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璀璨》柳青陵

24、[三·往忆]

　　卫卓已经有了深夜两点钟睁眼的习惯，然而今天不是，今天他根本没睡着。

　　他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想起下午的事。

　　“医生。”他记得自己的声音干哑无力：“能不能照这个，给我另开一份检查结果，只填上一个胃炎？”

　　那老医生最后应允了，但是毕竟是伪造的东西，没有医院的公章。卫卓在临下班时候又匆匆赶到了公司，用公司的印章，蘸满了红艳如血的印泥，死死扣在所谓的检查结果上。

　　他故意拧转了手腕，让落下的印章模糊不清，看不出是什么字迹。在夏日黄昏的酷热里，纸色冷白，印章苍红。

　　真正的体检结果，他深深锁在了柜底。

　　卫越还没回来。夜色里他不敢合眼，一个人缩在被里睁大眼睛，盯着惨白的屋顶，似乎只一合眼，那片白上就会浮现出那些清楚的字迹。

　　白纸黑字么？暑夏的蝉鸣声中他不由得发抖。不知过了多久，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凌晨三点半，卫卓从自己的卧室里失态地冲出来揽住了一身风尘的卫越。

　　“——怎么了？”卫越开口说。
　　“你——”卫卓猛然惊觉：“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果酒。”卫越满不在乎地说：“和离离。”
　　卫卓一手拍亮了客厅的顶灯，雪白的光芒刷一下投落了下来，照得他的脸色同样雪白。他楞了一秒钟不到，反身冲进自己屋里，出来时手里端了杯水，还有三粒胶囊。他声音不容置疑：“吃了。”

　　“什么药？”
　　“胃舒宁。”卫卓厉声说：“你听好了，以后绝对不许你喝酒！”
　　“怎么了你？”
　　卫卓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张纸给他，涩声说：“你有胃病……以后最好是滴酒不沾。”
　　“哦？还真有？”卫越咽下药仔细看那份体检报告，笑了一下：“难怪有时候难受。”
　　“什么样的难受？”卫卓失声问：“严重么？”

　　“严重什么。”卫越随意挥了下手，指指胸腹之间：“偶尔疼一下，靠近左面的地方……”
　　“你听着越越，从今往后绝对不许你喝酒。”卫卓一字一顿地说。
　　“不用这么夸张吧？”卫越皱皱眉，卫卓大声说：“你还要不要命！”

　　卫越怔了一下：“关我命什么事，胃炎会死人吗？”卫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低了声音：“听我一回好不好？”
　　“好。”卫越敷衍地答应一声，趁机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卫卓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盯着残余的半杯水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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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子离站在乐场外面的时候，一辆宝石蓝色跑车缓缓滑入停车场。她微笑望向车里钻出来的卫卓：“我是该叫卫总吗？”
　　“叫卫卓吧。”卫卓疲倦地笑了一下：“可以请您喝杯咖啡吗？”
　　韩子离抬腕看表，点头。

　　“两杯卡布其诺咖啡。”步入咖啡馆的卫卓向侍者道。韩子离补充：“我要加奶，一块糖。”
　　“我要黑咖啡。”
　　“上次我和月亮也是在这里喝咖啡的。”韩子离脸上有轻浅的晕红。

　　“那天越越喝酒了。”卫卓低头，任咖啡热气透入鼻端，韩子离回忆一下，点头：“那天乐队的演出相当成功，作为领队他决定大家聚餐。不过我们是靠嗓子吃饭的，为了后面的演出只喝了一点果酒。”她注意到卫卓的脸色：“您气色不是很好。”
　　“好几天没睡好。”卫卓声音低落：“麻烦您件事。”

　　“您说。叫我子离。”
　　“子离。越越的身体其实很不好……比如说，他其实是不适宜喝酒的。”
　　“胃不好吗？”
　　“才不是胃。越越的心脏不好。”卫卓盯着咖啡：“先天就不好。”

　　韩子离愕然：“怎么会？他都没有说过。”
　　“他不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但是那次去医院发现他的病已经不轻了。”卫卓无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问：“知道他小时侯的事吗？”
　　韩子离轻轻摇头，一缕发丝披散下来，温柔。

　　“我和越越是双胞胎，我只比他大一个小时……双胞胎中有一个出现心脏问题的几率比一般孩子大，越越就是那样。起初我父母都不知道，因为起先他根本没有症状。
　　“直到我们七岁那年。我父亲卫英当时是本市的检察长，也算得上办案无数。他提起的公诉几乎绝无失误。经他的手曾经送进去一个死缓犯人，后来越狱出来扬言要报复我全家。后来，我和越越在上学的路上被劫持。”

