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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疏离(上) ...

  •   弥散的水雾,蒸腾的水汽,瀑布般的大雨席卷了整个大地。先前飞溅起的水花随着后落下的雨点滚动、跳起,青石板仿佛煮开了的水壶,放眼望去,视野里,只有沸腾的水、哭泣到脸庞模糊的大地。
      无数的布道、作法,一队队的和尚、喇嘛,在香火、人牲的供奉下,精诚所致,大夏祈得喜雨。只是可惜,上天似乎很势利,雨只下在了祈雨的所在地----京里,却没有哪一点一滴留进京畿干涸的庄稼地。
      站在门口,银月手扶门框探出头去,鬓角的发梢随着夹带着雨丝的斜风散乱地扬起。头顶的长廊可以遮住暴雨却挡不住阵阵寒意,时值正午,太阳却早不知躲到了哪里去避雨。阴湿冰凉的天气,长袖衣衫下,银月只觉得皮肤上有一个个小疙瘩鼓起。这样的天气是睡觉的好天气,每到这样的天气,宛月苑的太监宫女都会沉沉睡去,于是,这样的天气成了银月的好天气。四下无人,打个响指做出胜利的姿势,银月腋下夹着本《孙子兵法》,向东房跑去。
      蜷缩着身子,双腿回弯抱在怀里,草垫上,小夜睡着的姿势仿佛冬日的昆虫临时栖身在一个仅够容纳身躯的茧里。施展轻功,银月悄然近前,不似在自己的正房,东房里,银月竟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原来,小夜奇异的睡姿一手环过后腰,一手扶膝,竟是在用手挡住窜到他骨缝里的寒气!其实,小夜早就提起过,骨头上的伤轻易不会疼,除非阴天下雨。刑房里,小夜的小腿曾被哥哥用几块青砖高高的撬起,严重伤了他的膝,而师傅说过,那两个无法长合的洞,就在小夜的腰际。心猛地缩紧,银月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拂开小夜压在腰上的手臂,随即指尖一弹撩开小夜的单衣。满是疤痕的皮肤上,乌黑的空洞仿佛被剜去眼球的盲人幽深茫然的眼底,无声地诉泣,阴郁的死寂,沉闷的压抑。
      “干嘛?”
      缓缓地,小夜转过头,目光交汇的一瞬,小夜眼里竟充满了带着疲惫的恐惧。想努力把身子撑起,四肢却是那样的无力,右臂上,银月的右手似一块大石已把身子牢牢压死。
      “你这样偷袭,很容易伤到自己。”
      嘴角上扬起的弧度百分之八十成功地把尴尬掩埋在了心底,见银月松开自己,小夜慌忙理了下衣角,把腰上的伤口掩起。
      “刚才,挺危险的,如果你没按住我的胳膊,一个顺势就可以……”
      转过身子,强打着精神把迷离的眼光聚起,小夜迎着银月的目光看去。咬着嘴唇,银月一言不发,她看自己的目光,决绝又锐利,仿佛是在仇恨自己。小夜一个迟疑,银月已转身离去,一本书掉落在草垫子上,不用翻开,小夜已经明白,那是银月答应读给他的《孙子兵法》。这些日子,漆黑的夜里,银月总会把《三十六计》“读”给自己,只是,《孙子兵法》写在纸上,《三十六计》却刻在银月心里。漫漫长夜,稚嫩的童音犹如曼妙的音符,在东房悄然响起。逼人的寒气里,一股股的暖意在小夜的心底涌起。
      这是自己重伤后,银月第二次白天来找自己。那天,一个清晨,自己在大家的注视下把一碗奇苦无比的中药喝下后,五官都攥在了一起,就像包子的面皮。猛一睁开眼,就见银月正扶着门框,幸灾乐祸地探头看着自己。那天,在自己羞涩和旁人的笑闹里,银月红着脸离去,一反平常的骄傲无比。那之后,就每天都有一碗甜丝丝的红豆沙汤放在给自己盛早饭的篮子里,师傅笑眯眯地说,这个东西,不仅可以补血,还可以补气,银月差人弄来的,都是好东西。调皮如银月,其实真的很善解人意,一如苦海中的一抹红豆沙,细腻而甜蜜。银月,在平常的日子里总是梳两个抓髻,一袭刺绣淡雅的白衣。皇家的公主打扮起来与民间的富家千金无异,可偏偏就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贵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贵气,小夜上次见到那种贵气时,笑容,正从娘的嘴角浮起。母亲慈祥凄美的眼底,银月的白衣,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清晰的影子又模糊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困,头好沉,沉到让颈部无法抬起,四肢也都那么无力。
      摊开在银月面前的,分别是三幅护腰和护膝,左边的那两副,做工考究,针脚细密,加上用料上乘的丝绸和鹿皮,就算是拿去御用,也绰绰有余;右边那副,粗制滥造的样子,明显是糟蹋了同样上乘的丝绸和鹿皮。这自己亲手做的护腰和护膝,和青儿做的就是根本没法比!前天,探家归来的青儿长跪不起,她家的庄稼都旱死在地里,银月赏她的五十两银子对颗粒无收的青儿全家无异于及时雨。原打算万死不辞的青儿没想到公主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一边,只是让她偷偷帮忙做两幅护腰护膝。
