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麦茶茶

88、江湖（下）

　　秦任君神色凝重，再接过一把剑，拔剑出鞘。即使如今梁念秋大限将至，他也不敢丝毫大意。当年秦任君就因为她母亲的事和梁念秋交手过无数次，梁念秋只凭万香谷一派的武功就能轻易将他逼入绝境。

　　当年梁念秋已经将近七十岁，修为已然深不可测。如今又过三十年，她的修为恐怕已臻神境。

　　面对这样的对手，秦任君很是开心。他多年没有表情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梁念秋随手散开了自己盘在头上的雪白的长发，发辫在雨中倾泻而下，齐齐地披在她脑后。她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拔剑出鞘。

　　朱煜一直贴身带着的这把剑上也绑着铜古铃，从没有人知道朱弦坊的绝学“音阵”其实是梁念秋自创的武学。

　　她拔剑出鞘，铜古铃在雨中微颤，却一下子发出了巨响。

　　周围围着的人被那巨响震得五内俱焚，一齐向后退了许多步。年轻的弟子无不露出惊讶之色，几十年了，万香谷弟子从没见过这个谷主拿剑。

　　手上拿着剑，一直敦厚温和的梁念秋顿时变得锐利起来，她像个年轻人一样笑着看着秦任君。

　　“连你也从没见过我用这招吧，可否惊讶？”

　　秦任君面色一凛，方才的鸣响让他感到不安。他沉默摆出架势，是秦川剑门的快剑。

　　当世之剑术，快剑第一，柔剑第二，这是武林人的共识。

　　快剑无痕，力强而势猛，柔剑温和，以守势克敌。快剑快而连绵不绝的特质刚好克制柔剑，但这得是双方修为同等的情况之下。

　　面对梁念秋，秦任君不敢放对方先攻。他摆好架势的下一瞬，白光闪动，他狠厉一剑刺至梁念秋身前。

　　梁念秋不快不慢地挥剑，她甚至没有用剑去挡，只用内力在剑尖凝出壁障来，刹那间她身前的雨水都停在了空中。

　　而秦任君只觉得一剑刺在了万斤巨石之上，他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瞬又没了影子。

　　梁念秋收势，手上剑一甩，铜古铃鸣响。这次的声音周围的人听起来要小得多了，但秦任君却觉着比方才那声还要大上许多，他喉头发甜，知晓不能再拖延，又一步冲了出去。

　　在座有不少秦川剑门的弟子，可就连他们从没见过这样快的快剑那瞬间秦任君几乎失去了身型，梁念秋四面八方到处都闪烁着他的剑芒。

　　可梁念秋从容笑着，轻易地读懂了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经常在他还没有出招的地方提前格挡。如此预读之下，秦任君虽然将内力催到极限，却依然没能伤她分毫，甚至还几次险些撞上她的剑尖。

　　“侄儿。你这快剑学得不错。不过你在秦川学武的时候，可曾见过上代秦川剑门掌门凌尘子的快剑？你还是比他慢了许多。这样你可赢不了我。”

　　秦任君猛然停下，改变了姿势。他高高跃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将剑猛然扔向梁念秋，万钧之势下空中的雨水都改变了落下的方向。梁念秋表情不变，以剑尖对剑尖，强悍气劲将那剑滞在了空中，然后无力落在了地上。

　　“震山剑。前代崆峒山掌门郭天力的剑势可比你沉得多。”

　　秦任君有些急躁，将落在地上的剑收回手中，又分别使出了六派中其他几派的功夫。以力破巧的崆峒上的剑术，锋锐无双的青门山的剑术，唐门的暗器，珑华岛七星剑的前六剑，他甚至想学着百里浩用过的第七剑试试，却又觉着好似以那第七剑的威力破不了梁念秋的防守。

　　几十年苦修，秦任君始终将梁念秋当做自己想象中的敌手。他无时无刻不在算着这个自己从未赢过的武林大能的剑招。秦任君当年出世时，梁念秋早已经不在武林闯荡，如今全力对上他才终于知晓，梁念秋也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是过去百年的武林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她的剑锋上挑着过去百年的武林之重。

　　所谓传奇，如此而已。

　　最后他甚至试着用了万香谷的落心决，梁念秋还是笑着轻松挡下。

　　“落心决……你这式却是练得少了，尚且不如我们谷内那个姓沈的小丫头。”

　　秦任君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汗流浃背。梁念秋脸色也不如刚才那样好，她的身体已经经不住这样大的内力消耗。

　　“累了？那该我还手了。”梁念秋再次挥剑，随着铜古铃的响声，做出了一个众人看不懂的举动，他猛然回头往身后挥剑。

　　梁念秋一步到了他身后，挥剑斩向他的后颈。

　　秦任君感觉到了背后的锋芒，在地上打了个滚才避开。他再回过头看向梁念秋时满脸震惊。

　　“怎么回事？”

　　“自己琢磨。”梁念秋面色发白，但她依然微微笑着，再次挥剑。

　　秦任君似乎不受控制一样猛然侧身去挡，梁念秋一剑刺出，这次直接刺进了他的长发。秦任君险而又险地避过。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懂么？”

