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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各怀心思 ...

  •   十二
      沈廷人还在夫子庙的那所戏园里。
      他在这儿已经坐在有大半天,那戏都快要散场了,班子里压轴的角儿正在台上唱着折《春秋亭外风雨暴》。沈廷面前的一壶茶续了好几次水,早就泡得没了茶味。那个一直坐在一边的白林陪着笑,态度是好的不能再好,可是废话也多得不能再多。实打实的生意,半句都没有提台面。
      沈廷仍然不敢冒然翻脸,就算他心里已经焦燥不堪只想掀了桌子痛骂一场,但一想到不久前那个嘶哑着嗓子不许护士把他的兵抬走的排长,再焦燥也只能一个字:等。
      现在白林刚让茶博士匆匆忙忙的叫了下去,沈廷往门口张望了一眼,他在二楼,视野良好。他发现白林并没有出门,而是一个男的绕到了楼梯底下。那个男的一身打扮明显是便衣侦缉队的,没有人敢去惹。
      脚步声重重的跺着楼梯板,沈廷转脸看过去,过来的人中等身材,就算在室内也架着幅圆框墨镜,黑绸短衫,头上礼帽也压得很低,更显得脸色阴沉。
      “这笔生意,可能得麻烦你等几天。”来的人自然是胡天福,拉过椅子在沈廷对面坐了,阴沉的开口。
      他没办法不阴沉,因为担心那批从上海过来的货,他前脚从宪兵司令部离开,不顾头上的伤,冒着大雨连夜赶去了中山码头,叫巡逻队的老大拿钥匙开了库房。刚打亮马灯,两人就被地上一串湿淋淋的脚印给吓了一跳。那串脚印起自门口,直奔着最里面堆药品的那处去了。
      待到一把掀开油布,胡天福提到喉咙口的心直接坠到了屁股底下。
      药没了。倒也不是全都没了,那贼只一个人,也搬不了那许多。但那些价比金高的盘尼西林却被偷得干干净净,一支不留!眼看着无数大黄鱼在眼前化为乌有,胡天福只恨不得拨出枪来直接毙了巡逻队的那些人。
      巡逻队的那位老大也是经历过世面的,见势不妙脑子转得飞快,回身拽下那把崭新的锁头,顾不得那眼前那黑洞洞的枪口,匆匆忙忙的送到胡天福眼前。
      “这,这是进口的东洋连芯锁,没钥匙绝对开不了!”
      “除了我,钥匙就你有。”胡天福暴怒的一枪顶住对方的脑袋,“你他妈意思是我开的?!”
      “不,不是。胡爷,您听我说胡爷……”老大吓得够呛,但说话倒还利落,“没钥匙,能开这锁,还撬不坏的,放眼整个苏南苏北,也只就是有那个燕子门了!”
      “你这条命老子先给你留下!”胡天福一个耳光劈上去,“你认识燕子门管事的?!妈的,马上给我找去!”
      那个巡逻队的老大倒也当真人脉不凡,还真的联系上了燕子门当家的老爷子。那个老爷子很识相也很给他面子,天亮不久就找到了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只是后来……他妈的!
      从燕子门郑汉生身上憋来的那股邪火,烧得胡天福心焦如焚,坐立不宁。伸手捞过茶杯把凉茶一饮而尽,觉得心里火气还是旺得乱窜乱冒,砰一声把杯子丢回桌面,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直接了当的扔下话:“这位老板,你要能等,就再等几天。要不能等,这生意就此打住。想必你也知道买家可不缺。”
      “话是没错,可能出得起这么高价钱的买家,也只有我一个吧?”沈廷更觉不快,硬硬的顶了回去。
      胡天福一噎,沈廷说得没错,能一次性把药买走付的还是硬通货的,还真就只此一家。
      “那您就再等等,两天!”胡天福想到钱上,态度不由就软了点,“两天后要还是不成,我让您半成利。”
      “成。我等你两天。”沈廷也不想再磨蹭下去,起身下楼。冯剑飞现在可一个人在旅馆房间里呆了大半天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早回去早安心。