　　韩子离明显吃了一惊，身子前倾，眼神担忧。
　　“我们被挟持近十八小时，后来那个犯人被当场击毙，我记得特别清楚，子弹从前额穿进去，颅脑贯穿，血当时就溅了我弟弟一身都是！……然后越越就昏倒了，送到医院查出来是心脏方面的问题。

　　“虽然最后越越没事，但是我爸特别内疚，一直觉得他欠越越。尤其我弟弟从小免疫力也差，动不动就得病。后来他一直溺爱越越。是，当时我是很嫉妒。后来，越越个性的张扬任性可能你比我更清楚。大学毕业我考研，越越执意以唱歌为职业，再后来，我在IT业小有成就，他成了金牌歌手……”

　　卫卓停下叙述的时候，两杯咖啡都早凉了。
　　“为什么……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病？”

　　“我父母在世的时候瞒着我们两个，后来我父亲病危才告诉我一个人，要我别告诉他。所以他从来不清楚。我告诉他他偶尔的胸腹疼痛是胃炎。自我父亲去世我查了大量医学方面的资料，他这个类型的心脏病症状和胃炎特别相似，他从没有怀疑。”卫卓缓缓地说：“我父亲特别宠他，怕他出什么意外。我记得小时候，他学声乐，我学钢琴。后来为了他的病家里要钱，把钢琴卖了，但是越越的声乐一直没有停过。那年我们才十二……从那以后到现在十五年，我再也没有碰过钢琴。

　　“我恨过我父母，恨他们偏心。否则我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演奏家的。为了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我和越越的关系也曾经特别疏远。真的，要不是我们是双胞胎，我都怀疑我是抱养的孩子。后来越越大学毕业要以声乐为职业，我和他大吵过一架。我爸知道，不分青红皂白就抽了我一耳光……我赌气到最远的地方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四年都没有回过家。毕业以后我还是个刚混入IT业的无名之辈，而越越已经在音乐圈小有名气了。

　　“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穿了耳眼，穿特别魅惑的衣裳。整整四年没见，越越的变化太大了，我几乎不敢认。还是他先叫我，哥。

　　“那一天为了他的职业和行为我们再次大吵。我爸没有再打我，却一样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他说你当哥的就不能让着点你弟弟？我彻底爆发了，说凭什么就是我让他，我不就比他大一个小时吗？是不是就遭天谴！”卫卓苦涩地笑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我太气盛。我爸为了隔开我们，动用了他全部的关系让我到外地的一家银行工作。我拒绝了。我偏要留在本市！……我去了软件公司，凭着自己的本事当上了CEO，一样，越越也功成名就……那时侯我父亲病重。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卓卓你别怪我们一直宠你弟弟，越越他心脏不好，你多忍让他一点，就算我们对不起你了……”他慢慢垂下头，让头发挡住自己的眼睛：“那时侯我才明白一句话，子离，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那已经是我父亲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子欲养而亲不待？”韩子离也低下了头：“我知道，当年我出来唱歌就是为了给我妈妈看病。”

　　“再后来我和越越住在我父亲留下的房子里，我当我的CEO，他仍然晚出早归去唱歌。可是我知道得特别清楚，我母亲早逝，这个我从小就嫉妒的弟弟，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特别怕……我恨我当初为什么选了计算机专业而不是医学！如果我在医学上也能混到这个地步，或许我可以治他的病，而不是这样子眼睁睁看着！……可是什么都回不去了，什么都晚了！……越越的病早已经拖延到根本无法做手术，就好象后来无论我挣多少钱都再也没有买过一架钢琴……”

　　卫卓说话的时候始终不曾抬首，声音低沉压抑。他的左手一直无意识地掐着右手腕，腕骨清瘦突兀。韩子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起一叠面巾纸去按他的右腕：“出血了。”

　　卫卓反手，一把抓住了韩子离的手，低声说：“子离？”
　　“卫卓？”韩子离吃了一惊，本能地想把手抽回去，可是卫卓的手握得太紧。
　　然后门开了。

　　一身黑衣的卫越站在门口，盯着两个人相互紧握的手，眼神冷洌。韩子离惊愕地站起身来：“月亮？”
　　“哥。”卫越缓缓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这样拆我的墙角。”

　　然后他掉头就走，重重摔上了咖啡馆的门。
　　卫卓失态地跳起来，把钱夹放在了桌子上，对韩子离说了句对不起就冲了出去。
　　黄昏的暮色里卫越沿着人行道放肆奔跑。卫卓追了上去，大声喊：“越越，你站住，你听我说……”

　　卫越显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却反而加快了脚步。他在人行道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了，卫卓已经追近过来。站直身子的卫越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折身向左。

　　卫越冲上了车行道。卫卓完全失去了控制，跟着他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死命抱住了弟弟。

