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麦茶茶

87、江湖（中）

　　苏映雪是百里浩的亲传弟子，在岛上的地位甚至比百里浩被擒的亲生儿子都高上许多，仅此于百里浩。现在岛主成了这副模样，他们下意识就去寻苏映雪。

　　慌乱之际，一个体态健硕的妇人大声哭喊着跑到了人群之中的百里浩身边，一下子脱力跪了下来，拼命哭喊着抹着眼泪。

　　“相公！相公！你可不能死啊！”

　　岛上的人都认识，这人是百里浩的夫人，据说是渔民之女。早年间百里浩很宠这位夫人，所以她在岛上还是很受弟子们尊重的。后来岛上有了苏映雪，百里浩一门心思在他这个如花似玉的弟子身上，再也没有正眼瞧过他这位夫人一眼，甚至许诺要将岛主之位传给苏映雪。

　　这些事致使她这位正牌夫人一下子成了全岛人的笑柄，后来年纪大了，年老色衰以后更是几年都不得见一次丈夫，于是便把自己锁在岛上一处小阁里，除了儿子百里明和侍婢谁也不见。

　　此刻她跪坐在百里浩身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天塌了。苏映雪却不知所措，她听着那哭声，只觉得厌烦。她实在想不通这个女人在哭什么，百里浩早就把她当成了死人，她此刻却为这个无情的负心人这样悲伤。

　　哭了一阵，那个女人忽然抬头看了眼苏映雪。她眼里的悲伤骤然变成了憎恶，一把朝着苏映雪扑了过去，苏映雪闪躲不及，精致整齐的长发立刻被抓的散乱。

　　“妖女，都是你这个妖女！都是你！害死了我相公，祸害了珑华岛，害得那个丧门星找上门来，害得我和明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苏映雪！我杀了你！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苏映雪头皮剧痛，她下意识去挡，却没挡住那妇人尖利的指甲，划着自己的头皮和脸。旁边的珑华岛弟子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把那妇人从身上拉下来，费了好半天力气，拽下来时那妇人已经闭过了气去，无力地躺在雨地里。苏映雪满脸是血，无暇的脸上添了十道血痕，头发也散乱到可笑。

　　秦任君远远看着，眼里的不忍逐渐变成讥讽。这么多年了，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苏映雪愣愣地捂着自己剧痛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周围的珑华岛弟子看着她的模样，也不知所措。

　　“映雪……”一旁还躺在地上喘着气的百里浩忽然抬起了手，叫了苏映雪一句，他的嗓子被秦任毁了，那声音嘶哑至极，听着就叫人喉间生疼。苏映雪神色没变，挪过身子跪坐在他身边。

　　“师父。”

　　“对不起啊映雪，叫你受委屈了。”

　　“不，师父，我并不委屈。”

　　“……你到这时也还是叫我师父么？”

　　“我多年来，从来只把您当做师父。”

　　百里浩沉默了，他的眼睛血肉模糊，五官也狰狞，可即便如此旁人还是能从他的扭曲的神色中看出深切的悲伤。

　　他伸出沾着血污的手去触碰苏映雪的脸颊，他的指尖在大雨中颤抖不止，如风中残烛，苏映雪没有躲，脸上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寒意。

　　周围人瞧着她的神色，心底生寒。

　　“映雪，我毕生之遗憾有二。一是没能娶你，二是没有教你七星剑诀。”

　　“我心里从未有过您，何来嫁娶一说……”苏映雪听着他弥留之际的嘱托，神色平静，语气近乎轻蔑。

　　百里浩看不见苏映雪的神色，苏映雪因此而觉得遗憾。她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恨他。

　　百里浩打断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听着，听着……七剑归一是为七星……这剑本就是只有你能学会的……只有你能学会……你要替我……保护好珑华岛……”

　　话说完，他的手无力地落到地上，再没了呼吸。

　　一代武林豪杰，就此黯然陨落。他身为珑华岛岛主，在珑华岛没留下什么，却给后来的江湖留下了一段为人乐道的荒谬情事，一段终其一生也没有结果的扭曲感情。

　　“岛主，岛主！”

　　在一旁跪成一圈的珑华岛弟子顿时哭成了一片，不远处被点了穴押在刀下不能动弹的百里明也流下了眼泪。而苏映雪跪在一边，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只是面无表情地捂着脸上还渗着血的伤口。

