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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
      城还是未能守住,征东大军节节败退,最终退居关内。后金如同蝼蚁,一点点地啃噬着大明浩瀚的疆土,意指京师。
      由校在朝堂上听着兵部的奏表,已止不住浑身的怒意,
      “争争争,就知道争!现在城都没了,关也丢了,还争吗?!”
      桌子上的奏章被扔了一地,朝臣心惊胆战,面面相觑,几不敢言。
      熊廷弼被罢官,押入钦天监,听候朝廷发落。
      由检落寞无助。他不想做个罪人,该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阉党却得意起来,抓住了个把柄,更加肆意妄为。
      ……
      听到由校恢复张居正的清名,由检知道,他还是顾些昔日的情分的。昔年中秋,皇考询问课业,他便说了张首辅。
      皇祖父虽对他不公,于大明百姓而言,首辅功在千秋。
      至少要向世人证明,他曾来过人间一趟,耀眼而热烈。
      由检九月乙卯被封为信王。
      魏进忠在一旁伺候,瞧着由校拟旨,试探性地发问,
      “万岁爷,五殿下已被封王,这藩地……”
      由校放下笔,斜睨着他,
      “朕就这一个弟弟。”
      魏监垂头,噤了声。
      这封王的宴由校摆在了慈庆宫,毕竟这是他们一同长大的地儿。
      殿内只有李庄妃、张后、由校、由检和魏进忠一干内侍。由校酷爱木工,也爱听戏,今儿特地从宫外叫了个班子。
      伶人换上行头,殿内升堂,好戏登场,咿呀婉转。
      由校同由检坐在了一起,给他剥蟹。蟹腿锋利,他指节分明的手上瞬间划了一道血口,魏监慌忙遣人去叫太医,却被由校阻止,他摆了摆手,
      “不必。”
      继而把手伸到五哥儿面前,充满玩味。
      由检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面容,读懂了他的意思:
      小子,为你受了伤,看着办吧。
      他拿出帕子,拂去伤口周围的杂物,为他轻轻包扎。如同还是个稚童时为哥哥拭去鼻尖的细汗一般。
      李庄妃见状,掩着帕子笑起来,
      “万岁也是要弟弟疼的!”
      张后也粲然一笑,除了这五皇叔,她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君如此对待过谁,不由问道,
      “皇叔近来可读了什么书?”
      由检闻言一笑,瞧着由校身边的魏监,心中有了主意,
      “回皇嫂,臣弟……近来在读《赵高传》”
      他一字一句,正色回答。
      张后闻言,心中已了由检何意,便宛然回道,
      “巧了,本宫也是。”
      由校漠然不作声。
      魏监站在由校身侧,面色青红不定,乱了阵脚。
      恰逢殿上《东窗记》正唱第十八折,遭周三畏拷问,岳飞正义直言,
      为奸臣奏上官理,为冤家丧吾其命。父子三人都受刑,何时得脱此灾危?相怜念,救我身,未审吉凶判断然。若得上苍来念,我三柱明香答谢天。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堂中人各怀心思。
      魏进忠出了殿,身侧小监忙叫爷,奸佞阴沉着脸,
      “信王那给我盯紧了。”
      ……
      张后自然见不得由校亲小人远贤臣,她自幼读过的书告诉自己,若万岁执意如此,太祖高皇帝苦心经营二十年打下的江山岌岌危矣。
      作为中宫之主,她有义务劝诫夫君正业担负起天下,以求政治清明,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由此每次面圣她都要劝说由校一番,无论他听与不听。
      可客魏二人也容不下这样一位贤明的中宫。
      天启三年夏,中宫小产,诞死胎,上恸,追封怀冲太子慈燃。
      司礼监秉笔魏进忠赐名忠贤,执掌东厂。
      他依然如此,与张后相敬如宾,又不肯惩办奸宦。
      后宫已乌烟瘴气,莫说中宫,即是由校仅有的几名妃嫔,无一不被陷害,有孕者皆小产。
      客魏荼毒宫闱,其心可诛,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万死难离其咎。
      慈庆宫布满了魏监的眼线。由检终日小心行事,犹如当年太子常洛带着自己的妻儿在慈庆宫活在万历帝与郑贵妃的阴影下一般,即便问到了母亲的葬坟,也只得悄声托了亲近的内侍去祭奠。
