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的人设最不行》死去的作者

2、2.我申请退出游戏

　　很想死，但总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郑常回想自己这一生，那是死水平湖没有波澜，贫困潦倒前路晦暗，极低的生活水平能够孕育出他如今这样不伤人害己的道德底线，就算称不上出淤泥而不染，至少可以算作一个合法公民、讲理群众吧？

　　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罪不至此，要来这里遭天谴。

　　初时，那一千万唬得他跃跃欲试，可用脑子想一下，就觉得这比空头支票还虚无缥缈、经不起推敲，比如——这一千万到底是以什么货币为单位？在场用人民币的怕只有他一个吧。平分？怎么平分？兑现？有什么权威第三方机构保证这可以兑现？

　　郑常想起了那个1号位作家汪迢，对方提出显现在场玩家杀人数量的申请，游戏机制满足了这个要求……他抱着尝试的心态抬起了手，说：“我申请退出游戏。”

　　【申请未通过终端审核，该作者申请数量重置为1】

　　【请台上作者合理利用专属于你们的信息披露申请权限，将此用于寻找你的主角们】

　　这个游戏规则真是跟尿不尽一样，一会儿憋一点出来。游戏时限不交代，站错了作者位或主角位的后果不说明，看着这里一片混乱也不引导，策划者纯属有病，郑常腹诽道。关键是这个权限他拿到手也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作者，毫无写作经验。

　　他不再发声，站在旁边的萧雨歇获悉了这一隐藏规则后，说道：“我觉得这场游戏太慢了，请显示游戏结束的时限。”

　　【根据玩家要求，特修订规则：第一关的游戏时限为一个银轮日，请各位尽快做出各自选择】

　　一个巨大的银色巨轮出现在地平线上，徐徐向空中升起，就像一个戒圈，将他们所站的区域围住，运动的轨迹据目测会立起来，而后倒下去。一个银轮日现在尚不明确是翻转多少度，反正肯定时间不长，因为转动是肉眼可见的。

　　此变化一出，全场哗然，萧雨歇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他推动着原本宽裕的时间变得紧迫，规则含糊的游戏修订得更为严苛。

　　他用掉了自己唯一的申请权限，来给众人添堵。

　　郑常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好家伙，看众人向这边逼近的态势，萧雨歇绝对会先他一步驾鹤西去。

　　“这么做是有什么意图吗？”郑常不想落井下石，他希望萧雨歇能够找出个合理解释，避开这一场灾祸。

　　“这里，起码有半数以上的人……”萧雨歇平静地站在那里，说：“会饿。”

　　这是一个荒凉得除了泥土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的地方，人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活不了多久。在场的神魔妖鬼不会受其困扰，并不在意。

　　萧雨歇在乎。

　　“要跟我打的，就上来吧。”他说。

　　闻言，没有人再上前讨伐他，迫在眉睫的事情变成了银轮的无声转动。

　　郑常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这类人考虑，生出的防备和畏惧逐渐消失，比起猜忌，他更愿意相信萧雨歇并不是恶人。

　　萧雨歇对于自己没有受到一句指摘而感到意外，因为他的决定并不算顾及了在场所有人的利益。他站在弱势一方，强势方却不对此提出异议，这不符合人性的规律。他突然体会到了在这一百一十名玩家中有一百位主角意味着什么，绝大多数主角，都有着来自作者赋予的美好品德。

　　由于萧雨歇的推动，屠杀数字百万的“活阎王”一声不吭地站上了第四个作者位。很快，第五个作者位也迎来了它的所属者，第一位站上高台的女性——岳慎独。

　　“我叫岳慎独，今年二十五岁，是一名公交车司机。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在尝试写一些小故事……大约写了三十余篇短文和两部中长篇，如果按照游戏的规则，我会忘记一些，那么实际数量还会更多。”

　　她的手随着说话有小幅度的比划动作，声音抑扬顿挫、清晰响亮，比起公交车司机，更像是一名教师。

　　她说：“虽然时间紧迫，我的发言应该更加简明扼要，但据我观察，在场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小说是什么，主角和作者又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想在这里简单地介绍一下。”

　　“小说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的环境描写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体裁……”她阐明小说的三要素，快速带过了小说的结构、题材，还提到了创作动机，“我的创作动机是很私人的，我描绘的更多不是社会生活，而是对自己心境的表达。我创作的主角大多勇敢、坚韧，理想主义，为人真诚、充满好奇心，但是内心又很敏感——这样的人设和我本人相似，却又不同，我敏感孤独，却并不勇敢，我所写的是我希望、想成为，而非我就是。

　　“我作品中的主角人设除了这样的共同点之外，社会身份几乎不会有重复，我写过下岗工人，写过小摊贩，也写过创业公司老板，主角多为中青年。我相信，我的用词习惯和个体的性格特质会让你们中的一些人感到熟悉，因为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一些东西。

　　“我申请让在场所有人说出自己的人设，我相信即便我忘了你，也能认出你。

　　“或者说，我相信你也能认出我，即便你此前并不知晓我的存在。”

