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暴露 ...
-
十三
南京城,宪兵队。
中野毅并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胡天福也不敢冒然打听对方的去处。他拿得准自己的身份,日本人利用他又看不起他防着他,中国人恨他又怕他还有的巴结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位置,也就这样了。不在也好,胡天福伸手抠了抠绷带下的伤口,一路赶得太急,头上冒汗渍了伤处,现在麻痒的感觉一阵阵的,让人心烦意乱。
但他现在可不敢烦,更不敢乱。一桩立功受赏的机会摆在眼前,就看他一会能不能把自己摘得干净。
胡天福敢用自己的脑袋担保,那个急着买药的姓沈的男人是——共产党!如果不是药被人偷了,一时半会找不回来,这生意很可能黄摊子,胡天福是并不在意把手里的货卖给谁的,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谁都成,有钱就行。
可是现在药不见踪影,胡天福权衡之下,很容易的就做出把沈廷交给日本人中野毅的宪兵队,给自己换一个升官领赏的路子。
这能怪我么?胡天福坐在椅子上愤愤不平的想着,谁让那个燕子门的郑汉生偏偏偷了老子的药,还宁肯自废一手一腿都不愿交出来。只能怪你小子倒霉,死后做鬼去找那个飞贼算帐吧。
中野毅推门进来时,正好听到算帐两个字。
“嗯?”他冷哼一声。
胡天福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中野队长!城里,发现了共产党。”
像盯住了猎物的般,中野毅的瞳孔猛的一缩:“什么?”
“共产党。在南京城里。”胡天福靠过去,本能的放低了声音,“他是来替新四军医院买药的,我已经让人盯住他了,队长要不要…………”
天空的太阳躲进了云层里,窗外那道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下子就得淡淡的,投下身影的那个人静静的听着屋里的动静,整个人像是附在墙壁上的一块凸起,没生命的石头样的凸起。
杨真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血迹隐隐约约的从白色的底子里透出。那天晚上那个日本兵的一枪托还真是使足了力气,如果不是他有功夫底子,受的伤可能更重。
杨真其实长着一张很清俊的娃娃脸,单眼皮的眼睛大而清亮。只是平时他眼睛总是慵懒的半眯着,脸上带着的更多是煞气,倒让人忽视了他的长相。现在一块纱布斜贴在额头上,无意之中却显得他的脸颇有些稚气。
其实他本来就很年轻。他的人的确也年轻。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从小是在最底层里挣命般活出来的。父母不详,亲朋无有,天生地养。杨真遇到老板是在十五岁那年,当时他在弄堂里看到有几个人跑过去,随手就把一个黑色的皮包扔在他怀里。杨真的好奇心一贯很强,拿回落脚的地儿就把包给开了。包里面是枪。还有钱。
一把黑油油的马牌撸子,一叠淡绿色的纸币。后来杨真才知道那是美钞。钱在当天晚上就进赌坊散了个清光,快天亮的时候把枪拍在台子上要抵债,出门被两个人给制住,塞进了一辆黑汽车里。
杨真就是在那次见到的老板。本来看那架式,他还以为自己混到头了。老板熟练的把玩着那把枪,问他钱哪里去了?
“花了!”杨真满不在乎的一扬头。他向来很硬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肩膀上扛着个脑袋,谁也不比谁多不比谁少,他怕个毛?
可能就是因为这份硬气,让老板对他有点儿刮目相看。
不久后杨真就有了个新的身份,人也进到了一个神秘的训练班里。营里有好几个教官,文的武的全都教,都学。还有政治课。杨真每到上政治课的时候就会打瞌睡打的不行。他不喜欢听那些人慷慨陈辞的一套一套的,说到激动的时候一个个大老爷们能当场泪流满面;他更不喜欢有些人拉帮结伙搞些莫名其妙的事。但还是有人扯他去听这个讲演,去看那个话剧,买来报纸逼着他去读不管他瞅着小一半不认识的字在那儿直眉愣眼,用手指了,一个字一个的讲。杨真痛苦的撞墙的心都有。于是到了格斗刺杀的课上就加倍的发泄出来。他本来就有很好的底子,很快的在学员里出类拔萃,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对练时也越来越没劲。
直到一个新的教官出现。
杨真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刚下了政治课他憋得浑身难受,得知换了新教官,不由就跃跃欲试。那个新教官身材颀长,一张脸去偏生白皙俊秀唇红齿白,根本不像个能打的。
会咬人的狗不叫!杨真至此之后对这句俗语是深信不疑。
第八次被一个背摔放倒在地面上之后,杨真感觉到眼睛看人都出重影了。重影里那个白净秀气的教官微微一笑俯下身,伸手,似乎是想拉他起来。杨真偷袭的拳头被对方轻轻一拨就偏向一边,然后喉结就被两只手指给捏住,像夹上了老虎钳子。
从此心服口服。
那个教官把他拉起来后,自我介绍说:“我,冯剑飞。”
冯剑飞不久后就发现他在政治课上呼呼大睡,一次就问:为什么进组织?