　　梁念秋再次挥剑，铜古铃响，秦任君视野模糊了一瞬间，他这次听着觉得上下左右都有人朝自己挥剑，浑身的汗毛都耸了起来。

　　这音阵可以控制人的耳识和心识，在前朝宫廷中有一异人能以一琴一铃演奏出世间所有器物场景人物，叫人陷入另一个世界之中，近乎神技。梁念秋的音阵就是照着那人的技艺创造出的，可惜她当年将这技艺传给朱煜过后就再也没有研习过，不然如今应该也可以仅靠剑鸣铃响就使人陷入幻境。

　　秦任君被惊地冷汗直留，他坚守本心，紧盯着梁念秋不放，不论她怎么摇铃都不不再动作。于是梁念秋也不再挥剑，她直接将那铜铃捏在手中，摇动不止。

　　那铃声似乎又有了不同，时而像号哭，时而像喊杀，时而如幽魂索命，时而又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妻子。他的心绪不断变化，于是变得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慌乱，不安和恐惧的催动之下，他几乎想要发狂。

　　失神间，梁念秋的剑划过了他的胸口。秦任君忍着痛，身型猛退。

　　他捂着伤口，蹲在地上看着梁念秋，眼中闪过杀意。

　　“梁念秋。若是以前，我依然赢不了你。但今日不同。”

　　秦任君穿着粗气站起身，甩了个剑花。五尺长剑被魁梧的他用得有如臂使。

　　下一瞬，他的身型又猛然消失在原地。梁念秋挥剑挡下，将他弹出了几丈远。

　　“如此胜你，虽是不武。但我别无选择。”

　　说着他再次攻向梁念秋，势头极猛，两人交手的那方寸之间雨水都落不到地上。

　　他破不了梁念秋的防守，交手之间可能自己还要吃亏，可他无所谓。梁念秋大限将至，气势远不如方才，此时能勉力和自己交手已是不易，他不需要赢下这场比试，他只需要不知疲倦的进攻。

　　果然，梁念秋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方才过了一刻，她身体已然到了极限，剑法也有了纰漏，被秦任君的快剑突破了近前。不过她瞧见秦任君身型的空档，左手一掌拍在了秦任君的胸口，硬将他推了回去。

　　秦任君停下了一瞬，面色也不太好。

　　“别打了谷主！大不了我们就认输。”周围的万香弟子急得想哭，焦急地看着，噙着眼泪。

　　朱煜远远地看着，看着梁念秋一如年轻时的飒爽英姿。她无声地流泪，觉得怀念，觉得开心，又止不住心痛。

　　深吸了口气，秦任君再次猛然前冲，这次梁念秋没有抵挡，她极力后退，站定后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秦任君不依不饶，再次挺剑上前，身型一闪就到了梁念秋面前：“受死吧。”

　　危机之际，梁念秋架住了他的剑。秦任君反应很快，长剑脱手，奋力一掌劈向了梁念秋的心口。

　　“不要！”千钧一发之时，一个身影硬生生挤到了秦任君和梁念秋之间。

　　远处的苏问仪冲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这一掌，她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倒在了梁念秋的怀里。

　　“问仪！”

　　苏问仪是梁念秋看着长大的，她从不满两岁开始就在梁念秋怀里爬上爬下。多年来梁念秋早已将苏问仪看做亲生女儿，多有娇惯。而苏问仪虽然为人并不和善，但她心里也早就将梁念秋视作亲人，对她从不敢忤逆，也和她一样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万香谷。

　　刚才看到梁念秋陷入危机，被解了穴道的她几乎下意识就冲了出来，帮梁念秋挡下了这致命的一掌。

　　这一掌极重，周围的人都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苏问仪当即便失去了意识，撞进了梁念秋怀里。

　　看着怀中口吐鲜血的苏问仪，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梁念秋心神震荡，她托着苏问仪，无力坐在了雨地之中。

　　朱煜也冲了过来，一把挡在了梁念秋和苏问仪面前。秦任君的几个手下没能拦住她。

　　“我们认输。你的所有要求我们都答应，放过万香谷。放过念秋。”面对此必败之局，朱煜放弃得果决。

　　可秦任君丝毫不为所动，梁念秋他是一定要杀的。谁挡杀谁。

　　刚往前走了两步，又一个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这次是苏映雪。她不知何时从已经死去的百里浩身边离开，站在了秦任君身前。她漂亮的头发在雨里已经被淋得透湿，方才被扯乱的发辫已经松开，简单地披着，眼神复杂，神色有些慌乱。

　　“你不能伤她们！”她很激动地喊了一句，过后却又委顿，小声地说：“不行……”

　　秦任君这才注意到，苏映雪这么多年来的容貌都没怎么变过，比他想象中年轻许多。她好像停留在了十八九岁的时候，漂亮得像个刚出阁的小姑娘。

　　她眼中带着些悔恨和委屈，但更多的是麻木，无尽的麻木。

　　“为什么？”

　　“哥。问仪是你女儿，你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