      本想勤加练习,好歹也做副差不多的给小夜送去,可练了几天,扔了不少丝绸和鹿皮,唯一的一件成品,却是如此的不得意。心里想着耐心努力,竟忽略了小夜的伤根本等不及,银月,都快十一岁了,竟依然还是如此地粗心大意。把自己的“杰作”胡乱地塞起,带着青儿的“手笔”,银月匆匆向东房去。
      也许,白天去见小夜真的不是好时机。那天,在众人的目光下,自己匆匆逃离。奶娘曾说,人的根就扎在自己的影子里。那天,一定是众人从四处射来的目光冲淡了自己的影子,才让自己找不到自己,于是无处安放的心灵驱使着自己逃离。而今,银月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那死水般深不见底的空洞将一辈子留在银月心里。
      东房里,小夜迷离的眼神似是要睡去,而平常,这个小怪物的精力仿佛奇大无比,不对,一定不对,刚才他怎么会没躲过自己的偷袭?他的武功,根本就远好于自己!伸手探向小夜的额头,又被小夜的胳膊挡了回去。
      “跟你说过了,别偷袭。”
      小夜的脸上,仿佛是强做出来的疲惫笑意。
      “你是不是发烧了?让我摸一下!”
      “不好。”
      飞快地一翻腕子,小夜的两手压下了银月的双臂。
      “死小夜,才不要和你闹呢,你给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事,不骗你。”
      强撑起手臂,勉强坐起,阴暗的房间中,小夜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那种淡淡地,勉强为之的笑意,笑容浮在脸上,疲惫,却来自心底。
      “不许待在这里了,去我那里,这里太冷了。”
      “别任性,我不能去你那里的。”
      “不管,必须去。”
      ……
      “你不干是吧?”
      ……
      长长的睫毛被揪起,小夜的眼里,疲惫,却毫无屈服之意。
      “死小夜,你拿对付哥哥那套对付我啊,宁死不屈?”
      “哪里有啊?”
      “小夜,跟我走嘛!”
      嘟起嘴,抓住小夜的手臂摇着,小夜却不抬头,只是盯着地,见自己的撒娇必杀技没奏效,银月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草垫子上面。天,好潮的草垫子,好凉的地,如此阴凉潮湿的草垫子,小夜居然躺得下去!正想把小夜拉起,却目光一斜,被单上,银月发现了端倪----一大片的湿迹,形如人侧过去的身体,而湿迹的位置,正是小夜刚才身体的所在地!难怪他冷,却把平时盖在身体上的被单垫到身下去;难怪他冷,却没平躺着,而是侧着身体,让整个后背大面积受冷风的侵袭!可气的是,这一切他都不肯对自己提起,只是独自忍受着阴冷,独自忍受着疼痛,留下被单上一块不知是汗还是潮渍的痕迹!
      “小夜,你必须和我走!”
      站起身,银月一脸怒气。
      ……
      “那好,你不走我走,我去院子里玩,陪你一起发烧好了。”松开小夜的手臂,把愤怒压在心底,银月做了个鬼脸,面带着微笑就要离去。
      “别,你不读书给我听了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缓缓地俯下身子,银月再次抓住了小夜的手臂。就在刚才那一刻,她起身要离去,那只手臂曾瞬间抓住了自己,迅速伸出的手臂牵疼了未愈的身体,手松开,小夜的眉头蹙在了一起,可那只手却未曾远离,只是从自己的手腕移到衣袖处而已。一种幽怨代替了愤怒涌起,原来,如此迁就自己的小夜,和自己依旧是有距离。玩闹、嬉戏,欢乐的外衣下,疏离依旧在小夜心底。无法责怪小夜,却也不能怨自己。
      “跟我去瑶姐姐的屋里,两年没人住了,蓝儿半个月扫一次,上次扫是昨天,平时,没人敢去那里。”银月顿了顿,看着草垫子上的被单,看着那片痕迹,看着地,小夜的沉默,就是可以让自己把全部的骄傲压在心底,“护膝和这个是送你的,另一副给小鹰,我,我先过去。”
      凄冷的风,凄冷的雨,打湿面庞的,却是温热的液体。两年了,这是银月第一次站在瑶姐姐房里,多少次为了瑶姐姐的死哭泣,可这次的眼泪,却不是为了瑶姐姐,也不是为自己。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掉下不争气的泪滴?为小夜腰上的空洞,还是因为生小夜的气?为什么会一边担心小夜的伤,一边生他的气?为什么心乱如麻,却难以言语?难道,一切的源头就是因为小夜的疏离?
