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麦茶茶

93、失而复得

　　昏暗的房间里，聂荣儿看到一个人穿着雪白的里衣，侧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绒毯。

　　她皱着眉头，时不时还咳嗽两声，咳完后似乎就痛的更狠，弓着身子虚弱地喘息。

　　还能是谁呢。虽然她面色苍白，身型也消瘦。

　　意识到来人，武清言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看过去。

　　终于看到聂荣儿，她像很开心似的笑了，眼里全是坦然和温柔。

　　“荣儿，我终于等到你啦。”

　　“你没有死。”

　　“荣儿想我死么？”

　　“……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没有看到满地的鲜血，可武清言消瘦虚弱的偶像也还是吓了她一跳。

　　看见熟悉的人，看见她这幅风中残烛一般的模样，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再她面前哭的聂荣儿没忍住红了眼眶。

　　“想着还欠你许多，就挺过来了。”

　　武清言缓缓躺平了身子，而后艰难喘了几声。如今哪怕只是挪一下身子对她都是折磨。

　　她平静地看着天花板，说:

　　“我如今就在这里，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是杀我还是救我，都由你。”

　　“如何杀，如何救。”

　　“杀容易。我在这里，棺椁在前厅，一掌将我打死，丢进棺椁里，没人会知道是你。从此我们两个恩怨两清……不，我还是欠你。可我没什么可以还你的啦荣儿，只剩下这破败的残躯。余下的，来世再还吧。”

　　聂荣儿默默听着，泪水安静地顺着脸颊滑落。

　　“救就难啦……”武清言侧过头看了眼流着泪的聂荣儿，眼中笑意温柔。“留下来。”

　　武清言一点也担心，无论荣儿选哪个，对她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荣儿就是不选，她也能安静地死在这个她最喜欢，最怀念的地方。

　　她豁出性命战胜了秦任君，让武后感到忌惮，甚至亲自来和她谈判。可她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为了她自己。

　　这世界对她不好，她没有眷恋和执着，没有想要的东西。

　　她只想要那个人，只想找回曾经一度失去的那一点点温暖。

　　即使对方可能还是恨自己，没法原谅自己，那干干净净地死在心爱之人手上，她也甘之如饴。

　　“武清言，我不许你这么轻易就原谅了自己。你给我好好地活下去……你这骗子，你说好要娶我的，说好要让我杀了你报仇的，你这幅模样，你……”

　　聂荣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放下了紧紧攥着的手杖，孩子一样抹起了眼泪。

　　“荣儿乖，不哭。”

　　“骗子！武清言……我好想你……”

　　在经历过那么多以后，聂荣儿还是很怀念她这样说话。她多少次在梦里听见武清言对她这样说。荣儿乖，不哭。

　　“武清言，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丢下我。你听到没有！”

　　她跪到床边，流着泪握住了武清言冰凉的手。

　　武清言又一次艰难的侧过身子，朝着她靠了靠。她的声音很小，虚弱到几乎只有气声。

　　“叫姐姐。”

　　“姐姐。”

　　“嗯，我在。”这一次武清言也落泪了。

　　天知道她想念这一句姐姐想了多久。

　　在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每一个折磨自我的瞬间。

　　武清言虚弱到没多少力气说话，她轻轻拍了拍床边。聂荣儿会意，脸上挂着泪水躺到了她身边。

　　她看着武清言疲惫地眯着眼，几乎不敢碰她。武清言勉力钻进了聂荣儿的怀里，额头蹭着聂荣儿的颈窝。

　　聂荣儿心疼极了，顺势将她往怀里搂了些。

　　“荣儿原谅我了？”武清言贴着聂荣儿的肌肤说话，鼻尖全是她身上令人怀念的淡香。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还是喜欢你的，骗不了自己。”

　　“对不起啊，荣儿。”

