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88、以后想标题17

　　王如锋忽视苏茯苓的存在，在破法天转了一遍。因为中古时期“剑”的概念并没有发扬光大，剑是近一千年谢崔鄩出世时才惹眼的，没有太多历史根基可循，所以，王如锋在破法天没什么发现。

　　他转一阵，看时间到了，便提早下去找谢琅，预备收拾一下，参与下午的绿箓科。

　　绿箓科大体流程仍和王如锋印象中一样。才过午后，已经有无数凡修候在仪场云路两侧翘首以盼，等着看仙家的香车。少时，云尘四起，道路尽头洞箫声传，渐渐有仙人拨雾而来，香车辘辘而过。

　　香车之上，数不尽那云霓羽衣、华盖绣旗，看不尽那三光神圣、五彩纷呈。所有神仙都拿出最好的派头、摆开最美的架势，以期迎合这隆重的主题。王如锋去年能心无旁骛地欣赏，今年心里揣上太多的事，挤在兴奋的凡修里，便看得不甚用心。忽然听见道路尽头欢呼响起：

　　“天尊！天尊！”
　　“紫极春君，青木神火！”
　　“原清万古神！”
　　更有许多人拱手下拜，口呼尊号。

　　王如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置身道路中段，远远的，能看见一个小点，依稀能辨认出楚霄的模样，坐于辇中，紫青二色。凝神去听时，正好听见一个仙人在讲话，讲的是：大闻天五十年为一期，每满一期，天尊都会亲自下临，参与绿箓科。今年正好是一期，所以众凡修有幸，能够见上天尊一面。

　　王如锋想起来，戳戳身旁的谢琅，说：“你看，天尊。”

　　谢琅可有可无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又收回视线。

　　王如锋便一苦笑，想：这天命之子和天命怎地如此不亲近，一个不能说，一个不理会，二人之间，还需要由我来调和。

　　他思考之间，天尊的香车已经驶到跟前，仙云滚滚，一路上，无数祥瑞之象显灵，追于尾后；而车中坐着含笑的天尊，还是雪发鹿角，重衣金冠，两瞳一青绿、一紫灼。

　　他身边左右侍立二人，一位手鞭负剑，正是青霜天君沈琼；另一位却是面生，抱一柄拂尘。这二人皆黑衣黑发，玄墨一片，但抱拂尘的，有一双黯蓝流转的眸。无需多言，大家自然知道这位抱拂尘的，便是天尊的养子，恩泽和长风唯一的后人，前龙骨容器，沈萧。

　　王如锋看一眼那双蓝极的眸，心神一震，犹如出窍一般，脱口而出：“龙！”

　　不是鲤鱼，不是腾蛇，不是……就是完完全全的，龙。
　　还是一条死龙。如果姜恒是阴恻恻的死气，如果龙裔是乌压压的黑云……那这个人，是一条真正已经死掉的龙。他的身上，只有槁木死灰，找不出一点攻击性，也找不到一点善意，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他死了。没有任何自主的行动，谈何影响他人。
　　身还在，魂已死；形尚存，心已灭。
　　浅水困龙裔，风滩埋其骨。

　　楚霄领着这两位直属的天君，一路走到绿箓科的台前。往后依然如平素流程，仙人推出通天管，调集今年所有的绿箓。

　　无数青色的箓纸，纷纷然如碧叶一样卷上来，在硕大透明的通天管内狂暴地翻滚，拍打在壁上，又渐渐沉下去，平息下去，变作一叠。在台下候着的各相仙人见状，预备上台取走各自职内的绿箓，好回己天商议办理；这时候，坐如一座俊美塑像的楚霄突然动了。

　　他动了，所有人便都不动了。
　　无数双眼睛看着他。

　　楚霄施施然起身，拖迤长摆，走到管前。他含笑凝视管中绿箓，忽而一挥手，将一张歪向左边的绿箓，摆回中央。

　　在息流抓取绿箓形成的暴风下，这一张绿箓是最后一个落地的。它在空中，飘飘浮，悠悠然，左旋右转，最后落到了绿箓山偏左的一侧，软塌塌的，挂在边上，左右便不一样高了。楚霄看得不爽，动一动手，把它摆回中央，顶在峰头。

　　他又小小调整了几下，直到那张绿箓四角方正，不偏不倚，不左不右。

　　天尊舒服了，笑着说：“啊，好了。”

