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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辛酸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锁麟囊》
      理完文华殿的杂事,已是深夜。
      昨晚伺候了常洛一宿,他已有两天一夜没有合眼,头昏脑胀,眼皮子也打起架来。
      由校打了个哈欠,走出文华殿,身后随了两队锦衣卫。
      他低头苦笑,今后,自由怕是没了。
      新皇薨逝,满宫道路的两沿摆满了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伴着天上的一弯新月,为这无尽长夜添了些许映人的光芒。
      由校屏退了随身侍从,踩着那条他与五哥儿走了无数次的石板路,走回慈庆宫。
      有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孤独地走下去。
      年光冉冉,世事悠悠,
      浮生一梦,聚散成空。
      ……
      由检一直站在慈庆宫门下等着哥哥回来。
      小监们劝他去就寝,他性子倔,非得等着由校回来。
      不知站了多久,腿有些酸,他向前踢了几脚,石子儿被踢了好远。
      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五哥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他小跑过去,刚要叫声哥哥,脑海里却倏然现出今日小监说的话来。
      犹豫了几下,停下来,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正礼。
      “皇兄。”
      由校披着件挡风的氅衣,瞧到由检,心中本是欣喜。见他如此,面色瞬间沉下来,闷声道,
      “你给我起来。”
      由检纳闷儿起身,眼睛里布满疑惑。
      来人望向门里的一众内监,眼里愠满了怒意,
      “谁教他的?”
      太监慌忙跪了一地,直呼饶命。由检见状,忙开脱道,
      “大哥,不是他们。你要成为皇帝了,你是皇帝,那我就是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少。”
      由校冷笑,
      “君臣之礼?那你今日就告诉我什么是君臣之礼!”
      他朝内监发话,不可一世,
      “都给我滚!”
      宫人们带着莫名的恐惧匆忙离开,慈庆宫瞬间鸦雀无声。
      由校一只胳膊圈住由检的脖子,往勖勤宫走去。五哥儿的头被他桎梏着,动弹不得,斜着身子随着由校凌厉的步子进了勖勤宫内殿。
      由校一手圈着由检,一只脚踢上宫门,赤色的门吱哇一声闭了起来。
      瞧着再无旁人,他慢慢放开他,心里再强的防线也终是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他蹲坐在地上,背抵宫门,双手环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默声直言,
      “由检,你莫要再折磨我。”
      “昨晚我瞧着爹爹吐了好多血,在我眼前慢慢没了呼吸。”
      “李选侍不让我走,她要当武后,便挟持我,是杨涟他们来了我才脱身。”
      “他们抬着我去了文华殿,接受那所谓的太子册封礼,殿里的呼喊震得我耳朵要聋。我好困,一直撑着。”
      由校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
      “连你也要如此吗?”
      何为君臣之礼?成了君臣,他还会叫自己一声哥哥吗?天子家国一体,他们还会有从前那般好吗?他还会拉着自己说想要去南浡里吗?会再去西山和自己赏雪饮日铸吗?会一同放灯吗?会一同骑马射箭吗?还会,同塌而眠吗?
      天子?万岁?若不是自己身为长子长孙,谁要当这个天子和万岁,谁要成为孤家寡人。他已没了爹娘,连唯一的弟弟也要如此对自己吗?
      由检站在一旁,一脸的错愕被心疼取代。
      只听说哥哥要继承大统了,可他从未想到,他竟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少年衣衫单薄,身影落寞,由检走过去,轻轻抱住他,柔声安慰,
      “大哥,你不喜欢这样那我以后像从前一样就是了。我们还像从前,好好的,在一起。”
      由校回抱住他,缓缓闭上眼睛。
      秋风萧瑟,窗外明黄色的烛火还在不停摇曳。
      你红鸾出动,我在劫难逃。
      楼头残梦五更钟,这晚,他们一如万历四十四年冬刘娘娘逝去的那天一样,相拥而眠。
      由校躺在榻上,略带歉意,
      “今后怕是不能时常与你一同读书习射了。”
      已至深夜,万籁俱寂,偶有乌鸦的叫声。由检没说话,他侧过身来,看不清由校的脸,
      “无妨,国事繁重,你要多注意身体。”
      “父皇将你交由东宫李选侍,你看?”
      “嗯。东李娘娘宅心仁厚,比西宫的那位好太多。”
      桩桩事务,他说,他听,没有一丝的犹豫和怀疑。
      “大哥,我有件事要问你。”
      “小兔崽子,跟我还绕弯儿吗?但说无妨。”
      由校摸索着,扯住由检的耳朵道,
      “你是不是要成婚了?”
      由检吃痛,揉了揉耳朵又认真询问,
      “嗯,登极后这中宫之位怕是不能空着。”
      他思忖了一番,而后侧身和由检相对,笑言,
      “以后等着群孩子叫你皇叔就行了。”
      由检听着他的话,心情却没有由校那般愉悦,空落落又似千斤重。
      “睡吧。”
      他的手臂搭在由检的腰上,慵懒道。
      “嗯。”
      那,万历四十五年上元节在香山发生的一切都不作数吗?