　　武清言的声音很小，带着点沙哑的哭腔。聂荣儿头一次觉得武清言如此柔软，像个孩子。

　　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她吧，隐藏于身世、武功，还有伪装出的冷漠之下，她其实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个平凡，甚至还有些脆弱的姑娘。

　　聂荣儿心疼极了，像是害怕她消失一样紧紧地抱住了武清言。

　　“所以你不许死，我要你活下来，补偿我。”

　　武清言浑身没有一处经脉是完好的，她本来经不住聂荣儿这样用力的拥抱，可她还是忍着，在她怀里用力的点头。

　　拥抱了许久，本来疲惫的武清言疼到没有一丝睡衣，许久之后才忍不住微微颤抖着想从聂荣儿怀里挣开。

　　聂荣儿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松开了怀抱，低头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武清言。

　　“我还以为你死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你还活着，害我这样担心。”

　　“只要我死了，武后就没有对你出手的理由了。”

　　“你就不怕我找不到你？”

　　“我知道荣儿一定会来此处的，这是你我都喜欢的地方……”说着，武清言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拥抱过后她更加痛了，心跳牵扯着脏腑，烧灼似的剧痛不止。

　　“痛么？”

　　“嗯。”武清言有气无力地答了声，往后退了退。“内伤，要不是梁谷主耗费了几十年的功力尽力为我疗伤，我早就死了……不过恐怕用不了武功啦……荣儿会不会嫌弃我？”

　　聂荣儿用力摇头：“那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好。”武清言勉力笑笑。

　　“你会死么？你母亲说你命不久矣……”

　　“有你在这，我怎么舍得。”

　　“那就好。”

　　许久未见，聂荣儿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武清言。她想要亲近，却总觉得别扭，最后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不说话。

　　武清言闭着眼睛笑：“荣儿，我有些累了。”

　　“那姐姐先歇息。”

　　“嗯。”她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聂荣儿和她枕着同一个枕头，侧着身子瞧她。英气的眉眼，没有半点瑕疵的肌肤，虽然显得消瘦还少了许多血色，却仍旧是极美的容姿。

　　曾经的武清言总让人觉得冷漠又难以亲近，可时过境迁，看着眼前的人的模样，聂荣儿抑制不住的感到心疼。

　　武清言艰难地伸手，轻轻搭着聂荣儿的腰。

　　聂荣儿也离她更近了些。

　　“姐姐，可以吻你么？”

　　武清言睁开眼睛看她，朦胧眼神之下含着柔和的水光。

　　“何必问我。我早就答应过你，我是你的。”

　　聂荣儿心动不止，小心翼翼地贴上了她柔软的唇。

　　一如武清言曾经照顾她时给她的吻，轻而浅。武清言的嘴唇有些凉，仿佛是吻上了春日里垂柳枝头的细雪。

　　聂荣儿湿了眼眶。

　　“还好你还在。”

　　“嗯。”

　　“我爱你。”

　　“我也是。”

　　**

　　武宅的下人几乎散尽，只剩下当年从东越救回来的几个姑娘不愿意离开。

　　聂荣儿没让他们照顾，每日亲力亲为，从早到晚照顾武清言。

　　从晨起时为她梳洗，束起发辫，到为她准备三餐，熬药，推拿，施针日日不辍。

　　武后临走之前在给她二人留了一叠书卷，上面记录了一个代号叫“书平”的人和武后手下的书信交流，交流的内容全部和萧家的情况有关。

　　到萧家覆灭前不久，“书平”的信上写满了最关键的情报，萧家的布防和其他世家的联络等等，事无巨细。

　　最后一封信上，“书平”说，他不愿离开萧家，想坚守到最后一刻监视萧家人，世家之势若能灭，他甘愿以身殉国，只求皇后能救下他的妻小。

　　初时武清言和聂荣儿都不知道武后留下这些信的含义，直到有一天聂荣儿觉得那“书平”的字迹有些眼熟。

　　她猛然想起那日从萧家的密道逃出时，她父亲对着士兵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可是皇后派你来的此处？