　　他只出了这一次手，出完，就回到座位，预备继续观看。众仙却不是很平静，有胆大的上君，探问他出手的目的；楚霄只是一笑说：“天与地，道与法，一切都是对立平衡的……我喜欢平衡。所以，我让它平衡。”

　　他是笑着侧头对某上君说的，可是台下的王如锋听者有心，悚然一惊：是了，平衡！

　　一切之前不明白的关窍突然就有缘由了。

　　火与水。平衡。天尊和他的养子女，平衡。
　　沈琼和钜道上君。平衡。
　　水相仙人和龙裔。平衡。
　　谢家与王家，平衡。
　　人与虫，平衡。

　　谢王分治，人为割断了攻守联系，破坏平衡。提出割治的王家死。
　　谢家坚持根除虫，急于求成，破坏了人与虫之间的平衡。于是谢家人终于逼走了理念不合的王家，而谢姓人几乎死绝。
　　赵俨原是“自古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个百姓家。但是他过度研究虫，又破坏了平衡，也要死。
　　于是天尊开始挑选这一代平衡赵家的人选。先是挑中了他，谢琅出现后，天尊又在谢家身上发现了希望，转而选中谢琅。

　　所以，他距离谢琅太远，不行，会如谢王当年一样各自失散；但太靠近谢琅，也有损平衡。
　　破坏平衡，会死。

　　所以，天尊要出口提醒他。“不能太靠近，也不能太遥远”，唯有保持在中段，不远不近的平衡，才是正道。

　　王如锋豁然开朗，但是仔细一想，又另有一般疑问：

　　既然破坏平衡的人会死，那我破坏了平衡，死的是我，谢琅好好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此前，天尊从没提醒过这些触动平衡的人。他没提醒过如日中天的谢家，也没提醒过割治的王家，更没有提醒过赵俨，不要破坏平衡，不要过度……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界，自取灭亡，视作演变的有常规律。

　　天尊明明也可以眼睁睁看着我自取灭亡，顺势扶谢琅为正。那他为什么又要一反常态、大费周章来提醒我，让我小心？

　　对一个弃子，花费太多的心血，甚至丢掉了一贯冷酷的旁观者立场，实在不应该。这很不符合楚霄的作风，其中矛盾多到，王如锋根本想不明白。

　　要他站在楚霄的立场来看，“去提醒王如锋他失衡会死”这件事，根本就是无意义的。他是一个该物尽其用的棋子，是忠臣，而谢琅是君。忠臣为君而死，死就死吧，干嘛要提醒他“你太忠君某天会死，所以你不要这么忠心”呢？

　　这对皇帝有任何好处吗？

　　王如锋想不明白，所以不去想了。因为他发现他又有陷入“楚霄”泥潭里的趋势，如同当日往了通鉴一眼，因为境界太浅，不仅什么也没看出来，还被震得头眼发花，一片空白。

　　动弹不得间，他想起来谢琅那天晚上的话：道让我们呼应，道让我们在一起，那就在一块……什么也别想。不想其他人，不想任何事，不为外物所动，不动摇。

　　顺道所指，顺心而行。

　　王如锋下意识握住了谢琅的手，在那种相贴的切实温度里，终于得以从天尊不明所以的思路里抽身而出，呼了一口气。谢琅也在这个时候回握他，低头看他，鸦羽一样的睫毛垂下来，眼瞳在日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清透的琥珀光。

　　“谢琅……”王如锋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说：“如果我因为一些外在的事情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你，你怎么办？”

　　我不能像师兄一样照顾你，怎么办？
　　我不能像匠师陪伴毕生杰作一样珍视你，怎么办？
　　我不能……

　　谢琅眯了一下眼睛，露出一种被抢走东西的怒容，说：“你敢。”

　　他被火气冲昏头脑，一瞬后冷静下来，平静地看着王如锋，说：“你不会。”他握着王如锋的手，举起来，将两人相交的手举到王如锋面前，看着王如锋的眼睛，说：“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没有任何外物能动摇。我不信，你会忽略这个，去听其他。”

　　你清楚，我也清楚。
　　在一起时，你是星火，我是霜玉；如若分开，便各自失道，什么也不是。
　　像刚刚那样的假设，不必再说。

　　“你真是……”王如锋失笑。谢琅所说句句中他下怀，他不由伸手上去，摸摸谢琅的头，说：“乖乖。你什么时候这么明白了。”

