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麦茶茶

85、复仇

　　“秦任君，当年之事错在我一人。你不要牵连无辜！”梁念秋捂住心口，勉强站直身子。

　　“当年之事？我今日要追究的可不止当年那一桩仇怨而已！我现在让你们投降已经是放你们一跳生路，还是说，你们真的想一起葬身在这东海之上？”秦任君抓着苏问仪的手稍微紧了一些，苏问仪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痛苦皱眉。

　　“你不能伤她！”看着苏问仪的模样，本就虚弱的梁念秋心口剧痛。她踉跄向前走了两步。“你不能伤她。”

　　秦任君迟疑了片刻。

　　“哦？”

　　“她是你妹妹的女儿。你若杀她，以后要以何颜面去见苏映雪，死后以何颜面去见你母亲？”

　　“吾妹的女儿……”秦任君沉吟了片刻，似乎反而更加厌恶，他冷哼了一声，一把将苏问仪从船头的龙首雕像上推了下去。苏问仪重重摔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梁念秋，投降还是死，选一个吧。”

　　“投降吧前辈。”武清言悄悄走到了梁念秋身边劝她：“我们在海上遇敌，已经是必败之局，如今秦任君目的不明，我们现在投降尚能保得一线生机。”

　　梁念秋神色不变，叹了口气：“六派弟子，放下兵刃，投降。”

　　“谷主不可！我等尚有一战之力！”唐晋是船上唐门弟子中辈分最大的，他自认在这般局势下能有些话语权。

　　“闭嘴。如今已经有师兄弟被对方擒获，他们如果有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梁念秋冷厉一眼将他瞪了回去。

　　唐晋被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温和敦厚的梁念秋动怒。其实莫说是唐门的唐晋了，连万香谷的弟子都很少有机会看到深入浅出的梁念秋露出这般神色。

　　其余弟子看见梁念秋的态度，心里再不忿也没法发作，都收起了刀剑。

　　武清言冷眼看着船上的其他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珑华岛的海防确实甚严，全岛的弟子皆严阵以待，岛上宝船除了出发前往东越港口的三艘外，岛上剩下的九艘一齐出动布防，在距离本岛大约二三十海里的地方发现了受损严重的三艘宝船和水师的战舰。

　　守岛的弟子哪见过这阵势，原先说来驰援珑华岛的六派弟子皆被封住了经脉，绑着双手，由官兵和秦任君的手下押着。他们不敢轻易决断，拦也拦不住水师的重甲战船，只好一边警惕着一边把他们放到了码头。

　　武清言也在其中，但她不知为何被秦任君无视了，没有被绑住双手，也没有人押着她。

　　到了码头，秦任君押着俘虏，大大方方地下了船。码头此时已经被珑华岛弟子和其他驻守珑华岛的精锐弟子围得严严实实。

　　领头的急急赶来的珑华岛岛主百里浩也近乎手足无措，秦任君背着手淡然瞧着百里浩这边。

　　“百里岛主神机妙算，可曾算到今日之局面？”

　　“秦任君……！你想要怎么样。”珑华岛岛主百里浩年已过五十，但模样并不显得老迈。他身着黑底白边的长衫，须发和衣着都收拾地利落看着像个沉稳持重的三十岁中年男子。此时他牙呲欲裂，既愤怒又无力。

　　他身后跟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女子，容姿清雅，一身雪白的衣裙，发辫精致，她默默撑着白色的伞，只为自己一个人撑着伞，脸色不好，沉默地盯着秦任君，秦任君好似没有看见她一般。

　　“我？我自然是来将你这珑华岛一把火烧个干净！”

　　“放肆！我岛上弟子近千，其他几派精锐两百之众。真拼杀起来怎会惧你，你有什么资格口出狂言。”

　　“想动手？好，我不还手。”秦任君轻轻挥手，他身后的手下齐齐拔剑，将剑架到了一众被擒的万香弟子脖子上。百里浩顿时没了底气。

　　秦任君眼中生出讥讽：“所谓正派人士，冥顽不化，畏首畏尾。看似和善重义，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

　　“胡言乱语！”

　　“百里浩，你我的恩怨，今日就当着六派弟子的面好好算一算。”说着，他的手下从船上给他搬了个矮凳下来，秦任君稳稳落座，倾盆大雨之中，他坐得笔挺。十多个兵卒自他身后走出，推搡着在码头上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你这是何意？”百里浩皱眉看向他。