　　聂荣儿放下书信，从身后抱住了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武清言。

　　她身上有阳光的味道，一时盖过了身上雪中寒梅似的淡香。

　　“怎么了荣儿。”

　　武清言用手掌覆住聂荣儿圈在自己身前的手，渐渐入冬，虽然身边放着炭盆，身上盖着绒毯，可武清言的手还是很凉。

　　聂荣儿将她的手握在了双掌之间，下颚蹭着她微凉的头发。

　　“对不起。”

　　忽然的歉意让武清言有些不安，她咬了下唇：“怎么了？”

　　聂荣儿没有答她，她便反手扣住了聂荣儿的手指：“不许走。”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近乎央求。

　　自从和聂荣儿重聚之后，她放下了面子和矜持，任由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出脆弱。

　　武后离开前说可以让荣儿原谅她，可她早就不再奢望那份原谅。

　　“我才不会走，事到如今你就是赶我我也不走。”聂荣儿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强打精神，勉力笑了下：“我好傻啊姐姐。”

　　“怎么了？”

　　“原来我阿爹是皇后的手下，萧家的覆灭，甚至他的死其实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真的？”

　　“嗯。我早该想到的，世家势力于天下人而言是脓血和毒瘤，像我阿爹那样心怀天下的人……像是他会做的事。”

　　“荣儿……”

　　“不要紧的姐姐，我并不难过。我不想去猜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对不起，原来这么久一直是我误会了你，我明明知道萧家的事不是你的意愿……”

　　原来这就是母后许诺的原谅。

　　武清言并不因此而感到欣慰，她也早已经不想再去纠结当年那些事的对错。只要聂荣儿能在身边就够了，她别无所求。

　　她伸手去搂聂荣儿的脖颈，让她的耳朵蹭着自己的头发贴到了脸侧，蹭了蹭她在初冬的风里微红的耳朵和面颊。

　　“你阿娘知道该伤心了……你要告诉她么？”

　　“我会告诉她的，她应该知道。阿爹的事也好，我们两个的事也好。”

　　“荣儿要说我的事么？”

　　“当然了。你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喜欢的人，还想跑不成……”说着，她贴上了武清言的耳畔，唇瓣蹭着她发红的耳廓。

　　武清言越柔弱聂荣儿就越不客气，照顾了她一个月，聂荣儿将以前想象过但从不曾对姐姐实行的“放肆”做了大半。

　　她有些难过，于是很自然地寻求和心爱之人的亲昵。

　　武清言一边觉得羞涩一边享受着聂荣儿的亲昵，她乐于如此。

　　“你母亲不会生气么？”

　　“不知道。”

　　“她会喜欢我么？”

　　“不知道。”

　　“那还是先不要和她说了……”

　　“姐姐说好要娶我的，反悔了？”

　　“不是，我只是……”

　　“我要罚你。”

　　柳休休从扬州赶回苏州城，急匆匆进武宅找武清言。

　　刚进院子，她抬眼看见了一副极其暧昧的画面。

　　回廊下，武清言红着脸，微微扬头坐在轮椅上，她眯着眼睛，目色迷离。聂荣儿在她身后俯着身子，圈着她的脖颈，轻轻地咬着她后颈的肌肤。

　　注意到来人，两人都红了耳朵，聂荣儿更是一个机灵就捂着脸钻进了房里，将武清言一个人丢在了走廊上。

　　武清言尴尬极了，看着地面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后颈的衣领往上拉了一些，好不容易才酝酿出一个微笑来，抬眼回看柳休休。

　　“好啊你，武大掌柜，不仅没死还在这和小美人你侬我侬，春风得意，害我像个傻子一样白伤心了那么久。”

　　许久未见，柳休休损人的功夫一点没减。

　　武清言尴尬地理了理额发：“对不起，你知道的，我母后……”

　　柳休休懒得听她解释，挥挥手一笑了之：“你信上和我说的事是真的么？”

　　武清言正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