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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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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长生殿》
《金刚经》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一场疾雨涤尽了天地间的尘埃,空气中也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古寺钟声敲响,回声飘散,山中各处为之一震。
烟雨迷蒙间,石阶上的青苔漾出绿意,鲜翠欲滴。偶有披着袈裟的僧人下山,手持佛珠,行过石子小路,面露一种四大皆空的释然。
七情六欲,尘世羁绊,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苍茫千山与藉藉绿水亦不会因人世的更迭而化为泡影。
信王与王妃入寺祈福。
他移府一年,江南江北水旱蝗灾不断,地方官员呈报京师,也只是解了一时的难。
由检搀着周氏,她盈盈浅笑,过了处陡峭的阶,侧头倚在他的肩上,二人十指相扣,慢着步子向前走。
曾经倚靠人的稚童如今也成了别人的倚靠。
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今后便如此吧,等去了开封再好好地造福一方百姓。日看朝云暮雨、夜观星月南风的日子也是快活的,等他的妻生下孩子,他也定然会当个好父亲。
慈庆宫的事儿就忘了吧,人总要往前走,总揪着过去不放没意思。就当是午后的南柯一梦,如他所说,天家无亲。
……
自从在西苑划船落水,由校受了惊,再加上先前王恭厂灾变留下的旧病,他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
寒气侵体,他时常咳嗽,御药房的人开了方子调理,仍不见好转。
木偶戏撤了,木头也不刻了,他时常披着大氅独自登上万岁山,朝着东南方望去,眼睛里一片空洞。
内监知道,那里能看到慈庆宫,也能看到信王府。
他像是得了癔症,有时内监呈报,叫他许多声他都听不见,整个人呆若木鸡。
瘦削的脸衬出他一脸的憔悴,那剑眉星目、鲜衣怒马的人自登极后便不复存在。
由校的心里很孤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皇长孙是他?为什么皇长子是他?为什么要他一人来承下这黎民苍生?
谁要做这该死的万岁?
若不是这个“万岁”的称号,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人每对他行跪拜礼,就如同在他的心口插刀子,鲜血淋漓。
春天他遣内务府去信王府送了两浙的日铸茶和翰林新编的《西洋番国志》,本想邀他进宫一见,却被生硬拒绝。
是铁了心不见他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天启七年和万历四十四年,怎么能比?
十二岁和二十三岁,如何能比?
……
他病得越来越重,自八月起,便躺在乾清宫的御榻上不再出门,张后端了药,一口一口地耐心喂他,良言安慰。
他从未喝过如此多的药,苦涩的气味布满鼻腔,让人作呕。
由校已经释然,他的心如同云间野鹤,早已飘到青山之外。
早死仿若是他们朱家摆脱不了的命运。皇考三十九岁薨逝,而他今岁也才二十三。记得儿时,手被梭叶所伤,父亲安慰,“带破些寿长。”
寿长吗?这如同一个刻在他身上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烙印,生生诅咒他直到地狱。
太祖定祖制,子孙之名起五行相生之意。父亲叔父为洛、洵,水生木,自己与弟弟为校、检,木又生火,而他连一个活着的孩子都没有,慈燃生下便是死胎。
他开始咯血,喉中被堵,似痰非痰,似肉非肉,自己闷得喘不上气来,面色通红。
约莫着大势已去,他命魏监差人召信王入宫。
国不可一日无主,江山不可后继无人。
宫里来人时,由检正翻着那本翰林编修的《西洋番国志》,瞧着南浡里发愣。
周氏贸然进了书房,满面忧愁。他有些不解,
“夫人,怎么了?”
她忐忑开口,眼里噙着泪,
“殿下,宫里那位怕是……”
宫里那位?
手中的书应然落地,由检怔住。
怎么可能,他明明数月前还邀他进宫啊?
“春已至,梨园花开,邀五弟宫中小叙。”
由检趴在案几上,头痛欲裂,五脏六腑似被人撕开揉碎一般的疼。
一滴泪流下来,悄无声息。
为什么?
这便是宿命吗?
周氏走过去,将他轻轻抱住,颤着声儿,
“殿下,内监还在府外候着,快进宫去吧,万岁等不及了。”
圣上将崩,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单是阉党把持朝政便怀了多少心思?莫说宫中各处的眼线。
由检此去,万一万岁不测崩逝,他是否会重蹈万历四十八年哥哥的覆辙,被扣在宫中?哥哥无所出,此次召他进宫必然是为了托付社稷,可阉党……?