　　百里浩临终那句声音不小，武清言也听见了。她心里狂跳，总觉得听到了绝对不能忘记的话语。

　　一边的梁念秋叹了口气，悄悄拍了下武清言放在身侧的手臂：“你听清了么，七剑归一，是为七星。”

　　“……我还是不明白。”

　　“若有机缘，自然会懂。我去了。有机会的话，让聂荣儿回万香谷来。”说着，梁念秋穿过人墙往外走去。

　　“前辈！”武清言下意识想拉住她，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当年武林中里故事不是她的故事，她没有资格。

　　梁念秋在一众珑华岛弟子的哭声中缓缓走到了秦任君面前。周围尚且能动的万香弟子一起围了上去，眼里含着泪抓着她深蓝色重锦的袖子。

　　“谷主，您的身子没好，你不能去。”

　　“谷主，让弟子去吧……万香谷不能没有你。”

　　梁念秋被吵得心烦意乱，她喘了口气，声音狠厉：“让开！本谷主还没死呢。”

　　“谷主……”

　　梁念秋漫长的一生中几乎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保护着万香谷，保护着人们心中那个可以恣意纵情，可以行侠仗义的江湖。此刻大敌当前，她作为万香谷的谷主必须拼尽全力，再努力一把试试。

　　她眼中闪过精光，手臂微动，周围抓着她的弟子就一齐被一股柔和气劲推地倒退了数步。

　　她没有径直走去秦任君面前，而是走到了不远处被押着的朱煜面前。

　　武清言从没见过梁念秋和朱煜在一起过，也从没听说过她们两之间有什么交集，只偶尔从朱煜口中听到过梁念秋的名字。此刻梁念秋的举止让武清言觉着奇怪。

　　“放开她。”梁念秋盯着押着朱煜的那个黑衣人，语气严厉。那个人抖了抖，看了眼远处安静站着没有反应的，犹豫着松开了朱煜。

　　梁念秋抬手给朱煜解了点穴，又顺手解了站在一边的苏问仪的。大雨中没人能瞧得出朱煜已经显出老态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小姐。”朱煜声音极小，除了苏问仪没有人能听见这个极为不寻常的称呼。苏问仪十分惊讶。

　　“问仪，你好好的。等下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和任何人说。”说完她转过头，对着朱煜：“煜儿，把我的剑给我。”

　　“小姐，你真的要去么。你现在的身子敌不过秦任君的。”

　　“无妨。是我种下的因，是好是坏都该由我去承受这个果。”

　　“不行，小姐……你不能去！让我去吧，我尚且还能一战，至少让我耗费些他的体力……”

　　看着朱煜面色含悲，梁念秋却不为所动。

　　“小姐……念秋！我求你了！”

　　梁念秋仿佛没听到似的，看着朱煜的脸，忽然微微笑着张口。

　　“煜儿，你老了。”

　　朱煜骤然愣住，泪如泉涌。

　　“当初少不经事，答应你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到。如今蹉跎了五六十年岁月，你可怪我？”

　　“念秋……我又怎么会怪你。”

　　“好了，不哭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对不起啊，煜儿，我这一生救了无数的人，做了无数的善事，唯独对不起你一个，若有来世……你来寻我。”说完，梁念秋一把从她腰间拿走佩剑，快步走到了秦任君身前，留下朱煜一个人在雨中哽咽。

　　“秦任君，按辈分，我该叫你一声侄儿。今日如此局面，全是我当年之错。若我不去打扰你母亲，不去接你和映雪来万香谷，如今不会有这些仇怨，我向你道歉，也向这么多年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之人道歉。”

　　大雨中，秦任君神色冷然。他看着眼前容貌几乎可以说是年轻的女子，心里没多少恨意。

　　“我早已不恨你了，梁念秋，但你还是要死。时代不同了，你的守旧会害死无数人。”

　　“好。我很庆幸自己这般年纪不是死于病痛，不是死于仇怨，而是死于争执。堂堂正正的，像个江湖人该有的死法。”

　　拿着剑，梁念秋想起了当年，那是数不清多少年月的许多年前。她闺中绝不能被人知晓的春情被撞破，懵懵懂懂的她带着那个女孩，她贴身的婢女离了家，一腔孤勇闯进乱世之中，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江湖中跌跌撞撞，认识过许多人，告别过许多人，了结过许多叫世人惊惧的风浪，却又因为害怕失去世人的信任而推开了最爱的人。

　　如今眼前这个人是她这百年里最后一关，过或是不过，她都坦然。

　　“拔剑吧。你可万不要想着教我万香的剑术，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