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遐客》萧灵

13、十二 杏花雪

　　青衣笑得温柔，带着淡淡的倦，淡淡的忧伤：“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却希望你们两败俱伤才好。”
　　青衣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温温浅浅的，不见多少恨意。
　　李寻欢亦应道：“若不是我挟持了你的大当家，也不会导致他身死你们二当家之手，说起来要报仇的确该算上我一份。”
　　他说的真诚，甚至青衣在他眼里，看见了和她一样的忧伤寂寞。
　　青衣一笑，媚了眉眼，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有人要杀你，你可是都会为他们找理由？”
　　指尖轻抚，交首呢喃，说不出的暧昧，更何况是撞入刚推门闯进来那肖家丫头眼里。
　　“李寻欢，你有没有看见青衣姐姐？”风风火火的声音尾音未落却断了，那身鹅黄衣裳倏地冲了过去，抓住青衣的胳膊就往外拖。
　　青衣指甲尖锐，正扣着李寻欢的喉，被这样一扯，以青衣不可控制的力道划过。
　　却见李寻欢身形一闪，就轻飘飘地在旁侧的太师椅上入了座，手中酒盏丝毫不撒。
　　丫头老母鸡般把青衣护在身后，叫到：“青衣姐姐可是哥哥的人～不准勾引她！”
　　李寻欢一声呛咳了出来：“为什么说是我？”
　　“你比青衣姐姐好看这许多，青衣姐姐还能勾引你不成？”这话说的……李寻欢侧头偏首，只作没听见。
　　而那边青衣，甫见他身形动，就是一愣，迷迭香和无水相冲，会导致饮酒者气血混乱，暂时动不得武，李寻欢竟还能轻松展开如此身法？
　　小李探花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当他敌人以为局面尽控其手时，却怎知这局中之人不是在看一场设局的戏？青衣抚额轻笑，自己还是小看了他了。
　　丫头拖着青衣往外走，还不忘关照：“青衣姐姐可千万小心，别被书生勾引了去……啊，对了，我正是要来找你的。”
　　青衣行至门口，忽停下，举袖拂过，灭了香炉里的燃香，回头诉到：
　　“肖家堡杏树成林，若你想喝，让肖家家主于杏花怒放之际，采了晒干，收集清明之露，酿了掺上无水，埋入地下三年即可，”垂眸浅笑，复又加了句，“饮时切忌迷迭香。”
　　李寻欢亦是一笑，饮尽盏中澄清酒液：“此酒清冽，饮时如临飘渺之境，让人沉溺而虚晃不知今夕，可有名字？”
　　“此酒名唤‘忘尘’。”青衣一揖，跟随丫头出去。
　　人行渐远，声音虚虚缈缈地飘来：“……迷迭香却引人回忆。”

　　塞外天气多变犹如稚儿的脸，前一天还炎热似火，这一天却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来。
　　胡天八月即飞雪，落到成林杏树枝上，又簌簌飘落地，犹如开了满枝的杏花，谢时那雪白的一片。
　　木芙蓉初开如雪，渐转淡红,及将落时,色艳如血。杏花却正好与之相反。
　　人生如它，要经历多少起伏悲喜，才能、才肯褪去一身繁华，还原成无垢无尘的素洁？
　　李寻欢靠在一棵杏树下，就这么随意坐着，惊才绝艳的探花郎，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那个人称的六如公子，仿佛都已经远去了，遥远地像另一个人的记忆。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虽然他远还未到而立之年，却已经觉得自己老地有了“当年”。
　　迷迭香气，清凉醒神，那些有意无意不去想的，都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显现眼前……自己该背负的总逃不过……
　　他掏出一截已成形了的松木，那窈窕的曲线看起来该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只是少了脸。他执飞刀的手修长，他似想继续刻下去，却突然咳了起来。
　　他咳得剧烈，咳得直不起腰，咳得怎么也缓不过气来。咳得他苍白的两颊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犹如地狱的业火，焚烧着他的命，他的魂，不成烬，不罢休。
　　——就像他的病，并不是不去在意，它就会不存在。
　　一只酒杯递过来，他一口饮尽，压下了喉中的不适，抬眼看见的是一只琥珀色的酒杯，还有递酒杯的那个鹅黄衣衫的丫头。
　　“你刻的可就是你那青梅竹马的美人表妹？”
　　“她原是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
　　“后来怎么嫁给了你最好的朋友？那人还是你的结义大哥？”
　　“你怎么让未婚妻跟别人跑了？那人夺朋友之妻还有没有道义？”
　　女人总是好奇而八卦，对于女孩来讲也只不过多了涉世未深的不懂人情。她问地理所当然，不知深浅，还伸手去够那人像想看个仔细。李寻欢手一颤，玳瑁杯琉璃通透却碎成了一地粉末，冷眼横来，看得那丫头一震，又是一悸。
　　即使从青衣那知道了李寻欢是传说中的江湖侠客，她也总不能把他和那些印象中的草莽联系起来。然而刚只一眼，就看得她遍体生凉，那是一种惧意，她读不懂那种眼神，却本能地心颤了一下，退了一步。她终于意识到他终究不是一个柔柔弱弱温温和和的书生。
　　李寻欢左袖一卷，那截松木就收入袖中。他站起来，竟在杏树下挖了个坑，把那人像深深埋了下去。他埋得很仔细，仿佛把自己的灵魂都埋了下去。然后就这么站在树前，痴痴地看着这一片雪落纷飞如杏花凋谢。
　　他想起那一夜，表妹和龙大哥的洞房花烛夜，他就这么站在一株梅树下，望着那座张灯结彩的楼，身侧梅瓣飘零如雪。他这么站了一夜，也望了一夜，然后就开始咳嗽了起来，再也没有停过。
　　心口蓦地一痛，一缕血痕从他苍白如纸的唇角蜿蜒而下，染上了一抹凄艳。
　　丫头吓坏了，她站在他一步之侧，看着他做这一切，却只能愣愣地站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反倒是李寻欢仿若不在意般拭去了那缕血，说了句：“天寒，肖姑娘还是回屋歇息的好。”他说这句话时也没有回头，就这么径自向居住的西院行去，留下一个素衣飘摇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