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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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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跟杜节猜想的差不多,听起来并没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但不代表能对林遇的眼泪无动于衷。
一种名叫“心疼”的情绪在心腔弥漫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意识到林遇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杜节再见他的时候,他有了关系不错的朋友,漂亮的履历,很有前途的工作,可以离开家、在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有新的陪伴,也许还有距离加持下温馨的亲情,杜节从未想到他得到了这些还是不快乐,也许连林遇也没想到,如果有人在十几岁时告诉他,他以后会过这样的人生,他也许都不愿意敷衍一句,只会觉得是一个恶劣的嘲讽,在拿他不愿提起的伤疤取笑。
所以为什么呢?明明是他那时候梦寐以求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闪着金光的日子。
杜节没由来地觉得,如果这个过程中有自己陪着他的话,他会开心很多。
心脏一阵刺痛,身体下意识地阻止他继续往下想,这一种无异于自虐的行为,但杜节很随意地放任思绪游走。
他依稀记得跟林遇冷战的时候,被拒绝到心灰意冷,要让他放弃自己的骄傲,继续低三下四地去求爱,不亚于生生折断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他决不肯这样轻贱自己。
那就断了吧,他还不稀罕呢,吹灯拔蜡拉倒再找呗。
杜节年少气盛,自认那时还称不上强作宽慰,只是后来遇见的人,懂得的事渐渐多了,他也逐渐明白,所有人都困在自己的位置上,承担着每个身份所带来的束缚,有所失也欣于所得,绝不可能抛开一切只为了某人某事,即便有,也不过维持个三年五载,入山见月小,出山觉月阔,随后丢开,各人忙各人的去了。
那个时候他才隐约意识到,他有点想家。他十岁上不安分的骨头就长出来了,千万里之外也无畏无惧,有归宿的孩子有底气,从不自伤是漂泊,美其名曰闯荡,但这时,他想家,回家,想家里人,想一双只会注视他的眼睛,所以他回来了。
在外最后一站也是最初的一站,他满世界跑了一圈,去舅舅家里留了两天,也是辞行,宴会很热闹,管弦声繁,觥筹交错,杜节酒量很好,但一个个应酬下来也不太清醒了,挑了个闲空档,很任性地找了个借口跑出去躲清静。
转了几个街角,发现音乐厅里一场演奏会已完,宾主尽散,杜节逆着人流走进去,场上只有零星人员在做清理工作,看他衣着光鲜,只简单问了两句,杜节扯谎眼睛都不眨一下,毫无破绽,随后几人叮嘱了一下闭馆时间,就离开了。
场上只留下了钢琴,他也没得挑。
杜节很久没练,多纯熟的技艺都会生疏的,对着乐谱练了好几段,才勉强找回一点感觉。站起来对着满场虚席报幕致礼,弹的是C大调小星星变奏曲。
这是他学的第一首曲子,那时候他爸爸还在,手把手教的他。
他这会儿酒劲上来了,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记到哪里弹到哪里,也不强求自己费心去想,一曲终了,弹得很开心,独角戏般对着空场致谢,鞠躬起身的瞬间余光看到后台灰暗的角落里,站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吓得酒直接醒了七分。
手臂碰到钢琴键,“咚”的一声在空场中回荡。
那个人影动了一下,走到台前,杜节逐渐看清了他的脸,心有余悸地抱怨,“是你啊,怎么跟个幽灵一样?”
向绥之皱眉,不太赞同这个说法,“我站在这里好久了,是你自己太专注,没看见我。”
杜节并不深究,“散场了还不走?”
他其实知道向绥之在这里有一场演出,但早已有了安排,也觉得两人并不一定要见。亲戚久不上门或许疏远,朋友久不来往或许淡漠,情人之间更不必说,总有新人胜旧人,但知己之间不谈这个,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就是了,若要重提往事,早已非复旧时心性,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不必,尽在不言中,既无嫌隙,更谈不上什么重修旧好,也不用特意去做什么了。
“本来要走的,听见琴声,耳熟,就过来了。”
“我还没恭喜你呢。”杜节翻着谱子。
向绥之不缺这一句奉承话,“你有听我弹琴吗?”
杜节摇头,笑着问,“要来弹一首吗?”
“当然。”向绥之脱下外套,在他旁边坐下。
杜节选的曲子,Auld Lang Syne,一首非常有名的歌曲,直译为“逝去已久的日子”,中译称为《友谊地久天长》。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心中能不怀想)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友谊地久天长)
For auld lang syne, my dear
(友谊万岁,我的朋友)
For auld lang syne
(友谊万岁)
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
For auld lang syne
(友谊万岁)
……”
杜节乐谱记得并不十分准确,有些地方的处理也远不如以前,难得的是向绥之居然收起了他那挑剔的眼光,默默地提示他,安静弹完。
“听完了,确实弹得不错。”杜节说,“这次是我技不如人,输了。”
向绥之哑然,一句“我这次没想要跟你比”如鲠在喉。
杜节看了一下表,快到刚才工作人员告诉他的关闭时间,“走吗?要落锁了。”
“好。”
两个人出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有些空了,远处钟声敲着时间,“我们什么上次这样合奏是什么时候来着?”
