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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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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欧地区,特别是斯堪第纳维亚半岛上,冬天的一天有四分之三被黑夜占据。
而夏季就完全相反,你可以看到将近二十个小时的太阳。
如果说北欧的冬天长夜漫漫,会让悲伤的人更加绝望,那么北欧的夏天,则令承受现实折磨的人彻底无眠,连堕入黑夜暂时逃避的机会都没有。
夏季对于十七岁以后的迹部景吾来说,总是意味着一些生活的改变。比如这个夏天,上帝突如其来地带走了在一起生活六年的忍足侑士;四年前的夏天,自己跟着忍足从斯德哥尔摩来到阿姆斯特丹定居;六年前,自己决定和忍足侑士住在一起。
再比如,七年前的夏天,自己从手塚的公寓搬出来,一个人住在位于繁华的国王大街的公寓,白天一遍一遍的重复看王宫的华丽的换岗仪式,深夜独自逡巡于面向波罗的海的船港之间,计算着每天缩短的太阳消失于地平线到升起于海平面的时间。
再再比如,在那之前一年的夏天,他坐上飞到斯德哥尔摩的飞机,遇见了手塚国光。
再这所有的夏天中,进入斯德哥尔摩公立高中的那几个月,是最为难熬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迹部景吾常常在凌晨4点的晨曦中,望着泛着温和缱绻的微波的波罗的海。海面因为朝阳的照耀而若隐若现的点点亮光,好似未来得及展开的黑夜所遗落的一天星辰。天已经亮了,斯德哥尔摩的一切却还没有完全苏醒。
不能入睡的,大概只有迹部自己。
踏着清晨的露水回到公寓那栋斯德哥尔摩最常见的几百年历史的房子,忍足侑士的车停在楼下,人靠在车边,裹在长大衣中静静的等待--北欧夏季的早晚,仍旧寒意逼人。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整个夏天,从六月搬到这里一直到九月学校开学。
而这整整三个月里,手塚国光再没出现过。
迹部景吾知道忍足在担心什么。他很想告诉忍足,生活有没有手塚,自己已经无所谓了。他很想告诉忍足,自己已经痛的麻木,没有感觉了。
但是,每次看见忍足侑士在幽静的街巷中伫立的身影,迹部景吾不能开口说什么。除了让忍足上楼来暖一暖,迹部什么都无法对忍足倾诉。
迹部景吾开始怀疑自己失去了语言能力。很多重叠的记忆,时常闪回于大脑,杂乱无章。安静古老的公寓,即使有忍足经常造访,仍旧如同它的被建造的时代一样,被所有人,甚至迹部景吾自己所遗忘。迹部常觉得自己和这座房子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自己似乎是生活在时间和空间扭曲的空洞中,一切都是静止而遥远的,不那么实在。
然而,时间实实在在的流逝了。夏天在指缝间慢悠悠的滑过。当终于有一天,阳光无法在六点前擦过海面斜射大地,迹部景吾才发觉,夏天已经结束。
这一次,忍足侑士在海港边找到了迹部景吾。两个人一起立在那里,象极了两尊白色大理石的希腊神像。
迹部景吾此时,已经不象三个月前那样,看见忍足马上就会想到手塚。忍足就是忍足,慢慢的,开始脱离手塚而存在。
但是,如果想忘记一个人,绝不能把他埋在心底,因为这样的结果,只能是永远都忘不了。除非把他彻底赶出心房,否则总有一天他会重新折磨你。
迹部景吾做不到,他只能把手塚放在心底的一个阴影角落里,慢慢忽视。无论手塚是不想爱,还是不能爱,还是根本不爱,迹部景吾都不舍得用别人代替他。迹部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是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实--手塚轻易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没有在乎自己的感受。
如果自己在乎的人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的失落感觉,迹部景吾在这个夏天刻骨的体会着。每次看日落,他总会想,也许太阳是爱上了大地,所以它毫无保留的给予大地温暖和光明,但是大地冷漠的回应,所以太阳总是失望而又依依不舍的离开。但是隔几个小时,太阳又会回来,重新爱着大地。
爱一个人就是这么傻的事。迹部景吾苦笑。
他看见地上忍足拉长的影子。
也许忍足对自己也是这样的罢。
迹部似乎也开始明白手塚国光的心情了。
进入公立高中的迹部景吾,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手塚国光透过忍足的车窗看着校园里一个人坐在树下草坪看书的迹部。
“这下放心点了吧。”忍足拿着刚买的啤酒钻进驾驶室,递给手塚,“他很好,你不用挂心。”忍足给了手塚一个安慰的笑容。
手塚国光接过啤酒,又看了一眼迹部,“以后拜托你了,好好照顾他。送我回去吧。”
手塚在入秋以后的忙碌日子里,基本上都关在实验室。除了导师,他谁也不想联系。手塚国光只想尽快拿到学位。也许早点离开,才是最好的结果。
偶尔,他会收到忍足侑士的电话留言,埋怨他行踪难以琢磨。他笑笑,却不回电话。他已经想清楚了,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自己已经不是任性的年纪。
除了忍足侑士,别人不会打电话给他。迹部景吾更不会,因为手塚换了号码,没有通知迹部。他相信,迹部已经开始了属于他的新生活。他们之间很快便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迹部景吾的委托监护人,直到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本地警察局。