　　郑常为她这番长篇大论鼓起了掌，这才像是一个作者嘛，前面几个包括他自己，上台总共都没说几句话，要是写小说，稿费都挣不了几个钱。

　　“也就是说，主角是虚拟的人物，是不存在的东西。”台下有人反应了过来。显然，岳慎独给他上了一门自己原有世界没有的新课。

　　——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是虚拟的产物，这显然有些残忍。

　　“不仅是人设，还有语言体系，也可以用来辅助你们找到彼此，”萧雨歇对岳慎独很是欣赏，顺势讲出了自己的发现，“我能听懂你们的话，但我察觉到你们的唇形和我所听到的声音对不上，说明传到大家耳朵里的声音是通过编译转换的。按常理来说，作者和主角使用的应该是同一种语言，除非他写的是异世界。”

　　这虽然不会很精确，但绝对可以大幅缩减搜索范围。

　　郑常恍然大悟，程晓青和萧雨歇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是有点不太对劲。

　　这个提醒激起了大家开口的欲望，喧闹之声却又在电光火石间化作一阵刺耳的高频音钻入耳中，世界天旋地转，所有人的脑袋都像被搅浑了一样痛。

　　可这痛楚又很快烟消雨散，大家清醒过来，纷纷问向周围的人：“没事了吧？”

　　接着他们惊讶地发现，所有人的口型和声音都对得上了。

　　刚才的异常似乎修复了这个明显的漏洞，进一步掩藏了所有人的信息。

　　“这个游戏是带着恶意把我们卷进来的，他不想让我们轻松过关，这样会不好玩。”萧雨歇忿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接受了这一突发变故。

　　这个游戏耍诈玩儿阴的？

　　郑常很想喊出那四个大字：有病治病！

　　他现在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唯一的安全感来源，还是个杀人数字173的“骗子”，再没有其他人会跟他交流什么。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着萧雨歇，对方留意到他的目光后也反过来望着他，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萧雨歇先不好意思地开口：“抱歉，我刚才不是故意想骗你。”

　　“小事，我理解，”不理解也不好意思说啊，何况现在郑常觉得最需要确定的是对方是不是已经改邪归正了，他问，“你现在……”

　　“我现在已经不杀人了。”萧雨歇说。

　　好黑色幽默的一句话，尤其是说话的人表情还那么真挚。

　　“……”郑常憋了半天憋了三个字出来，“那就好。”

　　说完，他像被点了笑穴一样，一下子笑了出来。笑意和睡意一样恐怕都具有传染性，萧雨歇也垂下头笑了笑，想想又觉得不该笑，笑着把嘴角往下压。

　　有人在这时跨着小步缓缓挪到了郑常的台下，眼见郑常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她咳了一声。

　　郑常被吓了一跳，好像没有心理预期地看见了大变活人。

　　“口型这个突破点好像被修正了，但我在这之前就看到了你说话的样子，你和我保不齐是一个地方的人。”女孩儿对郑常说。

　　郑常试探道：“地球？”

　　她点头，说：“中国。”

　　郑常回：“浙江。”

　　她伸出手来：“云南。”

　　郑常赶紧握住她的手：“在这个鬼地方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这样想！真的松了好大一口气，紧张死我了……”她像劫后余生一样把绷紧的肩膀垮下来，自我介绍道，“我叫姜弦思。”

　　“一弦一柱思华年？”

　　“嗯嗯。”

　　两人干脆利落地击了个掌。

　　台下，游戏在修复过后，机制重启，按照第五号作者的要求，不知按照什么规律，开始选人介绍自己的人设，如同舞台上的光一般，从空中垂直打在被选中人的身上。

　　“第一个总裁出现了。”阅读经验丰富的姜弦思兴致昂扬地看着热闹。

　　“第一个魔头出现了。”阅览小说无数的郑常表示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轮到萧雨歇在一旁自我介绍：“修仙门派丘生门弟子，萧雨歇，元婴修为。”

　　“第一个修仙……”郑常舌头猛地打结，大吃一惊，他想不到修仙和萧雨歇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姜弦思又不认识萧雨歇，她接着跟郑常说：“大家的自我介绍都好简短哦，应该是还没有对彼此放下戒心，而且有些人设我感觉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吧……像第一美人这种人设，自己说就有点王婆卖瓜了。”

　　“我也觉得，这里的第一美人起码有十来个，这辈子除了看电视剧，就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人出现在一起。”郑常说道。

　　姜弦思点头认同，掰着手指数：“还有，截至目前，已经有6个总裁了。”

　　“你这么关注总裁干什么？”

　　“我爱看。”

　　“爱看多看。”郑常只能这么说。

　　“我来自圣索菲亚大陆，出生于第十位神的手掌之中，受夏季洗礼，承接使万物腐烂的神职，代表消解、轮回、新生，也预示枯萎、变质和灭亡，是圣索菲亚大陆第十一位神：腐烂之神涅莫弥亜。”她被白光笼罩其中，灰色羽翼折射出近乎银色的光晕，覆住她的后背，只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和褐色头发。她背朝大家，走向了第六个作者位。