　　“比武。”秦任君冷笑着回望他。“三十年前，我曾和你们这些自诩正派人士的老古董说过，如今天下安定，武林势力将显颓势，朝堂中人也必会有一日对这个他们把控不住的江湖出手。届时你我武林中人会处处受限不说，传自前代大能的诸多武学也会逐渐失传。我那时费尽心思学了你们六派的武艺，一是我爱好武学，有意钻研，二是想将你们敝帚自扫的武学典籍传扬至世间，效仿先代诸子百家之举，延续我武林百年之盛景。可你们倒好，不仅不同意，倒一个个将我视作异类，欲除之而后快。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你们争斗，今日我们就比一比，看看现如今的武林还有没有点当年的模样。来人，把梁念秋放了，让她出来说话。”

　　“是。”说完，他的几名下属将梁念秋手上绑着的麻绳解了，一把推到了场中。

　　梁念秋脸色不好，脚步也虚浮。百里浩那边的万香谷的弟子急忙上去扶住了她。梁念秋修习万香决已至化境，她容貌几十年不曾改变，除满头的雪白头发以外，她和一般年岁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子的样貌没什么区别，但近来她却一下子衰老了不少。

　　梁念秋捂着心口，喘了几口气，抬头望向秦任君。

　　“你那时的提议，即便是如今我也绝不会答应。江湖如何自该由世人去选，若世人不需要江湖，那所谓武林也好，武学也好，衰落或消失都无所谓。六派传世的武学是利剑，所谓术高莫用，无谓传给寻常百姓只会让天下大乱。为了世人，我正派之人绝不能容你。”

　　“好一个为了世人。梁念秋，你真的是老糊涂了。看看如今局势吧，武林正派中真正还想着为了世人的还有几个？武后意欲夺权登基，一扫天下世家门第，若给她成功了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你们难道不知道？可你们做了什么？一个个顽固守旧，任由打压，闭守山门不出，不问朝政，这算什么为了世人？”秦任君忽然望向百里浩，看得百里浩一阵背脊发凉。

　　“而且你六大门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你以为最初其他几派追杀我只是因为我泄露你们的武学典籍？笑话，你不如去问问你身后那个人面兽心的老匹夫！”

　　梁念秋皱眉，回头望去，眼里锋芒闪动。

　　“百里浩，怎么回事。”

　　“梁谷主，两军阵前，你莫要听信这贼子的谗言！”

　　梁念秋是极为熟悉秦任君的，这个人虽然这么多年里变得心思狠毒诡计多端，但他当年其实不过一个热血少年而已，除了武学典籍的事以外根本没有契机得罪百里浩。如今秦任君这样记恨他，必定有别的缘由。

　　“我问你，怎么回事！”梁念秋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万香弟子，挺直了背，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已然气极。

　　“他不会告诉你的。他当年不愿意让我和吾妹相会，甚至到处污蔑和追杀我，不过是想逼迫我教他万香决，修习了就可以永葆青春的万香决功法。”

　　“你，你血口喷人。我怎么会觊觎万香的功法，万香决明明只有女子才可以修习。”百里浩连退了几步，显然有些慌张。

　　码头猛然下起了大雨，海上的云雾中隐约漏出紫色的电光，珑华岛海边的风浪也逐渐大了起来。

　　码头上，几百人站在雨里，空气中除了雨水的味道和海水的咸腥，还飘荡着让人不安的硝烟味。

　　“苏映雪在你手上，你从她那得知了当年苏婉传秦任君万香功法一事，遂生出贪念，是也不是？”

　　前朝以来觊觎万香谷功法的人就多如牛毛，然万香谷在此方面规矩严苛，两百年都不曾将万香决泄露出去。这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万香决只能女子修习。可苏婉天赋不凡，修为又高，机缘中竟然找到了其中法门，使男子也可以修习此功法。

　　梁念秋自然知晓其中利害，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万香谷将有灭顶之灾。所以她当年才会那样生气，以至于对苏婉动手，导致她重伤不愈。

　　“梁，梁谷主。秦贼狡诈，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虽说梁念秋和百里浩都是一派之主，名义上应该地位是相同的，但梁念秋实则比百里浩大出整整四十岁，是他初出江湖时就难望项背的前辈大能。此时被梁念秋责问，百里浩有些慌乱，以至于在众弟子面前都没能保持平日里的威仪。