　　卫越的力量大得超乎他想象，用力的挣扎中卫卓踉跄地摔开一步，觉得左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他重重摔倒的时候看见了自己手臂上蜿蜒而下的鲜红颜色，以及扑过来的黑衣男子。
　　卫卓居然笑了一下，意识模糊。他唇上沾了血，暮色下竟有种冷艳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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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情卫越已经记不清了，残余的记忆是胸口撕裂地痛，残阳如血，韩子离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转头就能看见邻床的卫卓。
　　卫卓的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左手臂上还打着石膏，人还没醒过来。他自己却几乎没有伤，一眼看见了推门进来的韩子离。

　　“离离。”韩子离明显地松了口气，手里的托盘几乎掉到地上：“你们两个吓死我了！有这么赌气的吗？”
　　“我哥呢，他怎么样了？”

　　“左手尺骨粉碎性骨折，颅内出血……”韩子离轻声说：“刚脱离危险期，左手上打了一枚钢钉。”
　　卫越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是不是差点害死他……”
　　韩子离点一点头：“被摩托撞倒——月亮，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哥哥有多关心你，他来找我，是和我说你的病要我劝你以后别再喝酒……”

　　“是这样的么？”卫越颤声说：“……那为什么我也会昏倒？”
　　韩子离强压下了冲到口边的一个病名，摇头：“医生说你是太心急。香港电视剧看过吧，发生什么大事总会有人晕倒……过来把药喝了。”

　　“什么药？现在吃胃药？”卫越皱眉，看着她手里熟悉的胶囊。
　　“什么胃药？”韩子离愕然，然后反应过来：“呃……这是医生开的，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药……”

　　待卫越吃过药后，韩子离躲到洗手间，掏出“心舒宁”的药盒，把纸质包装和说明书一点点扯得粉碎。
　　还没有回屋，就听见屋子里的一个声音异常怅惘：“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居然这么恨我，恨得宁可自己往车行道上冲也不肯听我解释一句……”

　　“哥。”卫越的声音低声说：“对不起。”
　　“我没想和你抢子离！”卫卓的声音近乎呻吟：“我还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可是你也该知道，我和她认识一个月都不到，怎么可能，你都不想想……你是我亲弟弟！我永远都不会和你抢任何东西，我说过只要你开心就好！你呢，是不是非要出点事才安生，往车行道上冲，你存心吓唬我是不是！”

　　“对不起。”卫越声音很小：“哥我以后不会了……你疼不疼？”
　　“我给你买过五十万的人寿保险！你不是用这种方式来给我挣钱？伤着没有？”
　　卫越大约是摇了摇头。卫卓轻声问：“我是怎么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被摩托撞倒了，左手尺骨骨折，颅内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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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卫卓盯着手臂上的石膏居然笑了出来：“我靠电脑吃饭的，得找个人养我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我养你。”卫越毫不犹豫地说：“按你的作息时间照顾你，给你做饭好了。”
　　“你做的饭，我真的不知道除了煎鸡蛋你还会做什么……”

　　“不知道谁连鸡蛋都煎糊了！”卫越大笑。
　　韩子离禁不住笑出声来，推门而入：“原来一个软件公司的CEO，一个金牌歌手，居然都不会做饭？”

　　卫越抢先回嘴：“不是所有的天才都是全能的。”
　　“换我给你们做饭的话我会做的比你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多，鱼香茄条，家常豆腐……”韩子离拖长声音，很是清柔。

　　“我不想把口水流到医院里。”卫越向卫卓看了一眼，苦笑。
　　卫卓低下了头，勉强笑了一下：“韩小姐，我手不方便，这些日子麻烦您……”
　　他忽然的自持让韩子离很是怔了一会儿。卫卓自顾自坐起身下了床，扶住前额往外走，韩子离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你干什么去？”

　　“洗手。”卫卓顺口说。
　　这一“洗手”居然他两三个小时都没有回屋子，而卫越由于疲倦和一针镇定剂的作用再次睡去。韩子离坐了好久，终于推开了病房门。
　　卫卓就在病房门口靠着，见她出来，低了一回头。

　　“怎么不进去？”
　　“越越呢？”
　　“睡了。你干吗不回屋子，医生说你最好静养。”
　　“韩小姐。”卫卓声音忽然有了一种洞悉的意思：“喜欢越越是不是？”

　　韩子离震撼地退开一步。自己觉着脸庞唰一下就烫了起来。
　　“越越很在乎你，我看得出来。所以他才那么冲动。感情上的事，他不做戏的。可能，你也听到了吧……可是他太敏感太脆弱，我怕，我怕他心脏出问题……如果你们是真的，那，我们以后不要过多接触了吧……”卫卓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在与地面说话。
　　韩子离望了一眼屋中，无言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