车里面这才传出惨叫声,日语与汉语混杂在一起,听不清内容。与此同时四面时警笛声响也在飞速逼近,南京城中的军警宪兵分明已经是闻声出动。
包裹在火与烟中的车身摇晃起来,几个呼吸间后车门被里面的人一脚蹬飞。两个男人手足并用的从车里拼命爬出,一人身着浅色西装,额头鲜血淋漓目不视物,另一人穿着日军的黄色制服,手上拿着枪。
枪响。
那名大半时间都在懒洋洋打盹的人力车夫头上还扣着草帽,已经借着烟与火的掩护摸到了车边上。他手里也有枪,枪口无声无息的抵上了那个日军的后脑勺,毫不迟疑的扣动扳机。
脑浆、碎骨、鲜血一齐飞溅,迸在被火烤得灼烫的车身上咝咝做响,冒起一阵热气后,迅速的变成一片干涸脏黄。
穿着浅色西装的石超手脚并用的拼命向远处逃着,听到枪声后,他绝望的哭嚎起来。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毫无意义的嚎叫。
“他们人呢?”人力车夫追过来,扬手一个巴掌抽得石超原地转了半圈,冷声逼问。
“别杀我!”石超血流披脸,肌肉抽搐着嘶喊,“我没说,我还什么都没说……”
“再问一遍,他们怎么样了?”
石超哆嗦了一下:“死……死了。”他急忙补充,“不是我杀的!”
“杨真呢?”
“我不知道!中野太君,不中野毅把他单独关押着。”石超脸上眼泪与血汗齐淌,空气里满是烤肉与血的焦糊味,让一直是文员从没上过战场的他几乎崩溃。
透过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街口处警笛与混乱的脚步响传入耳中。看没有时间详细审问,人力车夫一枪打碎石超的额头后,转身飞快的奔跑起来。身穿土黄制服的日军已经从拐角处蜂拥而出
车夫已经跑到另一条小巷子的叉口,忽的回身,手里枪两个连发,射击的却是追赶过来的宪兵身边那辆黄包车。
轰然巨响。
肖轶明回身护住学徒,两人猛的扑倒在地面上。
车座下满满塞着的炸药被引爆,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在街道中水波样的轰开。爆炸过后,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几具尸体内脏残肢,青白黑红一片狼藉。
肖轶明的后背被倒下来的门板拍个正着,疼的冷汗直冒,耳朵里也是一片连绵不断的轰响。学徒还是个不足十三岁的孩子,这时一下蹦了起来,冲到门边就向外探头。
“回来!”一个手指都动不了的肖轶明声间嘶哑。门边响起脚步声,那个矮胖胖的学徒一个趔趄,不声不响的栽回地面。
“八嘎!”闯进来的几名日本兵的凶相毕露的吼道。“你的……!”
后背的疼让肖轶明嗓子里一阵发甜,用尽力气翻过身,那把还带着血渍的刺刀已经逼到眼前。
沈廷是下午两点左右才赶到保全堂的。
远远的隔了人墙,他就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前面那片狼藉景象。几具尸体已经被抬走,但说不清是具体哪个部位的肉碎肚肠,还零星散挂在树枝与墙头上,残血碎肉沾染在街道青石,一片片的紫红暗黑。而保全堂铺面残破,门板歪歪斜斜的横在一边。
沈廷胸口像□□热的毛巾裹住后狠砸了一下,拔开人不顾不管的要往里闯。这时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从保全堂店里出来,一人扶起门板,一人手上扯着封条,开始封门。门里面没有动静,街道上隐约的硝烟气味里掺杂着熟悉的草药香。店门口洒了一地的各种药材碎沫,凌乱不堪。
沈廷往前挤着,而身边被他拨开的那些人只管木怔怔的侧身闪避,不言语,几排泥雕木塑般的看客。
“少爷。”沈廷衣服忽然让人扯了下,他低头,拉住的是保全堂里的一个伙记。
“肖轶明呢?其他人呢?怎么回事?”沈廷一把拉住他,小声又急切追问。
“肖师傅让我告诉你,他没事。”那人也小声回答。“他说,让你在老地方等他。”
肖轶明说的老地方,是每次沈廷来南京时落脚的酒店。不像沈廷常年奔波在外,肖轶明在南京的人脉要比沈廷广些。这次既然找了人通信儿说自己没事,沈廷即使放心不下,也只得先扭头去。至于被封的保全堂,却不知道何时才能打通关节。
这次要运的药是违禁品,如果没有保全堂的掩护,怕是出不了城。事起忽然,沈廷心思沉重。
路上去邮电局拍了电报处理了一些杂事,等到酒店时天色已经晚了,街道实行宵禁,空无一人。沈廷推开预订房间的门,整个人有点儿心不在焉。
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醋炭气味,沈廷知道那是消毒用的。之前南京城刚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时疫,这几年里,淘井的人总是能从井里泉底钩出骷髅,整座城里的水喝起来都有种古怪的气味。
“轶明?”听到屋里隐约动静,沈廷喊了一声,回手关上门一边走一走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可是按下去,屋顶上的灯却没任何反应。
昏黑的光线里空气一阵剧烈波动。沈廷神经紧绷,本能之下飞快的向后退步闪避。一阵阴风紧擦着他的太阳穴过去。
肘击。学过武术的他凛然生畏,方才那一下要是落在实处,肯定会让人当场晕厥。
暗里偷袭的人大概也是没料到头一击就落空,有些讶异的轻咦一声。判断出对方位置就在自己身前,沈廷来不及多想,一腿扫了出去。
小腿钝疼,木料断折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人肯定是变动了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他正踢在一把高背椅上,连锁反应之下,整间屋子里都是各种撞响杂音。
“别动。”客气的声音微带着喘息,对方已经借着响动移动到沈廷身后。
沈廷停下动作,抵在背上的枪口隔着衣料,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感。“行李单与钥匙在我口袋,你要为财而来尽管拿走。”
这次来南京,主要是为了黑市里那价比金高的盘尼西林,需要用到的大笔款子数目惊人,如果真是引动了哪方势力要劫财也不意外。起程之前已经把一箱金条与若干大洋通过银行转入帐户,若想提款,沈廷不亲自出面,一个子儿也没想见到。
“阁下会错意了。”身后的那人枪口松动了下,口气仍是客气的很,“我只有些事儿,想麻烦一下。”
“什么事?”沈廷不疾不徐的问,好像根本不在意抵在后背的枪。
对方的语音里杂入轻轻的吸气声,“想借您这房间办点儿事,阁下行个方便?”