      他想,哥哥总会听听自己说的话的,自母亲离世,他便是自己最亲的人了。慈庆宫许多年的情意不会骗人。
      由校已有多日不理朝政,他耽于玩乐,地方事务几乎悉数交给了魏忠贤批红。
      他觉得自己好累,十五行省的军政民政、每日堆积的奏疏看着便头痛。在这偌大的宫城,他太过渺小,担不起这江山,也承不起苍生。
      由检去万岁山找他时,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出傀儡戏,正是《三保太监下西洋》。
      恍惚中,五哥儿想起了万历四十四年的那本《西洋番国志》。
      他先前下了令,五殿下来时不必通禀行礼。
      由检从东侧进去,见他身侧随一小伶服侍,峨眉娇弱,丹唇秀目,顾盼生姿。他本以为那是从扬州来的小妓,直到看到那人脖颈若隐若现的喉结。
      由检顿觉有些不适。
      由校见他来,忙停了戏赐座。由检却向内监摆手,
      “不必。”
      随即作揖,正色直言,
      “大哥,客魏祸患后宫,谋害皇嗣。如今我朝奸佞当道,陷害忠良,民不聊生。朝野内外人心惶惶,你要速速平定人心,斩除奸佞啊!”
      由校屏退了内侍和男伶,莞尔笑道,
      “你先前告诉我唐玄宗好斗鸡而亡国,我便不再斗了,你看,这傀儡都是我自己雕的,你来看看好不好?”
      由检见他如此,更加痛心疾首,
      “陛下,如今阉党当道,你再执意如此我大明便要亡了!”
      “暹罗进贡了盆宝光珍珠珊瑚树和木作香炉,你定是喜欢,我送到慈庆宫了。”
      由检拂袖,低下头来。
      继而转头,欲要离开。
      果真已到了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吗?
      由校见他要走,慌乱间挽留,
      “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没能活着出世我也很伤心。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你莫要听信谗言,魏监是个为主子尽心尽力的主。”
      谗言?
      由检蹙眉轻笑,回头,行跪拜大礼,
      “臣遵旨,以后定要时时敬重九千岁。”
      魏忠贤,其“十孩儿”“四十孙”拥其为九千岁,仅次万岁。
      “臣告退。”
      由检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万岁山、行至慈庆宫的。
      他的脚步轻浮恍惚,见了塌倒头就睡。
      皇兄如此不负责任,自己一个小小的亲王又能妄图做什么呢?
      罢了,就了藩,当个偏安一隅的亲王,做个闲云野鹤、世外散仙也好。
      那晚,由检做了好多梦。
      他沉浸在过去的零零散散却又闪闪发光的回忆里,不愿走出。
      万历四十四年夏,他于亭下听雨,天高云低,怀抱《西洋番国志》,
      “臭小子,字儿认全了吗?”
      万历四十四年秋,瞧着流金落日中笨拙的被拉了好长的影儿,他得了只鸡,后来没了,
      “臭小子,就这点出息?”
      是岁八月十五,慈庆宫家宴,他们踩着影子,误入梨园,非礼勿视,
      “别问,也别说,再问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就把你收了去,让你喝不了孟婆汤,过不了奈何桥!”
      冬至,捧手炉披大氅赴西山盐湖赏雪,舟划冰上,温酒将他辣的跺脚,那人捧腹大笑,谈到南浡里,
      “等你长大我就带你去。不就是木头房子?等我学会了给你凿一座大的!”
      归程,丧母,那人于寒夜冷风之中拥他入眠,
      “你我须知,天家无父子。”
      除夕,万家灯火,烟火漫天,他捂着耳朵,爆竹声响,粲然一笑,
      “小兔崽子,终于笑了。”
      万历四十八年夏,万岁将薨,那人立于身后教他习射,有飞鹰划过长空,
      鹤别空山,朝朝明明,愿盛世太平。
      是岁八月,日光洒落,树影斑驳,他问是否终要分离,
      “不会。”
      千载相逢,笙歌未了,万山零落,故园不离。
      九月,勖勤宫内,那人满眼血丝,双臂抱膝,背倚朱门,蹲坐在地上,
      “由检,你莫要再折磨我。”
      天启元年,西郊打猎,千山苍色,鲜衣怒马,放荡不羁,
      “小兔崽子,你是打猎来了还是放生来了?”