杨真说自己想的很实际,他小时候过的日子不太好,那样的日子还是不过为妙,好像就是为了这个。
有点儿羡慕甚至是有点儿是妒嫉似的看了杨真好一会,冯剑飞心里想有单纯直接的理想真是件好事……最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杨真从训练班毕业后,与冯剑飞搭档配合过几年,三六年的时候冯剑飞被派往北平,杨真则去了苏南。杨真在三七年的时候被派来南京,南京城陷后他回到武汉,与冯剑飞见过一面。不久后他被定为南京的行动组组长,一直到现在。
门锁被开启的响声,把杨真从回忆里唤了回来。
小川佑司挥开想跟他一起进来的日军士兵,走进屋子后,就把门反锁。
杨真一声不吭的盯着对方,宰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他心想。但面前那个日本军官接下来做出的一个手势,把他把刚升起的杀意全部抹消,只余下震惊。
--------------------[4.21日更]--------------------
当沈廷回到旅馆的时候,史恩华早就已经离开了。推开门时,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冯剑飞扭头看过来,眼神冷静。从沈廷的角度,能看到对方的两只手都放在被子里,不清楚是不是握着枪。
“情况怎么样?”冯剑飞问道。
沈廷摇头。早上出门前,冯剑飞曾避开肖轶明,私下给过他一个地址,让沈廷去那儿找人。
但地址上写的宅子里没有人,那只是一处空空的院子。南京还没有自大屠杀里恢复过元气来,整座城市里空无人居的屋子多的是,没有稀奇的地方。
冯剑飞看到沈廷的反应后,心里原来抱着的一丝希望终于沉了下去。几天前石超出人意料的叛变与、日军狠辣异常的行动,加在一起,所带来的结果是毁灭性的。南京这个苦心孤旨,不惜生命代价建起的情报网,已经完全被打乱……他微微闭上眼睛,借此也隐藏起眼底的一抹疲惫。
沈廷见状,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时竟俱都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后,冯剑飞感到额头一暖,却是沈廷的手贴了过来。
“体温正常,总算是不烧了。”手心贴上对方额头试了试体温,沈廷看样子是松了口气,人坐到床边,“我看看伤。”
将一直握在手心里的枪不着痕迹的藏去枕下后,冯剑飞扯开盖在腰下的薄被。
沈廷小心的把绷带一圈圈解下,伤口恢复的不错,血止住了,略微有些红肿,应该无碍。
“你命可真够硬的。”想起昨天晚上的生死一线,沈廷不由庆幸的说,“没伤了骨头也没碰到筋,等收了口,保你活蹦乱跳。”
“这次,真的是多谢你们了。”冯剑飞笑起来时嘴角上挑,眼睛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幽幽的一痕深亮。
“你接下来想怎么办?”他接着问沈廷。
“我还有生意没谈下来,还得在南京呆几天。”沈廷应了一句,他没说具体是什么生意,冯剑飞虽然没有明说,但不论是他还是肖轶明,多少也都猜出了对方的八成就是军统。
军统,这两个字本身就含着一股杀气,沈廷想到自己来南京城是为新四军购置药品,那就更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全盘托出了。
至今为止,国共第二次合作已经三年多。可只要是消息灵通一些的明眼人,哪个都看得出里面的猫腻。
共产党领导的第十八集团军俗称八路军,虽然从名义上讲是政府国民革命军,可是不论是装备还是军饷,整个就像是后娘养的。仅管大大小小,也是颇有战绩,但能在政府的报纸上登出的,却是寥寥无几。
至于纵横苏皖几省敌后方的新四军,那就境况更差。缺粮少枪是常事,每遇战事,却又往往全是拼命才能拿得下的狠碴子。可最严重的,恐怕还是缺医少药。
南方湿热多雨,伤口不易愈合反而最易感染,沈廷不久前刚从新四军医院那边送药归来,整个医院里几乎是瓶罐皆空,连裹伤用的绷带,都是先用开水反复煮过,重复使用,有些伤口也只能用盐水将就消毒。
