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芳华》燕饮

5、疯子

　　5、疯子

　　不多时，嘤咛之声便传出罗绡帐，酥骨麻心。

　　令谁听到，都不由得去想象那床上的一对璧人是怎样的软玉温香，又是怎样的极尽缠绵。

　　紫衫女子美目氤氲，却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她口中吟哦不断，手指却沉稳的在墙壁上轻轻叩击了三声。

　　床板未发出任何响动，竟已然缓缓转动。

　　紫衫女子一闪，不见了踪影，床板却已恢复如初。

　　“哎呦，这地板真冰死个人！”紫衫女子光着雪白的一双脚，小鹿一般三蹦两跳，顽皮的蹿到一人的怀中。

　　那人玉面修颜，清俊无双，头戴黑色沉香君子冠，身着玄色宽袍，墨玉带，雪流苏，宛如九天飘渺画中人，端然坐于石厅上首。却不是旁人，正是降臣楚莫离。

　　“旗主，你看。”紫杉女子撒娇的翘起一只脚丫，“都冻青了。”

　　“唐媚！别死性不改！连旗主的便宜你都占！”说话的是一个个头不高，却结实壮硕的年轻汉子，一块块肌肉突起，险些要把衣服撑破，“你别要做戏做久了，忘了旗主是女儿家！”

　　“哼~”唐媚玉臂轻勾楚莫离的脖颈，扭过头来娇俏的哧道，“旗主若不是女儿身，我鬼诱使唐媚，绝不看第二个男人一眼！”

　　“好啦，你们两个见面就吵，不见面又想。”楚莫离面带微笑，做起和事老来。

　　“旗主！八卦不好乱说的！”唐媚美目圆睁。

　　那壮实汉子也慌忙一步蹿出：“旗主！我老雷可从来没想过这女人！”一副丢命事小，失节事大的样子。

　　楚莫离在心中偷笑，脸上却一副正经的说道：“唐媚去了苏杭一月有余，不是志远你问我，会不会出现什么差池？还有唐媚你在杭州发现了一位民间的制火药高手，不是还给我来信问志远需不需要认识一下吗？”

　　“那是为了公事！”唐媚与雷志远几乎一口同声。

　　“我也没说你们为了私事彼此想念啊？”楚莫离眯眯眼。

　　“旗主又给我老雷下套！”雷志远涨红了一张脸，气哼哼坐回位子。

　　唐媚贴近楚莫离，凑到她的耳垂旁轻言蜜语道：“旗主，你就会找属下们的开心，小心——哪天让媚儿抓到小辫子，哼哼，有你好瞧的。”狡黠的笑。

　　“小辫子？”楚莫离茫茫然，“我整天女扮男装，和你假凤虚凰的，哪来的什么小辫子让你抓啊？”

　　嘿！天下厚脸皮的女子除了我唐媚，我就只见过旗主你了。不拿出物证你是抵死不招是吧？

　　“那，后院的那位红衣美男是谁啊？”

　　“嗯，问到点子上了，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楚莫离挑眉。

　　“我不在的这一个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唐媚望向坐在另一边，从头到尾只是品茶但笑不语的青衫男子。

　　好茶需要慢慢品，静心，敛行。

　　“穷酸！喝够了没有？”

　　云出岫抬起头，泯然而笑：“即是穷酸，这么好的茶自然是没喝够。”

　　“哎呀云大哥，你就告诉她不完了，不然就得一直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好不烦人！”雷志远是快人快语，肚子里藏不住话，就把这一个月间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讲给了唐媚听。

　　原来这一个月间，降安侯府被刺客光顾不下数十次，要说楚莫离招人不待见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不过以前也就是故楚百姓偷偷丢个烂菜叶子、臭鸡蛋什么的，像这般都是武林高手参与的有组织刺杀还是头一遭。

　　“与那红衣男子有关？”唐媚继续问道。

　　“志远。”楚莫离看向鬼火使雷志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一班乐师一共一十二人，是新任骠骑将军回赠给侯爷的礼物，你说的那个红衣男子是其中的瑶琴乐师，名唤鸿蒙。”

　　“可是元止送来的消息说，这一班乐师在进京的路途上，那名叫鸿蒙的瑶琴乐师和一位富家小姐私奔了，班主为怕将军责罚隐瞒了这件事，偷偷的买了个乐人充数。”云出岫接着说道。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鸿蒙，很可能也是一个刺客？”唐媚终于觉得自己弄清了根本所在。