张后差人来密信,阉党居心叵测,五弟万不可食用宫中膳食。周氏从厨房取了些麦饼让由检藏在袖中,忧心叮咛,
“殿下一定平安回来。”
……
月挂柳梢,更深露重,自东华门进乾清宫要过慈庆宫。
依旧是那个梨园。
那年中秋,他们在深宫高墙里宽敞坚硬的石板路上踩影子,五哥儿瞧着月亮娘娘,里头有只兔子在捣药。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月亮里的黑影如今仍然在,慈庆宫已经没人了。
由检进乾清宫的时候,由校已昏睡了一阵儿,刚刚醒来。
见由检进来,张后退下去,知会由校,
“万岁,五弟来了。”
他闻声,心中掀起狂风骤雨,睁了双眼,费尽全力转过头来,
是他。
一年未见了。
望着那张他瞧了无数次的脸,由校的心疼起来,不争气地留下两行泪,又闭上眼睛。
由检更是心如刀绞。
他含泪走过来,小心翼翼将他从榻上扶起,
由校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虚弱着感叹,
“臭小子,真是……瘦了。”
不愿让来人瞧见自己的脆弱,他又倔强地别过头去,
“王恭厂那次的伤如何了?”
由检逼下那将要流出的泪,用尽全力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听着平和一些,
“无恙。”
无恙,若无恙,不会一天读三遍《西洋番国志》的南浡里篇,那木雕不会被手摩挲得发光,日铸茶不会放得起了霉也不舍得喝,不会日日晨起后都要望一望万岁山的方向。
他绷不住,不仅又哭出来,泪水滴在由校指节分明的手上。握着榻上那人的手,由检责怪,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从何时这样的?”
由校鼻息浓重,被折磨得只剩了两只空洞的眼睛,他哑然失笑,
“告诉你有何用,御医都诊不好,只会令你徒增忧愁罢了。我立过誓,要护你平安喜乐一生。如今破了誓,怕是要不得好死了。”
由检瞪大了眼,惊诧中掺了些许怒意,继而问道,
“谁让你私自立那般毒誓的?”
他瞧着由检,温情盈满了脸,
“万历四十四年冬,刘娘娘仙逝,你在我怀里入眠,梦话说个不停,我……见不得你如此。”
他说完,咳个不停,由检忙拿了盂盆来。他吐了许多秽物,掺杂着干呕的声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由检只恨上苍为何对哥哥如此不公。
他爱香车骏马,爱美人华灯,热切地爱着这世间的一切。
那是那样一个恣意的人,他会边叫着“臭小子”边抢走他的《西洋番国志》,会乔装成锦衣卫带他共赴西山赏雪,会对着父亲颂起张居正的件件功德,也会骑马带他穿过京西大道,振弓放箭射下疾兔和飞鹰。
那样一个不羁少年怎会被折磨至此?
乾清宫的烛光昏暗,由检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小影,忍着哭声,
“大哥,你莫怕,今后换我保护你。”
由校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随后眼角流下两行热泪,强撑着身子说话,
“有这句话……就够了。万历四十五年元宵,香山放灯,并不是……没能听见你说什么。”
“可我没能做成个好……皇帝,我是大明的……罪人。”
由校恍惚着眼,二人十指相扣。
他头脑昏沉,已分不清当下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是大明的罪人。
女真日兴,辽东未复,此一罪;奸宦当道,荼毒宫闱、陷害东林、亿兆离心,此又一罪;纲纪日以陵夷,山河岌岌可危,此三罪;为天子弃万里山河于其后、为人君弃天下黎民于不顾,此四罪。
朝代更迭,江山百年,人君人臣青史留名,而自己留于青史的,怕是只有“昏君”二字。
终被归于夏桀商纣之流。
尔负天下,天下亡尔。
这蜉蝣一生,不过南柯一梦。
惟愿来世不入帝王家。
由检把哥哥揽在怀里,红着眼,睫毛上的泪珠由于烛火的映衬,泛出渺小的光芒。由校迷离着眼睛,断断续续开口,
“还记得……天启元年……你问过我的话吗?”
由检心下一沉,往事历历,缓缓浮现在眼前,
“那这个官,我能做吗?”
“当然可以,我做几年就让给你做。”
一语成谶。
由检痛心,不知该如何回应,
“哥哥……”
泪已朦胧了双眼,看着他模糊的影儿,由校迷蒙间细细呢喃,
“吾弟……当为……尧舜!”
终于放下心,他欣慰,松了口长气,依偎在五哥儿怀里。
两行热泪自眼角流出,打湿了鬓发。
恍惚间,他好像瞧见群鹤飞过华亭,黑白无常正自九天外驾着灵车涉水而来。
是阴司里接自己的来了。
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世间行过二十三载,得遇良人于慈庆宫,相知相许走一遭,也是值得。
大限已至,他感受到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大千世界之内,十方国土之中,脱众生之苦,除无妄之灾,归去。
明月坠地,月华不再,可借他的明眸,再俯瞰千秋万代,赏尽绿水青山,纵万山零落,故园不离。
鹤别空山,朝朝明明,愿盛世太平。
……
“乙卯,崩于乾清宫,年二十三。遗诏以皇五弟信王由检嗣皇帝位。冬十月庚子,上尊谥,庙号熹宗,葬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