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遐客》萧灵

12、十一 迷迭香

　　“大当家身死”肖四没想到青衣的第一句话竟透露出这样一个讯息。
　　“那肖衍……？”
　　“你希望他是活，还是死呢？”女子幽幽浅笑，青衣缱绻，问得他一愣，又是一震。

　　肖四侧倚亭中，树木繁茂正好掩去他的身形，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种清凉的芳香，让人脑中一醒，那日残酷的记忆如流水般撞了进来。

　　那一日。
　　晴空，烈日当头，抬眼，照耀出一种白晃晃的晕眩。马队前一人锦衣华服，身姿挺拔，比之他更有家主风范。
　　肖福，肖寿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着，烈日下行路本就让人疲软，他恨不得趴他那匹小骡子上就这么死尸般让它驮着走，但顾及形象只得忍着作罢。让家里那丫头知道，他就此生再端不起哥哥颜面了。
　　他不知道那一切怎么发生的，突然“朴”的一声，马队前直挺那人从马上扑跌了下来，俯面跌在沙土中，不再动弹。他背上插着一只粗短弩箭，血此时才从创口洇染开来。马队瞬时戒备，却一个个翻滚下马发现自己连提刀的力气都没了。
　　黑影从四面围攻而来，衣服杂乱无章，想来是雇来的亡命之徒。一只绣文繁复的靴子踩上肖禄的脑袋，肆意笑道：“你们主子已死，识相的就跟了十二爷我，不识相的，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恶意用力，把脚下死尸的脑袋碾进了沙土。
　　他被肖福，肖寿死死地护在马队中间，心凉如冰，肖禄平时不苟言笑，办事最为严谨，是他最亲近的得力助手，他早当他为友为弟。而现在肖禄替他死了，因为他亲生兄弟以为肖禄是他……
　　四个家仆从马队离队而出，肖衍畅笑：“好，以后有你们的好处。剩下的看来都是不识时务的……”
　　手挥下，屠杀开始……
　　惨叫，凄厉……
　　他还记得肖福高呼一句“肖家人死也不能死于他手”却转头低声告诫他藏好，和肖寿对看一眼微一阖首，双双自尽而亡，尸体倒下，盖在他身上。闻言，余下人亦纷纷自尽，他只觉铺天盖地的尸体倒下来，将他掩于其下，漫天漫地的红，漫天漫地的咸腥，欲呕，却动弹不得。
　　那只绣文繁复的靴子踩着尸体，走近，嗤笑：“哼，竟这么忠心，”踢踢脚下尸体，又嗤笑了声，“死了干净。”
　　“你们几个就随我按四哥的原行程去见节度使，哈哈哈，得了秦淮行销授权谁还能不承认我这个肖家家主！”声音渐远，狂笑而去。
　　很久以后，体内的麻药才消散了去，他翻开尸体，爬出来，然后就这么瘫坐着，颤抖不止。

　　四年前，他也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被流沙吞噬而去，他也这么久久瘫坐于沙土中，颤抖不止。他知道无论几次，他都不会习惯看着人死……
　　对于本家兄弟，他本就没丝毫血缘亲情，到底有多少次觉得那群人死了干净？那已不是一种恨了，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肖衍这次放肖家宗祠也是罪无可恕，然而如果可能这杀戮他还是希望不经他手。
　　所以，无论理智上还是情感上，肖衍都是死了才好吧？
　　丑恶吗？肖四一声冷笑，能在这种家族生存下来自己还想要多干净？

　　芳香更加浓郁，思绪瞬止，肖四皱眉，看着自家小妹捧着一把干花跑来，献宝道：“看，这是青衣姐姐给我的迷迭香，好闻吧～”
　　肖四一惊，想起空气中那隐隐约约的莫名香气，那丫头却还乐不迟地献宝：“迷迭香来自西域，《本草拾遗》形容其‘味辛温无毒主恶气,令人衣香烧之去臭。’能醒脑凝神，助人记忆，哥哥事物繁忙，该多嗅嗅……我叫青衣姐姐给你做个荷包去～”说是风就是雨，一眨眼又跑地没影儿了。
　　肖四心下稍安，不是什么迷香毒物就好。
　　先前听青衣简述那日变故，他们三人疾驰而去，却未想遭遇马贼二当家带追兵杀来……
　　“大当家生性凶暴残忍，喜怒无常，大家都惧他畏他，但其实他武功却不是极好……然霸者岂是以武而论，二当家生性犹疑，无那份魄力，只适合屈居人下……‘聪明’如他者却看不透。”青衣婉婉述来不见愤恨，倒有几分叹息。
　　“所以？”
　　“所以，我来结盟。”她抬眼，一笑，温柔婉约，看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真能信？
　　肖四一叹，起身向刑牢走去。

　　当青衣推门进来时，李寻欢正倚在床头假寐，他眼未睁，唇角却勾起一抹笑，轻叹道：“好酒。”
　　青衣一笑，施施而入，那一袖拂过，燃了炉中焚香。青衣就在这袅袅轻烟中曼步近了榻前，她袖摆青纱拂过墨竹席面，搁下了手中漆盘。
　　盘上有一壶酒，一只酒盏。
　　迷迭香气浓郁，倒让李寻欢精神一醒，再无睡意。
　　“听说小李探花嗜酒如命。”青衣垂首温温柔柔地为他满上一盏。
　　“不假。”
　　李寻欢执起酒盏，香气在鼻尖漾过，慢慢饮尽，又叹了句：“的确好酒。”
　　李寻欢饮至第三盏，却咳出了一口血。
　　青衣指尖抚上他的喉头，停在颈间动脉处，指甲尖锐细长，只消一划就是血溅衣襟。“对嗜酒如命的小李探花下毒怎可下在酒里，二当家真是糊涂。”
　　李寻欢看了她一眼，掠过一丝苦笑，却饮尽了盏中残酒，问道：“可是三年杏花酿掺了无水？”温文含笑，问地轻柔，仿佛恐唐突了佳人。
　　青衣一愣，无声一叹，“你真是一个让人下不了手的男子。”
　　李寻欢又瞟了她一眼，也是一叹，“却有很多人巴不得我死。”
　　青衣掩唇一笑，眸光如水，“那些人肯定都不是女人。”
　　李寻欢为自己满了盏，垂眸道：“你这话可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