　　她说：“女性、幼童皆可受我庇佑，与我同在。”

　　接着，提示说明人设的光晕打到了郑常的身上，他的目光从女神身上收回，自我介绍道：“我叫郑常，父母健在，四肢健全，现年27岁，劳务派遣合同工，月薪两千五——这就是我的人设。”

　　……

　　全场就他人设最不行。

　　姜弦思在一旁笑了出来。

　　下一个就是她。

　　她快速地说：“姜弦思，家里四口人，十八岁，高三学生，成绩中上。”

　　郑常从困窘局促的状态里恢复了过来，人设比他还差的人出现了，自己至少月入两千五，而她没有钱。

　　“嗐，我们不愧是一个地方的人。”郑常心情愉悦。

　　姜弦思边往外走边说：“就是就是，下回我们再聊哈，我选好作者了。”

　　“你去哪儿啊，你不是过来站我这里的吗？”郑常急了。

　　“我不想站在这儿。”姜弦思嘟囔道。

　　都是中国人，不站他这儿站哪儿？

　　“我想去岳慎独那个女作家或者腐烂之神那里，你是男的，不方便……”姜弦思很是纠结。

　　“有什么不方便的呀？”郑常想不通。

　　“不安全。”姜弦思如实相告。

　　“你才十几岁，我都快三十了，我可不是那种人，法制频道，我常看的。”郑常夸张了一下，把自己27岁的年龄拔了3年的高度。

　　“可是你说你不是作者啊。”

　　“圣索菲亚大陆第十一位神就有闲心写小说吗？”

　　姜弦思咬着下嘴唇想了一会儿，站进了郑常所对应的主角光圈中，说：“算了，那我在这儿陪陪你吧。”

　　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郑常的圈子里站了人，里面还有一只鸟，把鸟捧起来凑到眼前摸了摸，而后继续打探周围情况，突然，她眼睛一亮，说：“诶，你有个笔记本吗？快拿出来给我，我速记可在行了！”

　　郑常把笔记本抛了过去，她右手高抬，稳稳地接住，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笔奋笔疾书，一鼓作气可谓是行云流水。

　　“你怎么有支笔？”

　　“我之前正在做卷子呢……”

　　高三的学生，世界小得只有一件要事，那就是考试。

　　她先是潦草地把之前发过言的人记录了一下，立刻又竖着耳朵听后面的玩家人设，记着记着，突然四周的声音停了下来。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去找原因，只见那个提示的光晕笼罩在一个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的人身上，他无视着游戏的提示，不发一言。

　　此时，银色巨轮与大地已呈大约四十五度角。

　　姜弦思只好停了下来，百无聊赖地往前翻，看到了郑常的会议记录。“低保、秸秆禁烧、耕地进出平衡，安全环保、禁毒、老旧小区改造……”她一项一项念了出来，问，“师傅，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街道办的。”

　　“公务员？”

　　“临聘。”

　　“那这么多工作你都要做吗？”没见过一人身兼十八职的。

　　郑常只好解释道：“我是做民政的，但是会议记录是要求所有分管领导讲的话都要记。”

　　“噢，”姜弦思上下点头，“那就好，我怕把你累死。”

　　说话比郑常还直接，不过也正常，她年纪还小。他们俩是聊起来不管其他事，但是那位一直不开口的大神无疑拖延了所有人的时间，在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下，又有一个人主动走上了第七号作者位。

　　这个人，真的很讨打。

　　他跟一号作者隔空对话：“汪迢老师，我真的很佩服你，因为你指名说要杀人犯来你的主角圈，你不通人性的迟钝感真的很迷人，就是不知道有谁会承认自己是杀人犯。”

　　他又将手掌往外翻，对着萧雨歇说：“修仙的萧老师，你很勇敢，勇敢地承认自己不是作者，但……你不是作者，你上来干嘛？”

　　下一个轮到郑常，他说：“第三位兄弟，你知道你这种把萧雨歇说的话复述一遍的行为在小说界叫什么吗？叫抄袭。”

　　第四位“活阎王”走上来话都没说一句，他也不敢评价人家，直接跳过，给第五位女作家做出如下评论：“岳老师，你不进传销可惜了，讲道理，你说的这些宽泛又模糊的主角特质，世界上大约有百分之五十的主角都可能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把十二星座、MBTI16型人格全部讲出来，不得了，百分之百。”

　　他身边的腐烂之神涅莫弥亜侧过头去，凝视着他的脸庞，也没有妨碍到他伸出手依次对前面几位作者做出总结：“蠢、笨、抄袭、传销头目。”

　　“而我，是畅销书作家孙文祥。”

　　哟，死人还能有名字呢，不错呀，墓碑上有字刻了。郑常第一个凑过去骂他：“我也找了个字，特别适合你：贱！”

　　他身体往那边倾，简直快挨在活阎王的脸前。活阎王垂下眼帘，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面向孙文祥。

　　只一眼，对方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