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明月照沟渠（重生）》晓棠8319

129、交换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交换

　　京郊，赤甲军主力临时驻扎的营地大帐中，月沉慢条斯理地以笔代口，详述来龙去脉。

　　“怪不得那一年硬塞个小豆丁过来，美其名曰辅助陪伴我。闹了半天，竟是埋了这样一道天雷。”月沉洋洋洒洒写道：“姜还是老的辣，上辈子我自以为青出于蓝摆脱了那个老太监，结果被杀了个猝不及防。重来一世处处留心，竟重蹈覆辙，恁地荒唐窝囊！”

　　落笔疏狂，力透纸背。明明是一败涂地体无完肤之事，宋昱在其面上却看不到丝毫颓丧。月沉理所当然地重复道：“你得跟我走一趟，殿下不会出尔反尔过河拆桥吧？”

　　宋昱定定地打量他，遭此重创临危不乱，逆境中初心不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反观自己，同为重生而来，之前不过闹了个乌龙而已，便自乱阵脚。客观来讲，高下立现，徒增惭愧。

　　南下一路，虽几近一帆风顺，但宋昱心中从不曾踏实过。无人可供商榷，重生一事过于奇幻荒谬，哪怕是林北驰，他亦无法据实以告。何况大多数时候，他们各司其职，林北驰忙碌于地方军营中，而他与顾宴则负责招揽官员，筹办粮草银两，并不能时常见到。正因如此，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痼疾倒掩盖得很好。

　　愈是畅通无阻地临近大丰都城，意味着宋氏王朝回天无力大局已定。全军上下，乃至他们一路招安的割据势力皆斗志昂扬翘首以盼。唯有宋昱，却在一片向好的局面中逐渐感到窒息。他于夜半无眠中，反复揣测，回忆前世也梳理今生，月沉亦重生而来这个事实对他造成了不可谓不巨大的冲击与震撼。即便立场迥异，他并不赞同其大多数行径，可单就挽回林北驰性命一事，便值得他感恩戴德结草衔环。然而，这些依然远远不够。摆在面前的貌似坦途，但没有人比宋昱清楚，危机总在不起眼之处落下致命一击。前世，他甚至连一点真实的端倪都未曾窥到，便在岔路上一去不返，终生抱憾。

　　月沉如一面镜子，令他时时刻刻鉴戒警醒。同时，也让他忍不住感同身受地揣测。月沉在不顾一切地挽救太子，他偏拗固执心狠手辣，却也洒脱直白坦荡如砥。他敢于承认心底如影随形的恐慌，却不会被其干扰支配。月沉不曾被陡然生变的情势扰乱心绪，亦不执念于前世愧悔患得患失。

　　与之相比，宋昱自愧弗如。。

　　前世今生，命运一贯待他看似优渥，实际吝啬刻薄。直到今日变故，悬在头顶利刃不期然坠落。果然非惊天动地之震荡，不过于细微处磨刀霍霍，蚁穴溃堤，偷天换日。的确是襄顺帝一贯以来的风格，但也非尽然。

　　事到临头，宋昱反而心定了下来。他凝视半晌，月沉亦面不红心不跳地对视。

　　“不会。” 他回复了月沉的质询。不出所料，对方只是耸了耸肩，并不意外。

　　“不过，”宋昱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交换人质一事，我自义不容辞。只是，我与王爷之间纠葛，恐怕襄顺帝亦知之不深，如何敢笃定，挟持于我，便有把握威胁王爷退兵？”

　　月沉未有迟疑，平直写道：“个中隐秘，乃我透露。况且，冒险一试，他们并未损失什么。”

　　宋昱淡然地问道：“即便顺利交换，太子可甘心任人摆布，逃离皇城？”

　　月沉一点儿弯都不拐，“生死面前，顾不上甘心与否。留得青山在，总好过前世死得不明不白。至于王爷是否投鼠忌器，冒着功亏一篑失信于众的风险撤兵，”他玩味地写道：“拭目以待。”

　　宋昱点了点头，突然有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在月沉刻意镇定的面上抓到一丝极其短促隐晦的慌乱。他满意地勾起唇角，月沉心尖一跳。

　　果然，宋昱不按套路出牌，道：“在下亦有所求。”

　　月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殿下好似并无讲条件的缘由。

　　宋昱摊了摊手：“那我便不去了，阁下似乎也并没有将我从王爷眼皮子底下带走的本事。”

　　月沉终于涨红了脸，将手中狼毫拍在桌面上。

　　宋昱不为所动，坦诚道：“我所求不过一线生机，月沉愿为太子赴汤蹈火豁出性命，”他眸光闪了闪，“吾亦需为吾所爱，拼命活下去。”

　　月沉未点头，亦未打断。

　　宋昱坚持，“仅此一事相求，余下尽可作壁上观。”

　　要么成功，要么死。他不会允许自己重蹈覆辙，将林北驰的软肋送入襄顺帝手中，为所欲为。

　　月沉不再动笔，默认他讲下去。可当宋昱真的说出口时，月沉愕然蹙眉。他以为他要的是生途，可他口中这条却怎么看怎么是死路。

　　月沉迟疑不应。

　　宋昱莞尔，轻缓但坚定道：“月沉，你提审过那夏姓老贼后为何一定要下杀手？胞弟已亡这一噩耗，你没忘了告诉夏公公吧？”两句问话，却都是肯定的语气，他收敛起漫不经心的语调，认真道：“既然断了他们出逃的奔头念想，不如就彻底一些。”