　　“说他是刺客，他又迟迟不动手；说他不是刺客，他又不像一名简单的乐师，所以我才把他放在身边，为他创造早些暴露的条件。”

　　听到楚莫离如此说，唐媚眼神一亮，撒娇道：“若他不是刺客，旗主便赏与我吧。”

　　说这话的人不觉怎样，一旁听着的雷志远雷大侠却涨红了一张硬汉脸，“你——”你，你，你，也太不知羞耻了。

　　噗，楚莫离不禁失笑道：“你倒是天下美色概不放过。”

　　话正说着，后边的石门发出轻轻响动，有一人迈步走了进来，身材高大，古铜色面庞，左眼角有一道柳叶疤，被长长的额发似有若无的遮盖着，却丝毫不减英豪帅气，又独添神秘沧桑之感。

　　一见此人进来，唐媚就像被电击到一样，立马从楚莫离腿上跳了起来，也不管光不光脚，地板冷不冷了，风情媚惑的神态一下子收敛起来，低头捏着衣角，柔声唤道：“九荒大哥。”

　　“嗯。”九荒也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便转向楚莫离，行礼。

　　唐媚从九荒身后侧过头，丢给楚莫离一记恶狠狠的眼神，那意思：好啊，九荒大哥也在居然不早告诉，故意要看我窘相是吧？

　　楚莫离忍笑忍到内伤，实在不能怪自己恶趣味，她只想把伙伴们在一起的欢快时光人为的拉长，再长一点，再慢一点，今天不知道明天谁会离去，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九荒似乎没有看到这些细枝末节，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直接将手中的信笺递与楚莫离：“元止送来的密报。”

　　楚莫离也恢复了郑重的表情，展开来看却是一张白纸，唐媚随即递上了一盏烛台，楚莫离将信笺靠近烛火，慢慢的纸面上显现出了一张地图，和几行字迹。

　　四人凑近观看，“太子和贵妃娘娘终于有下落了！”雷志远不由得雀跃道。

　　“元止还有一道秘笺单呈旗主。”九荒又从袖中取出一粒蜡丸递与楚莫离。

　　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啊？雷志远虽然口中喃喃，但还是懂规矩的随同九荒三人退至一旁。

　　楚莫离就着烛火化开蜡衣，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哦？竟然是这样。”楚莫离发出一声感叹，随即就着火苗将纸条烧毁。

　　唐媚黛眉微蹙，手捻衣角：故作玄虚什么的最讨厌了。

　　******

　　天下绝无沉鱼面，栖霞独有落雁峰。

　　栖霞山有东西南北四峰，尤以南峰落雁峰为最高，海拔足有两千一百多米，峭壁嶙峋，云弥雾绕。

　　若有人白衣胜雪，舒适的倚坐于落雁峰峰顶，任由云卷云舒，手执棋子，决胜于方寸之间，怕是会让人误以是仙人落下凡间。

　　只可惜这人是人非仙，他非但不是神仙，有时更像个魔鬼。

　　白鬓银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者，谨慎的偷瞧着坐在他对面的完颜琛，有了如上的想法。

　　完颜琛轻笑着，将棋盘旁的点心碟向老者推了推：“师叔不是最爱吃芙蓉糕，这可是宫内御膳房的手艺。”

　　“御膳房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最好的……”咬下一口，果然……皱眉，“还没有未央做的一分好吃。”撅嘴，仙风道骨的老者一下子变成了不韵世事的孩童。

　　未央？哦——完颜琛想起这是楚莫离成立“鬼楚旗”后使用的化名，也很有可能是她的本名。

　　“没想到楚未央还会做点心。”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央儿不但芙蓉糕做的好，豆沙糕，莲蓉酥，绿豆饼啊都做得非常非常好吃。”老者提起各色点心，眼睛都明亮起来，手舞足蹈的更像一个小孩子了。

　　“嗯，有机会我一定要尝尝。”完颜琛嘴角含笑，饶有意味的看着老者。

　　“对哦，你一定要尝尝！”老者听到自己的推荐得到了对方的肯定，越发得意起来，“我跟你说，我没有想到央儿是这么聪慧，这么独特的一个孩子，你告诉我要我把一半内力传给她，还要必须在三年内让她出师，我起初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像她这样身负国仇家恨的人，如何能把心静下来，心不静，再多的内力只会成为一种负担，最后走火入魔而死。没想到这个孩子却心中清澈，坦荡无波，那么多的仇恨她到底把它们放在了哪里？”