　　谢琅道：“我一直很清楚。逃避的是你。”

　　王如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将其视作少年人总要对权威刺一刺，驳两句嘴；于是打个哈哈，蒙混过去了。两人又在绿箓科七天内畅游一番，不计其数；等绿箓科毕，也差不多该收拾收拾，准备结束此番大闻天，回道地去了。

　　临走前，王如锋又被楚霄传了一次。

　　巍峨宝座上，楚霄还是那样悠然自得、散漫好闲的模样。他招手，说：“小聪明，你过来。”

　　他丢给王如锋一个锦囊。这个锦囊和装拓形印的一样。

　　王如锋拿锦囊在手，意识到一件事情。
　　天尊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大道至简，他所做的，便更加简练。如果这个锦囊是天尊一开始就计划要给他的，那么必然会跟拓形印一起给他，不会分两次，费两趟功夫。
　　所以。
　　所以！
　　一定有什么改变了，逼得天尊，不得不把他叫来，出这第二次手。
　　局面现在变成天尊配合他来进行修正了。
　　他拿到了主动权。他在这无情的天尊手中……在这有常的天道里，做了一个破坏者，并且，他证明成功了。

　　王如锋突然笑了。他意识到，他赢了。
　　他抬头看不辨喜怒的天尊。

　　“天尊，在谢琅一事上，我没有听你的。唯有这件事，我只跟着我的本能，我只跟着我的‘道’……在走。”

　　“是呀。”楚霄无辜地看着他，眨眨眼，好像他真的不生气。

　　“那么……”王如锋深吸一口气，问：“天尊，你现在觉得我和谢琅应该是什么关系？你现在看我和谢琅是什么关系？我是卖家求荣的小人，我是忘却棍打的贱狗，还是什么？他呢？”

　　王如锋越说越自信，言语间，咄咄逼人：“天尊，现在，在你眼中，天道有常的常，改变了吗？”他握着锦囊，高高扬起手来，得意地说：“你是因为改变而送我这个的吗？”

　　楚霄只笑，不说话。

　　王如锋认为他默认，上手要拆锦囊。这时候，楚霄才出声阻止了：“慢。”

　　天尊看着他，一字一句，缓声道：“你只有到山穷水尽之时，才可以打开。”

　　山穷水尽。
　　这四个字像一朵不祥的阴影，顷刻笼罩在王如锋心头。天尊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异色双眼审视着他，王如锋先前那股从头到尾的喜悦突然荡然无存，在乌云之下，化作尘灰，化作齑粉，消散于北风。

　　王如锋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动了动嘴唇，看着天尊，没有说话。

　　楚霄突然笑了一声，道：“这么严肃做什么？先前那股得意呢？”他坐直的身体又歪斜下去，撩着漫散的银发，闲闲地说：“我又没有否定你。”

　　然而王如锋已经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冒犯，低头拱手道：“天尊恕罪。”

　　“有什么罪？”楚霄掀一下眼皮，道：“我又不是为了惩罚给你这个的。事实上，这个锦囊去年早做好了，预备给你的，不过一些事耽误了。……如今把它给你，也算了全使命。”

　　王如锋又有些糊涂了，站直身体，问：“也就是说，我是肯定会山穷水尽的。无论有没有谢琅，都是一样。”

　　楚霄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你猜。”

　　王如锋看他戏谑神情，知道这是不可问的了。他只得将锦囊收到袖子里，行礼道：“下修谢过天尊。”

　　楚霄挥挥手，说：“去吧。收拾一下，预备下地去吧。”

　　王如锋已经做好准备被他传走，岂料楚霄突然停了一下。顿宕一下，那张春风和煦的脸向着他，极温柔地，就像家长对偏爱的孩子，就像老师对最优秀的学生，一样慎重又饱含希冀地说：“王如锋。”

　　“期待再次与你相见。”

　　王如锋还没来得及想他是什么意思，眼前便一花，落回受业府。谢琅也在这个时候进来，看见他，乖乖报告说：“我已经跟姜恒告别过了。”

　　王如锋看见他冰雪眉宇，琥珀清瞳，心神一下定下来了。他笑起来，抓住谢琅的手腕，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就走吧！”

　　来吧，刀山火海闯一闯！

　　道天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