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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雷密雨 ...

  •   五

      南京,下关区,中山码头。
      天幕阴云低压,星月隐匿。
      滂沱的雨势、噪耳的水声混合着咆哮般的滚雷、扯裂天地的嘶风,将南京城内的一切全都笼在恍如辟世般的洪荒之中。偶尔亮起得闪电,像枪矛愤然刺穿天幕,那么殛烈地刺下去刺下去,三千世界一瞬间全都失了血色,尽入惨白。

      随船而来得各色货物卸下船后,如果不是被马上运走,就会暂时存在某处库房里。烽火未熄,战乱未平,而南京城里多出来的驻军也好,劫火余生的百姓也罢,更有那些个不论何时仍在花天酒地的上位者们,都需要足够的物质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不论那欲望是庞大到令人乍舌,或是微小到让人轻叹。

      洪字号库房。
      房顶上的雨水顺着滴水檐哗哗淌下,激在地面上溅起大片水花,那队腰间插着盒子炮的巡夜小队,在经过这处暗角时,都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步子。
      巡夜的小队刚刚过去,只见暗角里的一个装水果剩下来的破旧篾条筐子动了动,底下忽的伸出一只手把筐子顶开。一个全身都包在黑水靠里的人,从下面的水道里灵活地挤了出来。
      乍明即暗的闪电光里,那人像壁虎一样贴墙而立。他侧了侧头,耳朵敏锐的捕捉着各种吵杂声响里巡夜人的脚步声。确认他们已经去的远了,方才长出一口气。
      扯下帽子,那人抬手胡捋了一把头脸,湿淋淋的短发刺猬似的支楞在头顶上,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五官眉眼淌下来,闪电的青白光芒里,越发显得那人身姿挺拔,英气勃发。
      不远处码头前的水面在雨中扑起一波又一波的黑色浪涌,狰狞着呼啸着砸上栈桥与堤坝,撞成粉身碎骨,破碎不堪地泛着白色泡沫跌回水里,一次次的重复。
      一连串沉重的雷声好像人头顶滚过,轰隆隆的听者震得胸口一阵发闷。
      那人弯下腰,紧了紧袖口裤腿,又探头小心地确认了一下巡夜人的位置,随后就借着漆黑夜色掩护,贴着墙窜到了库门边上。滂沱大雨里,他一身衣服已经全湿透了裹在身上,雨水顺着额前的短发流下,刺得他的眼睛轻微发疼。
      他侧身从腰间摸出几断扭成各种形状的铁片铁丝,捞起沉重的铁锁,一下下的试探着。没有光,只能是全凭手感。但他有把握。
      郑汉生,南京城道上首屈一指的飞贼。不仅擅长高来高去,开锁也是拿手绝活。
      郑汉生是个孤儿,小时随家人逃难进了南京。父母先后全都病死,到底是逃不过那一难。他还记得那时是1930年初,南京城还是一片繁华,街头孤儿只要有些灵巧劲,就能讨个不怎么样儿的活路。郑汉生不太合群,争起什么来总是吃亏。有一年打了一场狠架,被一个老头儿捡了去收留着。后来知道,老头儿是二十多年前有名的夜盗飞贼,帅府里都曾打过来回。在他调|教下他入了师门,十多岁就开始走高窜低。后来师父身故,郑汉生也就没离开南京城,依道上的规矩拜了个老头子,还是独来独往,做他的这份买卖。
      没家没业,没牵没挂。郑汉生撬过高官的保险柜,盗过日本商行的金库,每干一票都是惊人的活计。但他身手利落敏捷,为人细密,除了在日本商行那次肩头上挨了一枪差点失手,最后是被一个药店里的大夫给救了以外,其它的都惊天动地,自己却平平安安,直到现在。
      自从几天前他就踩好了盘子,洪字号库房里有一批日本人悄悄从上海运过来的货物。他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看那阵势,就猜到不普通。所以他才决定下手。