      楼下的白林人正跟胡天福的一个手下在楼梯下面低声谈论着。
      “怎么?找着偷药的人了?”白林追问。
      “找着了。那人真够硬气,咬了牙不吐口,你是没见着,燕子门那老头子一张脸都气紫了。”站在白林面前的是一个淡眉细眼的小个子,添油加醋的说:“那人对自己也真够狠,先一刀把自己右手钉在了桌面上。老头子也发了狠,到最后香堂的规矩也动了,大腿上三刀六洞,刀刀透肉。好家伙,那血流的,把脚底下一片青砖都给洇了。那人一声不吭,后来就硬撑着一个人走了……”
      白林听到这里就急了,伸手照那人后脑勺猛扇一记,骂道:“你他妈还有心夸他?猪脑子你?怎么不让人缀着?”
      那淡眉细眼的小子被打急了,冲着白林瞪起眼睛:“他妈全南京城就你一个聪明?!队长倒想跟来着,我也分了人手下去,可燕子门那老头子也放了话出来————凡是三刀六洞拨了香头子出了香堂的,三天之内谁敢落井下石找他的麻烦,就是踩他燕子门上下老少的脸,这都是多少年的规矩了。”
      那人又恶狠狠的瞪了白林一眼,“得罪了燕子门上下,咱队长的靠山是日本人,他不怕。我就不要命?”他伸手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拍喉咙口那横指一比划:“我还怕哪天睡觉的时候,让燕子门的那些高来高去的给摘走了脑袋呢!”
      “滚滚滚!捞钱时你小子比谁都狠,他妈遇上正事你缩的比王八还快!”白林只觉得气急败坏。
      那人甩手就要走,倒是白林又把脸拉下来,上前一步拦住他赔起笑脸来,“成成成,我说吐噜嘴了别计较,你们队长那边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队长说了,拖着,别看咱们急,买家那边更急。”那人没好气的说。
      “我这不是怕夜长梦多……”白林有点儿发愁,他是个拉纤扯篷的“百灵”没错,但干一行信誉也是特别重要,都答应了买家的生意,到后来却弄个镜花水月鸡飞蛋打。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以后也别想吃这碗饭了。
      “南京可是咱侦缉队咱队长的地盘,再不济还有皇军那几百把刺刀在后面预备着。队长还说了,他倒想看看,到底是哪些个不开眼的,想老虎头上拍苍蝇。”
      有了这话套底,白林上楼时,感觉心里就安生多了。这两天南京城里很乱,抓人杀人爆炸的折腾着,日本宪兵也好、伪警察皇协军们也好,一个个脚不点地,腰包都塞的鼓绷绷的。前两年还当那些日本人是铁板一块,什么人情都走不通,这两年也都纷纷的随行就市起来。钱哪,好东西呐。自己是眼疾手快抱上了侦缉队胡队长这棵大树,借了片荫凉。要不然那一家老小,还指不定去哪儿讨西北风。

