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白养成记》岁又生

6、第 6 章

　　碧云山兰若寺。
　　孙二端着吃食敲响了屋门，再向那坐在案桌前衣着朴素的少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唤一声六殿下。
　　被称作六殿下的，是个约莫十六七岁大的少年人，衣着华贵轮廓秀美，仅在那席上稳坐，如松如竹，尽显得出优良的礼仪教养。他一手揽袖，细弱白净的一截手腕上，十分突兀地戴着用红绳穿着一枚铜钱，早被盘得包浆。五指纤长，捏一支兔毛小豪，落笔潇洒自如，那字迹有一个是一个，排列得分外规整。
　　面对孙二端上来的素菜清汤，却是眼皮连都不抬一下。
　　孙二搁下了东西，立在一旁不肯走：“殿下，多少吃点吧。”
　　“不吃。”
　　孙二稍作迟疑，再劝道：“您这都几日未歇了，得多当心身子。”
　　“不歇。”
　　孙二一脸苦闷，颇有些想不通为何当年那粉雕玉琢乖巧听话的小殿下，竟长成了如今这么个模样。倒不是说他看上去长歪了难看了，只是性格乖僻了些，摸不透心思，越来越难伺候。
　　孙二刮尽着肚子里头那三两墨水，只得苦兮兮地说了实话：“您这万一累过头了有个好歹，老佛爷知道了怪罪下来，您估计是没啥事，又得是俺受苦挨罚。”
　　苏锦笑眯眯地向他咧开一口白牙：“那你知不知道要是惹我不顺心了，会有什么下场？”
　　孙二打了个寒颤。
　　虽然眼下六殿下还在受罚，可不见得真失了宠。他孙二不过小小一个侍卫，老佛爷得罪不起，难道就得罪得起这位“小佛爷”么？
　　苏锦瞧见孙二那苦瓜脸，搁下笔伸了个懒腰：“得了，吓唬你玩的。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知道你担心我，没别的心思。”
　　孙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苏锦用筷子卷起素饼，就着青菜豆腐汤给肚子垫了底，搁心里头算着，这都几天了，也该到时候了。
　　果然，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就见老佛爷跟前的侍女彩琴拎着食盒过来敲门，话也是听惯了说惯了的那一套，说是因苏锦擅自下山罚三个月禁闭以惩小戒，如今虽只罚了三日，殿下却已改过自新见了成效，再罚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特带了饭食，请六殿下用过后去见老佛爷。
　　待彩琴出门，孙二在苏锦的示意下打开食盒，肉香扑鼻，分别是白切鸭半只、花生咸肉一碟，皮蛋瘦肉粥一碗。
　　能在佛门重地的后院里吃肉，山上山下也独这一家了。

　　用过饭食，苏锦一步迈过西厢阁的门槛，脸上已换上乖巧模样。老佛爷高坐在椅子上，手握着佛珠，一副慈悲相。苏锦行过礼，先是站在一旁，轻声道：“祖奶奶，孙儿知错了。”
　　老佛爷半阖着眼，声是冷的：“我叫你来，为的是听你认错？”
　　苏锦从袖子里抽出一叠誊满经文的宣纸，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孙儿自知一时贪玩惹您老人家生气，实属不孝，这两日在屋里静心研读，誊写《心经》，专为祖奶奶祈福，只愿您福寿齐天。”
　　老佛爷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苏锦，别看那张脸皮仍绷着，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勾着笑，心中火气也消了七八分。苏锦乘胜追击，凑过来半跪在她跟前，将脑袋枕在她膝上，仍似七八岁大、向人讨要糖吃时那般，甜甜地叫了声祖奶奶。
　　“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丢不丢人。”
　　“孙儿再怎么长大，在祖奶奶跟前也是小孩，若祖奶奶喜欢，便是一辈子在您身边陪着孙儿也愿意。”苏锦这话说得分外真心实意，叫人瞧不出半分矫揉做作的阿谀奉承来。老佛爷嘴上骂他：“净会说好听的，嘴上抹了蜜的小混账。”脸上却没挂住，眼角皱纹深了几分。
　　苏锦嘴巴确实甜，三两句哄得老佛爷眉开眼笑。
　　老佛爷握着苏锦的手，眉目捎带些哀愁，道：“并非是哀家铁了心不许你下山。以往是惦记你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出去了容易吃亏。如今你也大了，若真想走，哀家怎么舍得拦。”
　　苏锦眨眨眼，露出惊讶的表情：“祖奶奶，您的意思是，我能下山了？”
　　老佛爷接着道：“不过么，放你下山是一码事，你下山后回了京又是另一码事。等回了宫里头，可不似在山上这般随性自在，忘了规矩。”
　　苏锦心中一动：“祖奶奶，您不跟我一起下山吗？”
　　“人老了，身子骨折腾不动。”
　　这话说得也是，光看那车马不通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青石砖，上上下下就要费好一番功夫。上山时苏锦还小记不大清楚，等再长几岁，他萌生出下山的心思后，才知道这路走起来多难。虽说明面上他是在寺中修身养性的，可怎么看怎么像是与世隔绝，若非身旁还有个德高望重的老佛爷陪着，他就该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被软禁起来了，就跟小时候一样。
　　苏锦心里欢喜，嘴上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是下山又是回宫的，如此麻烦，孙儿倒情愿留在山里。”
　　“这可不是你想不回就不回的。”老佛爷仔细瞧着他，又不知想到什么，过了会儿才道：“等你先回一趟宫里头，日后再想去哪儿，都随你喜欢。”
　　苏锦从这话里察觉出什么来，故意道：“就怕回宫里以后才是麻烦，被关在宫里头想走也走不成，还不如山上自在。”
　　老佛爷登时怒道：“我看谁敢！”
　　苏锦立刻道：“光祖奶奶您单这么说，万一他们不信，我左右没个信物，还不是任他们欺负了去。”
　　老佛爷被他逗笑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原来是在这儿算计我呢。好好好。”说着，取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搁在苏锦掌心里，“若见了它还有人敢欺负你，只管让他告到我这儿！”
　　苏锦眉开眼笑：“多谢祖奶奶！”