      巡夜队。
      头顶上雨水不管不顾的只是向下浇,风越发大鬼哭神嚎般,码头前的浪涌扑出江面在黑夜里碎成惨白的水花,闷雷一刻不停的轰响着。
      “这雨下的也太邪性了。”巡夜队里走在最后的那人嘀咕了一句,加快步子跟紧前面那人。他后面就是完全的黑暗与呼啸的江水,整个人不由毛毛的。
      前面那人也不知道听没听到的话,没回音,只有哗哗啦啦趟水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响。
      倒是走在中间的人咳嗽了一声,接了句:“何止是邪性,这是在哭啊……”
      “胡说什么呢?!”领头的队长呵了一句,雨大风大里,声音飘摇如散。
      中间那人一梗脖子,人忽的停了下来,转身用手指着侧面堤外的翻涌如扬如沸江水:“我胡说?!你问问这江,这江底都里是什么?!”
      “老三你又犯神经!”领队几步冲过来,雨衣帽子下一张脸青中带白,眼神全是惶恐不安。
      “一江的血!一江的怨魂在哭呢!”老三拿手抖抖的指着扑到岸上来的浪头,声音忽尖忽粗,在雷声里陡的拔出一份凄厉来:“老大你是没见着,可我见着了!两天,九千多人哪!就跟割稻子似的,让机枪突突突突一排一排的扫倒了,那血……”
      一时间队里六个人都凑过去,走在最末的那人显然年纪最小,似乎是让老三吓得不惊,不住回头看着,脸上的惊恐之情越来越浓。
      老三伸手比着胸口:“我在一篾条筐子里蹲着,猫着。那血流的,流的浸到我这儿!人都飘起来了……然后那群鬼子就拿刺刀过去、过去扎。噗、噗、噗、噗、……”他转头往死里盯着那最小的人,“小六我告诉你,那动静,那动静你听一回,一辈子都在你耳朵里响。我活到四十,没见过尸山血海,可那就是尸山血海……尸山血海……”
      他嘴里念念叨叨的重复着,手抖抖索索的从衣服里摸出盒烟来。但是烟早让雨水给打得潮了,火柴更划不着,手抖了几下全撒在地上。
      “后来,死人全扔到江里,江面都浮满了,看不到水,全是红的,全是红的,一江血一江死人……一江……”
      “老三!”领队的人捏住他肩膀往回路上带,一边跟身边的人说,“他又犯癔症了,我带他回屋躺躺。你们先巡着。”
      “老大……”年纪最小那人哆嗦着开口,“咱都回吧,雨这么大……我,我我怕……”
      “你个没出息的!”老大骂了一句,回看周围几个人也是一脸青白不定,自己心里同样七上八下,刚想张嘴猛的一个雷就从头顶上炸过去,六个人全一哆嗦。
      老三忽的向着江面喊起来:“你们哭吧,……哭啊……”声音惨厉的让人浑身起栗,另外五个人被吓得愣住了,最小那人首先反应过来急忙过去拉他,老大用力揉了揉两手:“都回去吧!回!”

      郑汉生听到哗哗的趟水声时,巡夜的一行人已经走到离他们两人不到二十来步的距离上。
      “回来这么快?”他心里想着,手上没有慌,仍然是稳稳的抓着锁头。
      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响声里,锁梃跳出,郑汉生闪身从门缝溜进库房。回身捏起锁头,小心的从门缝里伸出去,把它虚挂在一边的门环上,装成还锁着的样子。
      趟水声去得远了,郑汉生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了一会后,从怀里掏出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摸出支火折子,晃了晃,点燃后就脱下身上的衣服站在角落里拧干,甩了甩,重装穿上。火光映照在他精瘦又结实的身体上,细腰窄臀,背上腿上,旧日的几道伤疤隐约浮现。
      绕过几座货物箱笼堆成的小山,郑汉生径直在库房最里面走过去。特殊处理过的火折子发出的光很微弱,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光若是太亮,若是透了出去,在一片漆黑里那就是找死了。

      最里面的那堆货物,被一层帆布罩着体积不大,看起来并不显眼。掀开帆布,下面的木板条箱上打着火漆烙印,郑汉生英挺脸容浮上笑意,就是这个!
      围着那堆货物转了一圈,他有些不太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内,洋行商号也是尽有,为什么这批货要神神秘秘的伪装成中国商号的放在这里。码头龙蛇混杂,论起安全性远远不如日本人自家开的商号。
      除非这东西,见不得光。
      撬开箱子,里面是一方方的瓦棱纸盒子,整整齐齐的摞着。
      难道是烟土?郑汉生皱眉抓起一盒,几把拆开外包装。里面是矮圆的玻璃小瓶,胶盖封口外缠铝圈,严密的很。
      他猛的想起上次自己在保全堂里闲坐着时,就看过类似的东西。是药!而且是很贵重的西药。
      有风,火光微闪。郑汉生低声一笑,在地上铺开一方油布,他的手结实有力,但指节并不突出,显得灵活柔韧且修长。
      将药品裹成颇为壮观的一个包裹,郑汉生无声无息的消失进黑暗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惊雷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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