      是兄友弟恭。
      ……
      万历四十八年是极为特殊的一年。这一年,有二帝薨逝,三帝在位。
      西宫李氏自常洛薨逝便不离乾清宫,厚颜无耻,说是得了先帝的遗旨,要照料新帝。
      这犹如一个笑话,由校已有十六岁,何须照料?
      杨涟、左光斗、周嘉谟等臣数次于宫前怒喝,由校下旨,
      “即刻移宫。”
      李氏愤愤,终离乾清。
      他自不会让她过的那么容易,母亲的帐,弟弟的帐,要一笔一笔算。
      “西宫选侍李氏不义,陷吾生母于死地,效仿武周,不离乾清,所封称号一律收回,携皇八妹移居仁寿殿哕鸾宫,近侍以国法诛。”
      李氏带女移宫,小产落红,宫里走水。
      新皇即位,诏赦天下,朝廷内外各官职缺依律变动。
      王体乾任司礼监掌印,孙承宗擢为经筵讲官,袁应泰为兵部侍郎兼辽东经略,礼部尚书孙如游任东阁大学士,东林杨涟、左光斗、赵南星等主掌内阁与督察院。
      由校感念生母王才人的近侍内监魏进忠对自己少时的关怀,给了他个司礼监秉笔的位子,其兄也蒙荫做了个锦衣卫千户。他没了母亲,乳媪客氏得封“奉圣夫人”。
      少年天子本想抚恤恩情,可谁又知,这二人是将他推入深渊的开始。
      客魏二人早年间一同照料由校母子,结为对食。由校称皇,二人得了抚恤,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客氏迁居,由校亲临查看堂宴歌戏是否称心,逢节更是赏赐无数。妇人出行香车华服,附八内侍抬轿,其余骄奢僭越之行不可胜举。地方官员商贾巴结谄媚者不绝,更有甚者立起二人生祠。
      阁臣杨涟、尚书周嘉谟、御史周宗、王心上疏请求客氏移居宫外,群臣上柬,东林劝谏,上疏者络绎不绝。
      ……
      由校坐在文华殿的龙椅上,还在刻着那座南浡里。
      听着殿内大臣手持笏节痛心疾首的劝诫,他有些不快,却不以为然。
      不过提拔了两个年少有恩于自己的人而已,值得这群老不死的对着自己吹鼻子瞪眼吗?
      由校没回话。
      他抬头,这殿真的好高啊!竟能听到大臣们上疏谏言时空荡荡的回声。殿内梁脊雕梁画柱,精妙绝伦。听魏进忠说这木头是从四川深山经过大运河运来的,水不能浸,蚁不能穴。若拿来刻东西,应是极好的吧。
      金色盘龙柱上的龙雕架势威严,冷冷地审视着这一切。
      由校不知,他的置之不理,正酿造着一场足以摧毁整个王朝的祸端。
      天启元年始,魏进忠与王体乾等内监聚为阉党,与东林士徒们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
      由检已有好久没有见到哥哥,听先生说,朝中有许多政务要他处理。
      天启元年的新年,是他一个人过的。随东李娘娘一同吃了年夜饭,他本想放个爆竹,却没了先前的兴致,一把把炮仗丢在地上。内宦们变着花样地逗着这小祖宗,却不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的笑意。
      东李娘娘告诫自己不能再和哥哥像从前那般没大没小了,一国之君断不能为了自己耽误了国事和百姓。况且,他还提拔了奉圣妇人和魏监,在这宫里,二人都是个不省心的,自己定要谨慎行事,以免落人口舌。
      东李娘娘待由检很好,他的膳食起居、衣服冠履、读书习学她都要一一过问,温慈不乏严厉,宛若亲生。由检与她同住,没了和西宫那位在一起时的战战兢兢,如同遇到了第二个母亲。
      哥哥也很好,自李老娘娘抚育自己就将她封为了李庄妃,由检每早即是向她问过安再赴受先生教习。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
      某日,由检在慈庆宫东侧梨园荐香亭背书,忽听得井水涌动。他放下书,上前查看,却发现井面竟冒出泡泡来,莫不是有什么活物?
      遣了小监去取汲水的器物来,由检捋起袖子,吊下水桶站在井口左摇右晃。
      提上来,竟是两尾金色活鲤!鱼儿在桶中跳跃起来,一时间溅了由检满身的水。
      他兴致冲冲地跑去禀告庄妃,岂料李娘娘一脸大惊,忙寻了方才与由检同在的内监,告诫其万万不可声张,要早早放生。
      由检方知晓,异象通帝王,这事,不能说与哥哥听。
      ……
      从西苑河放鱼归来的路上,他遇到由校。他正朝东去,随了两队内侍,急匆匆地像是要去寻什么东西。
      “大哥!”