向绥之想了一下,“好像是考试之前那一次,我们还为了谁弹钢琴谁拉小提琴争了好一会儿,最后以合奏一首了结。”
其实杜节印象中并不是这样,他该是记错了的,又或者是他记错了。放学后向绥之喜欢泡在钢琴房,杜节也不回家,陪他一起留到校门即将落锁,总是一边努力赶最终时间,一边嘴甜地说好话保证“绝不会有下次”,实际上有了无数次“下次”,久了久了,看门的老头都记住他俩了,每次都佯装生气地吓唬小孩,还不忘催着他们趁天没黑赶紧回家。
向绥之思维很直,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做,明明也不会真的把学生锁在学校,何况一个社会底层人,有什么资格说教他?杜节总是很苦恼怎么跟他解释。
仔细想来,他也不记得谁拉了多少次小提琴,不记得谁弹了多少次钢琴,傍晚琴房里看过多少橘红色的夕阳和散落漫天的霞光,时间就藏在每一天重复而精彩的日子里。
“你当时很喜欢《爱乐之城》里男女主坐在一起弹的那首曲子,但总唱不好。”杜节轻轻哼起来——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你是否只愿为我闪耀)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世间有太多不可明了)
Who knows?
(谁又能明了)
I felt it from the first embrace I shared with you
(我感觉到自你我初次拥抱时)
That now our dreams
(所怀有的那些梦想)
They\'ve finally come true
(都已一一实现)
City of stars
(噢,星光之城)
Just one thing everybody wants
(每个人翘首以盼的)
There in the bars,
(就是那热闹的酒吧中)
And through the smokescreen of the crowded restaurants
(以及雾气袅袅的嘈杂餐馆里)
It\'s love
(名叫爱的东西)”
这首歌向绥之练过很多次,但天赋所限,总比不上杜节的资质,年轻时争强好胜,总一定要分个伯仲出来,多年以后另一番心境的,也不止这首歌了,“Yes, all we\'re looking for is love from someone else
(是的人人都想从某个同样孤单的灵魂里找到爱)
A rush
(也许是匆匆擦肩的某一刻)
A glance
(或某个抬眼的一瞬间)
A touch
(也许是不经意的轻轻触碰)
A dance
(激荡起的雀跃欣喜的灵魂)
To look in somebody\'s eyes
(从某个人眼中看到的光)
To light up the skies
(足以将夜空都点亮)
To open the world and send them reeling
(足以打开世界的新篇章不复悲伤过往)
A voice that says, I\'ll be here
(好像有某个声音总在对我说我会等你)
And you\'ll be alright
(请你放心)
I don\'t care if I know
(所以我不会在意自己是否清楚)
Just where I will go
(将要到达的目的地)
\'Cause all that I need\'s this crazy feeling
(我只愿能感受这奋不顾身的疯狂爱意)
A rat-tat-tat on my heart…
(以及我胸腔怦怦跳动的心)
Think I want it to stay
(希望这爱意能永驻我心)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你是否只愿为我闪耀)
City of stars
(星光之城啊)
You never shined so brightly
(我感受到了你从未有过的闪耀)”
杜节认识向绥之的那天,他上台做示范,杜节压根不在意向绥之弹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看着他的侧脸出神,觉得好看得不行,按耐不住手痒,直接在手边的本子上画起来。
当时的老师比较严厉,给杜节当场抓包。
杜节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毫不避讳,得意地展示给台上的人看。
这是故事的开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结局也已经暗中昭告。
杜节忍不住想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总也不肯退一步呢?
他想起小时候的那个玩笑,“无用之爱”的话音落下,大家只当是听个热闹,过后就散了,毕竟谁年少的时候没发表过几句中二的言论?更何况当时的年纪,少男少女不过是凭着浅淡的阅历构架的一个美好幻想,没有考虑过一切外界因素,还以为就像保存在真空中的鲜花似的,殊不知爱情、婚姻、情感,随便一个都够耗尽一生钻研。
但杜节却没有走,他反而要走回去问问那时候的自己,“如果以后你遇到一个你很喜欢的人,但他不能为你做‘一切’,你最终选择离开他,因为这不是你想要的‘爱’,是吗?”
“对啊。”那时候的杜节年纪小,很外放的自信张扬。
“那么,倘若有一天,你梦想一个很远的地方,哪里有你期望的风景,可是路途遥远,你自己都没有目的地,你不希望有人跟随,就像不喜欢司机等着接你放学一样,你想要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旅途,你会毫不犹豫地去吗?”
“当然。”这个问题更不需要思考,小杜节有些不耐烦了。
“那其他人呢?”杜节问,“那些在乎你的人,他们怎么办?如果做不到放手给你自由,如果做不到爱得毫无要求,那该怎么办呢?”
“那说明不算多么爱吧?”小孩很容易地答上来,“爱是绝对利他的。”
“但你却不会为了他们改变自己,”杜节问,“所以留在你身边的前提是无条件接受你的一切,是吗?”
“为什么你和他们之间如此不公平呢?”杜节问,“为什么你这么有恃无恐?”
“嗯……”小杜节有些迟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杜节想清楚了,叹了口气,回答说,“因为你笃定了自己是被偏爱的,所以即使他们自己多受些委屈,也想要留在你身边。”
“你太清楚了,所以你理所当然地使用着这一特权。”
杜节已经到了可以说“我当年……”这个句式的年纪,但有时候回想过去,也许有遗憾无法释然,但自认从没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他向来我行我素,把自己摆在众星捧月的位置,仿佛所有人都该成全他的任性、他的目标、他的理想,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地牺牲,但此刻却有些动摇,这样的他,是否无形中伤害了许多人?是否他有资格坦然给予爱带来的痛苦?是否他能有来无往地享受这一切呢?
他以前从不会去考虑这些。
弈者善谋,杜节其实很喜欢掌控的感觉,真诚是一面,却习惯保留,总是进退从容有度,像深海里幽暗潜行的庞然巨物,一旦动作就能掀起惊涛骇浪,身边绝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超出他的控制,会让他措手不及;他看得开看得清,从不在不值得的地方白耗心力,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会让很多爱慕在意亲近他的人痛苦,可他自己却逍遥自在,实在是不公平。
“为什么这么说?”杜节说,“如果不喜欢你,我也许就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