　　夜雨潇潇，噼里啪啦风吹树影，珠碎玉盘。
　　山野间那黑漆漆、小而破落的客栈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客官您别急！”
　　小二急匆匆下了楼梯，打开门还不等看清，一行披蓑衣戴斗笠的人便涌了进来。小二忙不逾关了门，擦了把额上的雨水，转头一瞧那进了客堂的五人中，唯有一人落了座，另站着的人里，也只有一人摘了斗笠，定睛一瞧，竟是金发碧眼、满脸络腮胡的蛮夷汉子。
　　小二有些腿软，声音也有些抖：“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两间房，要最好的。”那男人的官话说得还算标准，手掌粗糙黝黑，在桌上落下一锭随银。瞧那银子的成色大小，至少也有五两。
　　小二捞过那银子便咬上一口，清清楚楚两排牙印。他忙不逾点头哈腰换上笑脸心忖自家这店本就是开在荒郊野岭的黑店，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出了事儿自有老板顶着。
　　“真是巧了，本店正好剩了两间上房。可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小店有招牌卤肉面，陈年竹叶青，诸位客官可在房里先歇着，等会儿小的亲自给各位送上去。”
　　“不必了。”

　　两道稍显矮小的身影进了一间，余下三人却不进房门，在门口守着。
　　屋内，两人摘下斗笠脱了蓑衣，皆散下漂亮柔顺的金发。一个容貌俊美带着几分英气，一对浅蓝色极具异域风情，另一个论美貌不在另一人之下，身材气质更加成熟也更慵懒，最奇特的还要数那对奇异的金眼。
　　后者不必说，自然是化作人形的叶白白，另一个来头也不小，乃是波斯国的公主。至于这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两人怎么混在了一处，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话说那日叶白白从自家山头出来，只觉沧海桑田，记忆里的山山水水变得太大，又是大梦一场睡得迷糊了，方向略有偏离，不知怎地闯进一家土匪寨子，误打误撞吓跑了土匪头子，还救出来个金头发蓝眼睛，乍一看还以为是同类的异国凡人，此人便是波斯公主了。
　　波斯公主见了叶白白也觉得亲切非常，还以为遇到同族，结果一个说波斯语一个说猫语，沟通困难，还好波斯公主那个会中原话的属下救驾及时，才免去一场误会。
　　需要一再说明的是，叶白白虽然修为很高，但法术其实会的不多，什么一叶障目啊点石成金啊都是稀里糊涂，顾头不顾腚的那种，就连修成人形也是按原型来的，毛什么色头发就什么色，想改个普通点的那是想都不要想。
　　没错，作为一只懒猫，叶白白在明确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以后，完全把修炼这一条从自己的人生规划中挪出去了。
　　得知世界上还有天生金发的凡人，那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完全打消了叶白白最后一点修炼的动力。
　　波斯公主名为卡扎·纳赛尔，因祖母是中原人，自身也带着些中原人的血统，五官并不如其他胡人那般深邃立体，细看之下颇有几分娇俏可爱。她的中原名字倒是简单些，叫作白英。相比那位络腮胡大汉，白英的中原话要拗口古怪得多，仔细点听倒也能听懂。
　　叶白白轻车熟路地给自己编了个父母双无身世成谜的清纯无辜小白花身世，白英是位性情中人，听后大为感动，更巧的是，两人的目的地正好都是京城，于是一拍即合愉快搭伴同行。一路上，两人就这么你教我一句中原话，我教你一句波斯语，少女间的友谊总来得那么自然和谐。
　　叶白白觉得很幸运，能有人帮忙证明身份还管吃管住，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然而，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饭。

　　“和亲？”客房里，叶白白面带困惑。
　　白英道：“我是波斯国的第十九位公主，我的姐姐们要么远嫁，要么入教终身保持圣洁之身，已经成年又未有婚配的公主只有我。这些日子里一直都隐瞒骗你说我是跑出来玩的，实在是对不起。”
　　“没事没事，道歉倒是不至于。”叶白白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白英要和自己说这些，但是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帮我做一件事。”
　　“我要是能帮，肯定不会拒绝啊。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做什么啊？”
　　白英稍作迟疑，道：“我希望你能代替我的身份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