“为表诚意,是不是先把枪放下?”沈廷的话软中有硬。
身后的人大概是被沈廷的话激了下,手下稍一放松,沈廷右腿一撤,脚勾住那人的右脚跟向前一带一勾。那人下盘不稳,枪口一滑指向地板。顾不得多想,沈廷合身全力朝他撞了过去。
对方被沈廷的举动搞了个措手不及,但反应却是快的惊人。倒地的瞬间蜷身,让肩膀着地卸去力道,膝盖竖起正顶到他的小腹上。沈廷疼得倒吸冷气之余,右手狠狠压住了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格挡开奔着自己鼻梁来的拳头,沉肘下击。
那人丝毫没有闪避,听任沈廷的肘尖狠狠捣上锁骨,压在地板上的身体诡异的一扭一滑,手腕已经脱出掌握。沈廷一掌重重切在他腕脉处,那人五指一麻之下枪脱手摔在地板上。一手压制着身底下的人,沈廷另一只手伸长了就去摸枪。可手刚刚碰上枪柄,胸口就被身下那人一记凶狠的蹬腿踹个正着,整个人向后翻摔出去。
短暂而激烈的交手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摔出去的同时,沈廷手也没忘了死扯住那人领口,落地两人仍是无声的在缠斗。
混乱中一拳捣在对方腿上,手上一阵湿热,沈廷同时清楚的听到对方闷哼了一声。空气中多出淡淡的血腥味。
早就感觉那人身手厉害的出奇但动作却不太灵活的沈廷猛的醒悟:他身上有伤。“你到底是谁?!”借着对方因为伤疼猛发而动作一滞的时机,沈廷问道。
开口时手下一个疏忽,那人已经重新把枪捞在手上,咔叮一声蹭开保险。“起来!”
沈廷舔了舔唇,刚才的缠斗里他脸上挨了一拳,大概是咬破了,满嘴全是涩涩的腥甜。“你什么人??”他又问。
“本来想借您的地儿暂避一下……”那人说话时,伤疼所带来的丝丝的抽气声越来越明显,“没想到差点栽在您手上。”
咚咚咚咚,咚咚。
沈廷刚想开口,门口忽兀的传来连续敲门声。
“谁?”那人站到沈廷身后,枪口却没再抵着他的背心,这反倒让他一时判断不出枪的位置,无法下手。
听敲门的节奏沈廷就知道是肖轶明,可是依现在的情形,可以说肖轶明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我朋友。”沈廷回答。
那人似乎是若有所思的笑笑,随后枪口不轻不重的顶了下,“让他进来。”
肖轶明进门时就让昏暗的室内给弄得莫名其妙,迈步时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家什绊了下,肖轶明不由提起了心。手边碰到光滑的某个物体,应该是台灯,肖轶明随手按下开关。
乍然而发的光明让三个人的眼睛都一阵发光。沈廷趁机本想夺枪,但身后那人好像是吃一堑长一智,枪稳稳的握在手里。
“你?!”肖轶明诧异的看着沈廷身后的人。
“又见面了。”那人冲着肖轶明笑笑,“谢谢你的凉茶。”
知道了方才交手的竟是在长江路刺杀日伪要员的人,沈廷不由有些佩服,多少放下了防备。
那人也很干脆的收起了枪,从沈廷的身后转了出来。沈廷与肖轶明才发现,他右腿整条裤管都已经让血浸成了暗红色。
沈廷想起自己方才那一拳,抬手一看,果然指节上也满是血渍,心里过意不去:“我叫沈廷。他是肖轶明。”
“姓沈?保全堂?”那人笑了笑,脸上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泛着苍白,但眼睛还是黑很亮,灯光映照下一星亮光在瞳子里倏闪而过。
“冯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