　　月沉犹豫片刻，执笔写道：“汪顺尚在天牢。”换句话说，东厂指望不上。

　　宋昱故弄玄虚，老神在在：“山人自有妙道，不劳挂心。”实则，他也并不肯定。

　　月沉从鼻孔冷哼出声，落笔傲娇：“我眼下应了，亦不保证言出必行。”

　　宋昱轻声喟叹，无奈道：“月沉不会。”

　　解决了一个，剩下一个，他着实没招。毕竟，之前林北驰甫一看清月沉纸条所述，差点儿直接暴起。若非念着确有救命之恩，怕是忍不到其说明来意。

　　宋昱顶风作案火上浇油，示意他要与月沉单独叙话时，他家小王爷克制的星眸中火花如有实质，溅得劈啪作响。撂下一句，“欠债的是我，若要抵还，也轮不到旁人。”拂袖而去。

　　宋昱揉着汩汩跳动的太阳穴，硬着头皮想辙儿。

　　重生一说自是无稽之谈，此刻坦白，徒增混乱。自己与月沉之间私下交易，更摊不到明面上。林北驰好不容易信了他的说法，月沉从北疆一路跟随至此番营救，皆是遵循储君旨意。反正，宋晟本意的确并非嫉贤妒能容不下名帅良将，算不上欺瞒。如此这般，条条皆为不可对人言，他到底拿什么来说服不久之前刚刚惹毛一回的小狼狗？

　　尚不待其理出个头绪，林北驰已然独自回返。他掀开大帐帘幕走进来，停在最边缘的位置，不再靠近。这显然是在传达拒绝沟通，无论他说什么，没戏，没门的态度。

　　宋昱苦笑，主动迎了上去。“四郎……”他示弱加讨好。林北驰大手一挥，“殿下莫要开口，本王不想吵架。”

　　宋昱：“……”他前行数步，抚上林北驰手背，方发觉小王爷暗自攥拳至青筋毕现。他强行掰开，将人拖至帐中，按坐下来。“坐下说。”宋昱有些不讲理。

　　林北驰依言坐下，照旧侧开脸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宋昱厚着脸皮开口，“储君，储君有难……身为臣子……”

　　林北驰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他。无奈与无语皆写在下落的唇角中，无声传达着：你编，你接着编。

　　宋昱见状，避开视线，破罐子破摔，“于公于私，太子性命非儿戏，我势必走一趟不可。”

　　林北驰将手从宋昱掌中抽出，急促地呼吸过后，尽量平稳道：“我从未说过置储君安危于不顾，”他瞥了宋昱一眼，“这一趟非走不可的话，即便是我亲自前往也好，人选终归不该是你。”

　　夏氏兄弟的身手，他心中有数。之前遭袭，若非月沉赶到，林北驰自知在劫难逃。便是二人联手，亦伤痕累累，胜得颇为艰难。襄顺帝身边的夏公公，他未曾交手过，想来犹有过之。他怎可能将宋昱置于如此凶险的境地，思之即不寒而栗。即便他遣人尾随，自己随后赶到，亦徒劳无用。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哭都没地方哭去。

　　宋昱：“我在宫中自有接应。”

　　林北驰起身，：“不必再说。”没得谈。

　　“等等，”宋昱习惯性扯他衣袖，“如今箭在弦上，大丰万万民众拭目以待，储君要保，这一场收官之战亦不可了结得不明不白。”

　　林北驰站定，回首，“你若不涉险，我自不会令其不明不白。”他叹了口气，缓和道：“长风，父王曾说过，吾生而为征伐者，无免罪孽加身。自己需得时刻拎得清，敬天地万民无愧于心，不惧身前死后骂名。”他轻柔地抚开袖口，温声道：“一切有我，交给我，好不好？”

　　林北驰无需宋昱回复，言罢，径直大步向外。

　　“王爷，”在人掀帘而出之前，宋昱突兀地问道：“若是再有一回，可还会为了寻回父兄尸骨而涉险？”

　　林北驰步履骤顿，肢体下意识地一僵。他未曾回身，沉吟良久，“嗯。”了一声作答。

　　宋昱在他看不到的后方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随即消逝。他轻声道：“俗话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血脉传承，养育恩德，岂是说不作数便不作数的？”宋昱艰难道：“宋晗所行，人神共愤，阖该众叛亲离万劫不复。可你知，为何太子迟疑难断，而我……”他颤着声线未曾说得过于明白，缓下气息，求道：“如若以吾一己之力，免却血流成河，则万死不辞。否则，往后经年，寝食难安。望王爷体恤，成全。”

　　一瞬间，空气焦灼沉郁得仿佛凝固。林北驰被缚在网中，动弹不得。他原本打算，即刻起将宋昱关在这大营中，哪怕遭其记恨埋怨亦在所不惜。可此番话落，他又如何能够阻止。

　　林北驰不必回头，宋昱的身影映在他眼底心头，清清楚楚。容姿翩然风华绝代，芊芊弱质如不胜衣，偏是那一双如星月盛秋水的眸子，透露出一汪百炼成钢的坚韧与决然。恍惚中，好似不属于这一方尘世间，亦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你……”林北驰窒住。

　　无愧天地，却只对我一人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