手塚赶到警察局的时候,迹部景吾还未从宿醉中醒过来。而他脖子和肩膀上的痕迹,让手塚国光倒吸了口凉气。
“我们是今天早晨从郊区一栋可疑的房子里把他救出来的。那栋房子是一个非法的俱乐部的聚会场所。我们认为他是昨天夜里被那些人从酒吧里灌醉然后骗出来的。”一个高个警官用刻板的语言叙述着,接着耸了耸肩,“幸运的是,我们可以确定他还没有受到任何不可挽回的侵犯。幸好酒吧里有人报警。他的贴身物品里有您的电话,但是打不通,所以我们利用移民局的记录查到了您的新电话。”
手塚握住迹部冰凉的手,看着他有点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挣扎着想醒过来。
警官停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没受到严重的侵犯,但是您看到了,我们找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那些人承认他们动手了……您的朋友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到酒吧去的。他喝的太多了,给了他们动手的机会。”说着警察递过来一份文件,“如果您有什么情况愿意提供,请签个字,然后会有警官帮您做笔录。”
手塚看了一眼文件上犯人的照片,都是陌生面孔。
“警官先生,我可以现在带他走吗?我没见过这些人,可能没什么能提供的。”
“可以。您随时可以带他走。”
“那么,罚金呢?我是他的监护人,但是他却去酒吧喝酒……”
“没有罚金,先生。”警官摊了摊手,“您的朋友从今天开始就是成年人了。您对他已经没有监护责任。您可以带他走,只要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再次向警方报告一次他的情况就可以了。并且在警方需要的时候,希望您的朋友能够出庭指证那些企图侵犯他的人。”
手塚国光这才猛的想起,今天是十月四日,迹部景吾的十八岁生日。
那么,他是特意挑选昨天半夜,去酒吧灌醉自己吗?
手塚轻轻抚着迹部景吾通红的脸庞,掠过他柔软的睫毛,还是忍住了没有去触碰那颗泪痣。他转身把迹部背在背上,小心的放到出租车上,让迹部斜靠着自己,想尽量让他舒服一些。
车子平稳的驶在大街小巷。手塚侧头看迹部,他露出的脖子上,红色的印迹清晰可见,刺痛了手塚的眼睛。手塚将迹部的手握的更紧了些,用自己温暖的掌心,感觉着迹部十指的寒冷。
手这么凉。这家伙,又不注意保暖了吧。手塚咬牙忍耐着内心的歉疚和疼痛,偏过头,把下巴轻贴在迹部的头顶。他微合双目,轻吻了一下迹部银灰的发际。
迹部靠着他动了一下,却没有醒来。
阳光再次从窗帘缝隙射进来的时候,迹部景吾终于完全醒了。
床边是一份温热的姜汤。忍足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迹部坐起来,笑着又端上来一碗鸡蛋羹。
“你终于醒了。我可担心的够呛。吃一点吧。你昨天吐了很多东西,胃应该空了很久了。”
迹部扶着脑袋。宿醉可不是那么容易完全过去的。现在迹部仍然觉得头有些发胀。
“我不太记得了……你带我回来的吗?”迹部对之前两天的记忆完全模糊了。
忍足笑着看他。令他知道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一切都如常。
“别想了。以后你会想起来的。你只是喝了太多酒。以前不喝酒,这样喝肯定扛不住。以后别再这样就行了。”忍足总是那么擅长安慰别人。迹部不由自主的点头。
他慢慢回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去酒吧。昨天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自己的积蓄了半年多的郁闷和压抑情绪,想借助酒来发泄,来忘记。
可是,好像除了宿醉一场,自己仍旧没能遗忘任何事情。他仍旧想着手塚国光,喝的越醉,越发被迫直面自己对手塚的疯狂想念。
至于自己是怎么彻底醉倒,怎么回到公寓的,迹部只有空白的记忆。他看着忍足的笑容,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任何事情。忍足侑士做事总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原则,他不是一个软弱和容易说服的人。
迹部不打算开口问忍足。他只是安静的躺着,听着墙上挂钟有节奏的声响。
手塚国光,也许从现在起,我们真的不必有任何交集了,连监护人这一点关系,也在昨天就结束了。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迹部景吾想着想着,一行泪顺眼角流下来,滑过脸侧的痣,润湿了枕头。迹部侧过身体抱紧自己,希望睡神赶快把自己带走。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不可以再为手塚流泪了,他只能为自己流泪。
七年后站在忍足的墓碑前,迹部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墓碑上的字,他知道,他还可以为忍足流下泪。忍足的墓被安放在他祖母的墓旁边,在迹部和忍足来到阿姆斯特丹所买下的他祖母过去的牧场的边缘。
也许,眼泪并不一定只为最爱的人流,也并不一定只为自己流。迹部景吾在七年后,忍足侑士离开他的身边和这个世界以后,才彻底明白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