      白林走上楼时,坐在桌边的胡天福已经平静下来。头上的伤被帽子捂得又潮又闷,一跳一跳的疼。他隔着帽子摸着那道铁镣砸出来的伤口,不由就想起杨真来。放了两个小鱼小虾回去,余下的都被太君给毙了或是让狼狗撕了。那个杨真差点把宪兵队长中野给勒死……但他脑袋里也知道太多东西,杀,下不了手。放出风声说他叛了,关起来慢慢盘软。
      那就不是他侦缉队的活儿了,那帮日本人有的是让人说话的方法,硬刀子与软刀子齐下,有机会的话胡天福觉得自己还真想看看,看他杨真还能挺几天。
      拈起粒花生米,他慢慢的剥着。又琢磨回到那批失窃的药品身上。盘尼西林是消炎的药,战场负伤或是外科手术后救命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药商能买或是敢买的。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刚才那个年轻人,就敢犯这么大的忌讳,下这么大的本钱?
      “你跟这个人打过几回交道?”胡天福阴阴的看着白林,问他。
      “两回。”白林心里一颤,出于本能的瞒了一回私底下的交易。
      “都是什么货?”胡天福又问。
      “药,主要就是消炎的胺磺还有麻醉药,还有医用器械。都是医院里用的玩艺,手术刀云南白药什么的……”白林回想着。
      “就这些?”胡天福眼睛眯了起来,医院用?哼……哪个医院用?
      “就这些。”白林额头上有点儿见汗。这年岁这时世,做他这门生意的没有干净的,彼此心照不宣,说到底为了个钱字。胡天福现在追根究底,他要是一股脑全说了,传出去后谁还肯再跟他做生意。
      “你光见他买,见他卖过么?”胡天福噗的吹掉花生米衣子,低声问道。
      白林像是想到了什么,浑身发冷,连打了两个寒战:“胡,胡,胡队长……我可……”
      “放心。”胡天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白林像被毒蛇缠上了脖子似的,人哆嗦的更厉害。“我知道你是老实本份生意人。不就是为了赚几个钱嘛,我也是为这个。”
      小子,你这笔钱老子吃定了!看着刚刚走出戏园大门的沈廷,胡天福冲着楼下那人一摆手:去,跟着他。
      那细眼淡眉的小个子会意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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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廷走出没多远就被一人轻轻扯了下,回头时见那人头上的帽子微微挑开,底下是肖轶明有些憔悴的脸。
      肖轶明问他:“生意怎么样?”
      沈廷摇头。
      肖轶明皱眉,他眼里本来就因为休息不好带着血丝,现在表情更是压抑。看得沈廷有些不忍心。
      “他们那边要拖几天,咱们也没办法。”沈廷说,“大不了换个卖家。”说着习惯性的伸手就去捏肖轶明腮帮子往两边扯,“笑笑,干嘛蔫了巴叽的。离了张屠户也不至于就吃带毛猪。”
      肖轶明真的被他逗乐了,蔫了巴叽这句东北俗语沈廷还是跟自己学的:“我是担心郑汉生那边……”
      沈廷倒是知道郑汉生,见过两面,挺英挺硬朗的人,对脾气。当然肖轶明可没跟他说郑汉生是干哪行的,郑汉生自己更是没提过。
      “我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汉生他哪来的盘尼西林?”
      “你管人家哪来的?”沈廷现在听到盘尼西林就脑袋疼。
      “我找他一上午了,都没见踪影!”肖轶明说。他心里隐隐的就觉着不对劲儿。
      两人在路口分了手,沈廷接过肖轶明递给他的几包药回了酒店,冯剑飞带着伤一个人躲在房里,终是不太妥当。

      肖轶明听沈廷提到冯剑飞时,心里更是不安。昨天晚上光顾着处理伤口,都没来得及问冯剑飞的身份,但是就发生在保全堂门口的那场伏击分明就是对方做下的。能在汪伪政府的心窝子,驻有重兵的南京城布置如此周密的埋伏,事后更是分头撤离的有条不紊……放眼天下,有谁?
      抗日的民间组织没有这般滴水不漏的计划,自己这里并没接到组织上的相关命令……这种事,除了原本由十三太保蓝衣社起家的军统,还能找出谁?

      沈廷的步伐既快且均,这会工夫已经走到了街对面。肖轶明拐往另一个方向,郑汉生从昨天晚上匆忙间塞了药给他后,就一直没有踪影。要是放在以往,郑汉生别说失踪一天,就是失踪一个月他都不会想的太多。但是现在……
      盘尼西林贵比黄金,市面上一支难求而郑汉生一次就是塞了一整盒足足十二瓶过来,他从哪弄来的?而且听他的口气,他手里头还有不少?
      放眼全苏北苏南,能找出那么多盘尼西林的只有南京。只有从上海的日军后勤流出来转到了南京黑市的那批。沈廷也就是为此而来,组织上面的指示也是让他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不惜代价,进行配合。
      事前一切商定了大半,只等着沈廷到南京付钱提货。但今天一接触却完全变了:本来那批货来路不正牵扯过多,那边的意思是早出手早好;现在却完全没有准信,倒象是在拖。但又看不出坐地起价的倾向,那只能是出了意外。
      能出什么意外?
      走在路上肖轶明一层层抽丝剥茧,再联想到郑汉生的身份,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如果真是郑汉生……
      白林今天既然能约沈廷出去,估计那边也是想在上午就把药找回来,可是现在对方还是在拖,那一定是碰到麻烦没能如愿。
      什么麻烦?……
      肖轶明步子越来越快,几乎像是小跑。也正是因为心里焦急不宁,不论他还是沈廷,都没有发现缀在后面的那个侦缉队小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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