      ……
      应了那句话,“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
      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阉逆忠贤二十四罪,朝野久受其苦者附之,上不纳。
      为铲除异己,魏阉爪牙编《东林点将录》,着东厂羁捕嫌疑人员。
      内阁大学士叶向高致仕,左都御史高攀龙投水,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吏部尚书赵南星削籍。
      左副都御史杨涟、左佥都御史左光斗、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周朝瑞、吏部郎中顾大章惨死狱中,史称“东林六君子”。
      另有死者无数。
      历时三年,东林士徒为阉党清剿殆尽,海内闻之屏息,普天士子哀恸。
      布衣之身,鞠躬尽瘁。
      为了道义,风雨如晦鸣不已的殉道者就这样消失,独留滚烫的风骨于世间,光风霁月。
      亦留苟活于暗处为人不齿的谄媚逆阉、蝇营狗苟之辈遭世人唾骂。
      逆阉横行,作恶多端。客氏荼毒宫闱,李庄妃活到这把年纪,虽慎重贤慈,也未受过这般气,终心气郁结而死。
      这江山竟飘摇至此。
      由检瞧着朝野纲纪陵弛,忠臣致死,奸佞当道,山河日渐,终是下定了心。
      该如何对得起数百年来祖宗打下的基业?
      那便走吧。
      ……
      王恭厂发生灾变的时候,由校正站在皇极殿前主持三殿的修缮。
      魏忠贤呈上信王请求就藩的奏疏,他撕了个精碎。身边人不敢再言语,只有榫卯相合木头碰撞的哒哒声仍旧响彻耳畔。
      正出神儿,西北突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屋宇动荡,瞬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沙石弥漫。烟尘障空,白昼晦明,高架上的工匠卷入空中又摔下,血肉模糊,数年古树被连根拔起,内宫衣物器皿悉数飞向浑浊而黄沙漫天的高空,东暖阁的窗格震落砸伤内官无数。
      由校被震得五脏六腑几于破裂,他捂着心口,被内监拉至殿内的案几下避难。倏然间,由校想到了什么……
      五哥儿!
      思忖间就要冲出去,也不管外面是瓦砾盈天还是还是生灵涂炭。一旁的内宦死了命地拉着他,
      “陛下,您要为社稷着想啊,现在出门必死无疑啊!!”
      由校不耐烦,与他们僵持许久,内监拉着他不放。
      未几,外面静下来,一片死寂。
      再也顾不得什么,他拼了命地朝西南方地那座宫邸跑去。
      劫后余生,几只掉了毛的黑老鸹站在断壁残垣上凄凉鸣叫。
      他一路穿过残渣遍地的宫城,任由几丝血腥钻入身体,听着耳边呼啸的风,沿着他们曾无数次一起走过的路,跑进那个院落。
      “由检!”
      有人缓缓自堂内走出,他着绯色仙鹤补子朝服,冠发束起,左额上的大片血迹沿着脸颊滴落,晕红了左肩。
      由校心忧万分,刚要跑过去,那人却朝着他的方向跪下,行了个五拜三叩的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顾由校的惊诧,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不知臣弟请藩的折子陛下看了没有?阉党,陛下要如何处置?”
      由校的心疼起来,不知是因方才西北的巨响,还是因眼前这人弃他们十年情意于不顾。他的脸色连同着唇色一片苍白,倚着朱红的门框,虚弱自嘲,
      “你就这样糟践我的心么?”
      他转过身去,拖着步子离开,独留一个落寞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
      轻咳三两声,他抬手挡下声音,低头一瞧,袖口竟有了血丝。
      六年五月,王恭厂灾变。朝臣上谏,奸宦当道,内外交困,天谴已下,望天子重振朝纲,匡扶山河。
      上纳,下罪己诏,附旨,
      “谕礼部,朕弟信王,今岁十六,年已长成,理宜婚配。出榜示京城内外,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女子年十四至十六咸赴,听候择选。婚成,移王府大街信王府邸居。”
      他的藩地,本在开封。
      那人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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