      打开柜子,银月把被子抱到床上,被子上,仿佛依然有瑶姐姐的香气。曾经,自己不愿意睡觉,就半夜三更偷偷钻到瑶姐姐床上,要她搂着自己,聊天,讲故事,诉说各自的小秘密。那时,瑶姐姐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可到底是谁,却就是不肯告诉自己,她只说,他的武功很好,很英挺。银月一本正经的告诉瑶姐姐,如果那人是太子或者二哥府里的,你说出来,我一定让哥哥把他许配给你。瑶姐姐的脸更红了,可那时的银月还完全不懂喜欢,也不懂“许配”的含义。然而,仅仅几天后,瑶姐姐就离开了自己,秘密,也就彻底藏在了瑶姐姐的心底。
      铺开被子,再折回被角,就像曾经的瑶姐姐和现在的蓝儿那样。点心已经摆在桌上,揭开盖子,双层木桶里的牛奶现在还冒着热气呢。还差什么?拭去眼泪,银月飞快地想,如果想让小夜主动说出他的所想,真比登天还难呢,他那些所谓的隐忍,所谓的坚强,不过是疏离的内在所引发的表象!可偏偏就是这种表层的隐忍和坚强深深触动着银月的心房。眨眨眼睛,银月冲进隔壁的屋子,打开檀木柜子,把自己去年换下的被子又抱来了一床。银月在长大,前些年的被子虽然还足够长,可是依然是一年换一床,换下的被子洗好晾干,就都放在隔壁,一直也用不上。也许,银月自己的体香,也还依旧留在洗好的被子上。
      将瑶姐姐的被子掀起,把自己的被子铺开,再折上,然后再把瑶姐姐的被子压上,反正小夜发烧了身上凉,多盖几层被子,应该无妨!整理好一切,银月点开窗纸,向外张望。门廊下的小夜艰难地前进着,仿佛每走一步身子都在晃,一定是因为他在发烧,一定是因为他膝盖上的伤!想冲出去扶他,可哥哥的话又在回响,“主人和奴隶之间,是不可以存在友谊的,如果有,奴隶一定要被杀掉的”,现在是白天,失职的太阳跑去避雨,却把不带温度的光芒撒在地上,让一切秘密都无处躲藏!不同于自己偷偷躲进东房或者让小夜住到若瑶的房间,在院子里,在路上,目标太明显了,如果有人醒了,看到自己扶着小夜,麻烦一定大到不容想象。泪水滴落到手背上,银月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大,劈开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窗框。
      门里伸出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门外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跨过门槛,掩上门,靠在墙上的小夜是那样的无力,一条轻轻递上的手帕让他得以擦干满脸的雨水,他疲倦的笑容,似在对银月说着“对不起”。
      “跟我来。”不由分说,银月牵起了小夜的手臂,“坐床上,把牛奶喝了,还热着呢。”
      “可是,我身上好脏……”
      “坐下吧,别废话了,你身上的伤不能洗澡,干净才怪呢!”
      被强行按下,又被盯着把一小桶热牛奶都灌到嘴里,原来,被人强迫,也可以很惬意。
      “喝完了赶紧睡觉,这里比东房暖和多了。”
      ……
      “别眨眼了,显摆你睫毛长又不让我揪,赶紧睡吧!”
      ……
      “你……好了,好了,我出去,我不看你,你可以脱衣服了。瘦的还不如只猴子好看呢,谁愿意看你!”
      红着脸低下头,红着脸脱去身上的单衣,一身已愈未愈的狰狞伤痕和雪白的被单、华美的锦缎形成鲜明的对比,怯生生地看着,终究是抵挡不过寒冷和睡意,小夜钻进到被子里去。好舒服,好柔软,那么暖和,还有一股香气,银月居然那么心细,竟还折好了被角都给自己!第一次躺在真正的床上,第一次缩在被子里,很温暖,很安全,就像冬眠的小动物躲开外面的北风呼啸和白雪皑皑,藏在自己的窝里。可爱的小银月,可今天小夜又让她哭泣,她伸出手臂,扶住自己,可她眼眶红红的,里面分明是尚未擦净的泪滴。曾经的自己,只被石头压住过身体,无数个寒夜,太饿了,只能把石头压在肚皮上,抵御饥饿的侵袭。而现在,自己却躺在被子里,身边的桌上还摆着精美的点心以备不时之需。自己怎么会不懂她是好意,可却真的不能按她一开始的意思,睡在她的屋里,自己是男孩子,也是奴隶,怎能为此让小银月承受别人的口舌非议!雨水都已经被擦净了,那么现在眼角上的一定是那种温热的液体,男子汉不能落泪,小夜把身体整个缩进了被子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疏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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