　　梁念秋对他怒目而视，沉吟了片刻后深叹了口气，阖眼移开了目光。

　　“我先不追究你。此事过后若你我都还有命，我会和你好好算算这账。”她转头望向秦任君。“当年之事我亦有诸多失察，对不起。”

　　秦任君不屑一顾，冷笑道：“三十多年了，道歉还有什么意义。现今擂台已经摆好，你比是不比？”

　　“如何比？”

　　“好说。一对一，你们随便出人，这边只有我一人应对。比三场，三场中你们若是能赢一场，我立马放人，从此再不涉武林诸事。若你们输了，珑华岛鸡犬不留，在场其他几派弟子也要臣服于我。”

　　“不可能，我珑华岛绝不允许。”

　　“百里浩，你再多话我就先将你儿子杀了。”

　　“你，你！无耻小辈，我珑华岛几百年基业，绝不可能毁在你手上！就算当年是我刻意针对你，你报仇只管冲我一人来，为何要连累岛上无辜弟子！”

　　“无辜……”说起这个词，秦任君好像反而更气。他猛然站起身，走到了空地中央。“你说无辜？你这珑华岛无辜？”

　　他紧紧捏着拳头，额头上青筋乍现，他环顾左右，视线停留在珑华岛弟子身上时眼中是怀疑和厌恶。秦任君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是谁？杀我妻子，抢走我的孩子？！”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哗然。梁念秋和百里浩都没有头绪，他们从没听说过秦任君有过妻子和子嗣。

　　站在不远处人群中的武清言也感到震惊，她不只是没听说这件事，甚至没办法想象秦任君这样残忍无情的人有妻子和子女。

　　“三十年前，青门山一战，我九死一生，身负重伤逃到巴蜀的深山之中，偶然得一樵夫之女所救才侥幸未死。那时我心灰意冷，再不想涉足江湖之事，于是改名换姓隐居深山，打渔拾樵为生，准备在山林之中了此余生。为答谢救命之恩，我娶了那樵夫的女儿为妻，和她一起清心寡欲地在山里生活了两年多。然而就在我妻子临盆那日，附近山民和我说有武功高强的盗贼袭击村庄，求我去帮忙。我去了，来回不过一个时辰而已，再回到家中时，房里到处都是鲜血，我妻子已经是弥留之际。她身中数剑，刚产下孩子就被一蒙面之人抢了去，而那时袭击她身上受的剑伤，分明是你珑华岛的功夫。”秦任君望了望左右，最后视线又回到百里浩身上。

　　“百里浩，你告诉我当年之事是谁所为，是谁主使。把所有相关之人交出来，我饶你岛上其他弟子性命。”

　　百里浩深深皱眉，沉吟了片刻：“秦任君，我虽想杀你，但绝无理由害你妻小。你说的这事我一概不知，但我既然说那时袭击你的人是珑华岛之人，我愿意为你查清真相，给我些时间。”

　　“你做梦！百里浩，当年你和我说青门山一战，我若是应战你就将映雪交给我，我受了你的蒙骗险些身死。如今你以为我会再信你？况且……”秦任君终于将视线投到了百里浩身后那个女子身上。“苏映雪，且不说你我当年之情，我们一起长大，自幼兄妹相称，你对不对的起我，对不对得起母亲……”

　　“哥……”苏映雪往外走了一步，面色含悲。

　　“闭嘴。我不愿认你。你当年向百里浩透露母亲传我万香决一事，害我被这小人污蔑，追杀。后来你还莫名其妙生了个女儿，不敢自己抚养，送去了万香谷。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你和那个人面兽心的老匹夫生的！他到底给了你什么，你若是把我当亲人，若是还有一点良知和羞耻，又怎么能委身于仇敌，做出这等龌龊之举！”

　　“不是的，哥……我没有。”雨水从苏映雪的额上流下，她似是极为委屈，大雨中瞧不出她是否落泪。

　　秦任君冷然回眸，不再看她。时间和愤恨早已冲刷了当年的感情，他猛甩大袖，拂起一片雨水，

　　“废话少说。如今局势已然至此，再论当年之对错都是无用功。比试的规矩我已经定好，你们或与我比试，或让我将这被俘的两百人杀了，我们再说其他。”

　　“比！我和你比！”百里浩走上前来，手已经放在了腰间佩剑之上。

　　江湖中人，恩怨情仇，贪念嗔痴最终还是系于剑上。

　　恩怨无常，报应不爽，世人之执念终是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