这次他几乎是押上了半个保全堂的家底,才找到条收购盘尼西林的路子。沈廷不甘心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机会难得。这药,是实打实的与人命相关。
可是这药是给新四军购置的,肖轶明就曾提醒过他:不方便让身为军统的冯剑飞知道。
值此山河破碎,国土沦丧的当头,只要情势稍一缓和下来,却又忘不了提防着彼此,兄弟相疑……沈廷想到这些,心里一阵苦涩,眼神就不由有些黯然。
以冯剑飞的敏锐如何看不出沈廷的含糊其辞,他久历世事,稍稍一想也能隐约的推测出对方要谈的“生意”恐怕是大有关窍。但冯剑飞的城府可比沈廷深多了,脸上的表情仍是平静无波。
天气晴好,倚在床头的冯剑飞膝上搭着条薄薄凉被,灿烂阳光筛过窗外树影,明明暗暗的投映在素淡被面上。整个南京表面上平静,可就在这看似平静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疾风暴雨潜流狂澜在酝酿着奔涌着。见沈廷还要在城内呆下去,冯剑飞不由得担心起他来。
“沈廷,”偏过头,冯剑飞字斟句酌:“南京已经是混水一片,风急浪高,你还是早脱身的好。”
“混水才好摸鱼么。”沈廷不以为然的笑道。
冯剑飞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摸鱼是好,小心被人当鱼摸了去。”他半玩笑般的回道。
冯剑飞何尝没有觉察出沈廷是在防备着自己,,同样的,他自己也在防着那个肖轶明。这个特殊的时刻,每个人的身份与目的,都有着特殊烙印。就算是共过生死也不能轻易交底。某些东西关系的并不止是一个人的生死。
可是在生死面前,又何必考虑太多?只须知道对方是个有血性的中国爷们,也就足够了。冯剑飞嘴角淡淡的浮出一丝笑意。
给伤口换完药,沈廷站起身,准备去外间的沙发上对付一会儿。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白天又跟人憋了半日的气,现在稍一放松,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一般。
冯剑飞伸手拉住了他,冲着空出来的大半个床歪了歪脑袋:“一起睡吧,床可是够大的。”
沈廷有些犹豫不决瞄了眼,比起外间那又短又硬的沙发,干爽柔软的床铺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是吸引力十足。
“我这只鸠也不能总占着鹊巢,还不知道体谅人吧?”外间的沙发冯剑飞早就看得清楚,长不过一米三,沈廷这么高的个头窝在里面,实在是委屈。
沈廷也不在客气,脱了外衣躺到冯剑飞身边,舒服的哼了一声:“谢了……可困死我了。今天一天,你是不知道,跟我谈生意那家伙,嘴贫的让人想抽……”语声渐低,话还没说完,已经睡了过去。
自从进入统计局,就很少再与人共枕而眠,身边多出来的体温与呼吸让冯剑飞觉得熟悉又陌生,不由又想起当年在军队里的集体生活……把视线自沈廷的脸上收回来,他右手再度伸回枕下,习惯性的握住枪。掌心那坨金属沉甸甸的冰凉,冯剑飞神思却远逸。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硝烟血火里浮现着,他看在眼中,心头却是一片凉冷的疼痛与沉寂。
他们,都已经牺牲了……
最后从记忆里浮现的,是一张清俊的娃娃脸,一身是土的躺在地面上冲他伸出手:摔死我了!教官你下手太狠了也……
杨真……冯剑飞手指在枪管上无意识的来回抚摸着,这是他思索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从感情上,他不相信杨真会背叛,况且“玫瑰”传来的情报上也说真假不明;但是在理智上,他不得不考虑到最坏的可能。
“他妈的!敲老子竹杠……王八蛋,狗汉奸……”身边的沈廷可能是做了什么梦,语焉不详的嘀咕着。上身的衣服卷了上去,露出半截腰背。
冯剑飞半倚在床头,眼帘低垂若有所思,睫毛像是笔描出两痕墨影,偶尔不易察觉的颤动几下。
当门锁被人小心的挑开时,冯剑飞猛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