      他大喊,来人回头。
      已是许久未见,他瞧着他已经有些陌生了。
      由检知道,他一定很累,看那人下巴上已冒出些许青色的胡茬,眉宇间也少了几分英气。
      由校见着弟弟,甚是欢喜。他大步跑来,身后的内监俯身也跟着跑,
      “正要去寻你,”
      由校停下来,胸口由于奔跑而强烈起伏,
      “你忙完啦?”
      由检笑着问,
      谁知他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个木头小模。
      高山大海,渔民屋舍,波浪贝壳,鸡鸭渔网,一应俱全。
      这是……南浡里?!
      由检兴奋地上下翻看,爱不释手。
      恍然发现小模的底座下刻了小字:
      天启元年三月,南浡里,赠弟检。
      “哥哥爱我!”
      他踮起脚尖抱起他来,由校被撞得趔趄了两下,他拍拍由检的肩,随后摸着他的头,笑言,
      “那是自然。”
      今日恰逢得了些空,他要带他去京郊打猎。由检自是高兴,二人去御马监取马,由检充满稚气发问,
      “大哥,这个官儿累不累?”
      由校朗声大笑,
      “那还用问,我都要累死了。成日里听着那帮人在朝堂上争来争去,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自然比不得咱们慈庆宫快活喽。”
      由检若有所思,
      “那这个官我能做吗?那样你就没那么累了。”
      由校身后的内监听言,吓得慌忙跪了一地。
      这小祖宗真是口无遮拦,怎么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呀!
      由校见状,心中甚是不快,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又怎么了?朕的弟弟不过一问你们便如此,是何意?”
      对着跪地的内监,他无奈叹气,
      “都下去吧。”
      而后捏捏弟弟的脸,轻声温柔回道,
      “当然可以,我做几年就让给你做。”
      御前内宦私下不禁连连感叹,皇上对这五殿下怎这般好?只怕搬出二十一史也找不出第二例了。
      ……
      初春三月,芳草青青。
      由校很喜欢骑马,常洛在时还给他找了专门的师傅来教。相比之下由检的骑射就不如哥哥好了,他的武事全是由校传授的。
      由校上马,一把将由检扯了上来,他惊魂未定,马儿随即跑起来。
      由校持缰绳,冲出宫门和京师大道。栗马的嘶鸣吓了守门的侍卫一跳,见是万岁,宫卫瞬间拉开那朱红的宫门,路上行人也让向路的两侧。
      鲜衣怒马,放荡不羁。
      由检坐在由校前面,感受着耳边呼呼的风声,
      “大哥,你真威风呐!”
      少年天子眉眼深邃,疾目如风。
      行至京郊,林子闪过一抹白色,由校张弓放箭,射下一只野兔。
      两人下马,发现箭矢只穿过了它的一只耳朵。
      由检央求哥哥,想要放了它,由校无奈,
      “小兔崽子,你是来打猎来了还是放生来了?”
      唉,他要怎样便怎样吧。
      春光无限好,天地一抹深痕。山边有清泉流出,由检覆手上去,凉到了骨子里。他撩起水,洒向由校,二人戏起水来。
      “你也不小了,等来年就封王吧,如何?”
      由校突然张口,五哥儿怔住。
      “好。”
      语气毫无起伏,由检知道封王意味着什么,不过赴边防就藩而已。
      谁也不可能陪谁一辈子。
      他这时却忽然想起先生说的话来,于是小心翼翼,忐忑开口,
      “大哥,客氏和魏进忠立了生祠,你可知晓?”
      由校顿住,
      “嗯。”
      “这是否有些不合礼法?听闻客氏在京师横道而行,极为僭越……”
      由校打断由检,
      “咱们今天不谈这个。他们对我有情,也还有用。”
      由检应下来。
      先前活泼的气氛被沉默取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也有了禁忌,不再如从前那般知无不谈,也开始琢磨起了对方的心思。
      说什么儿女情长不可离,只不过君臣一场为社稷。
      锦衣卫来报消息时天已黑下了。
      后金攻下辽东数城,沈阳、辽阳相继沦陷,局势严峻,辽东危在旦夕。
      自万历年间,后金女真一族就对这块地虎视眈眈,今其势力日益强盛,要反击,着实是件难事。
      不同于来人的满面愁容,由校冷静思忖了一番,直言,
      “起熊廷弼做辽东经略吧,萨尔浒时他做的不错,应是有经验。另……拔擢王化贞为巡抚。”
      报信者称是。随后由校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问来人,
      “逆金的祖陵在西郊?”
      来人点头,
      “正是,万岁。”
      由校冷笑,
      “差人把他们的坟给掘了去。”
      敢犯我大明疆土,我让你找不着祖宗。
      ……
      这年夏天,由校成了婚,皇后是从数千人中选出的。
      眼如秋波,口似朱樱,明眸皓齿,仪态翩翩。
      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也是个母仪天下的好中宫,可由校谈不上喜欢。
      没有感情,谈何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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