　　放在心里太沉重，会一直往下坠，像个无底的深渊，会脆弱，会疼痛，会几近崩溃，会无法呼吸，所以不觉之间就把沉重的仇恨转入了四肢百骸，转入了血脉骨髓，每一寸每一缕都会记得。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这样懂得她。

　　“听说，师叔拒绝楚未央称你为师父。”他这一番听说，自然是专门的坐探探来的情报。

　　洛长风这位武林奇士，听到这问题，一时间纠结困扰的像个小姑娘：“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现在却是在帮着你骗她，我担不起‘师父’这个称呼。”

　　完颜琛伸到棋钵中的手指，僵了一僵，哭笑不得，捻起一枚白子置于棋局之中，顿时攻城略地之势大成，吃掉了洛长风一大片黑子，嘴角含笑道，“师叔莫要忘记，楚未央只是一枚棋子。”

　　洛长风白须不由轻颤起来，完颜琛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渗人，冷冰冰的，全不像一个有心的人。

　　他忽然又忆起十五年前金国太子东宫那骇人的一幕。

　　他贪吃，居然跑到大金国的皇宫御膳监去偷嘴，他的师兄隐宗宗主秋白雨追赶他一同至此。洛长风顽童心性，竟引着他的师兄在大内深院中捉起了迷藏，两人一前一后飞至一颓败萧瑟的宫院，枯叶翻滚，瓦砾瑟瑟。

　　莫不是冷宫罪院？洛长风虽然武功高强，但心智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惊恐的捂上双耳，四面八方如恶鬼嘶鸣。

　　血的味道。长年行走江湖，令秋白雨对杀戮极为敏感，他手按长剑向殿内走去，洛长风忐忑的揪住他的衣带，跟了进去。

　　狂风大作，巨大的帘幔忽起忽落，影影灼灼，如鬼魅夜行，狰狞不休。

　　殿堂深处似乎有暗物在蠕动，血气扑鼻，一道闪电劈下，窗扇被风雨惊开，房内亮如白昼，洛长风一眼望去，他后来曾无数次的后悔当时没有把眼睛闭上，那暗物正好转过身来，却是一个美如神祗般的少年，但是，只是，那少年手上握的、口中撕咬的——竟是一颗人心。

　　又有谁会想到大金国的东宫太子沦落到化身成鬼的地步。政治权利相争的牺牲品，被自己的祖母利用，被自己的父亲痛恨，囚禁之地，东宫也变冷宫，连最低等的奴才也可以把他践踏在脚下。

　　最开始，只是东宫中的用具器皿被太监们偷偷搬走变卖；然后，是他身上的玉佩、饰物；最后，最后竟是他的尊严。

　　饿吗？来啊，爬过来，轻舔我的脚趾，向咱家祈求。——太监白粉阴郁的一张脸上，狞笑的唇是殷红色的。

　　饿啊，四肢百骸都在叫嚣，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忿恨，血脉都在剧烈的跳动，像要爆开来。

　　白的是利齿，红的是鲜血。

　　电闪雷鸣。

　　洛长风从回忆中苏醒，对上的依旧是完颜琛的笑颜，清风朗月一般，却不由得令他全身打颤，“我知道的，师兄去世时，我答应过他以后要听你的话。”

　　“师叔乖。”完颜琛满意的轻抚过洛长风的鬓发，顺势振衣起身。

　　洛长风见他惬意的走到悬崖边上，脚的一半已经迈出边沿，微闭双目，展开双臂，白衫随风猎猎飘动，如瀑如雾。

　　“我要这天地，尽在吾之脚下。”

　　洛长风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口水，颤巍巍道：“你，你小心。”

　　完颜琛的嘴角上扬了一个极为优美的弧度，忽然前倾，人便飘下了山崖。

　　“啊——”洛长风没想到他真的会跳，一纵身跃到崖边，扒住岩石往下望去，“琛儿——宗主——”云海雾岛，渺如仙境。

　　“哈哈，师叔把楚未央说的这般好，我到等不及要去一睹为快了。”声音从云雾下传上来，到像从人间听到了仙境的声音，辽远而又飘渺。

　　洛长风愤愤的站起身，向着崖下骂了声：“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