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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   我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长生殿》
      八月初一,太子常洛登基。
      从万历二十九年到万历四十八年,他位居东宫十九年,那样漫长而又暗无天日的日子,他生生挨着到了今日。而今他终于能登上那个本就属于他的位子,傲视天下。这万里山河、无边疆域、芸芸众生都将臣服于他,大明的圣君,海内的天子。
      是日早,钦天监设定时鼓,教坊司设礼乐,鸿胪寺设宣读案于承天门,昭告天下。
      常洛着孝服在前,领由校由检朝先帝行礼,拜祖宗牌位。而后他着衮服入文华殿谒见百官。经鸿胪寺执事官引,满朝文武着朝服向新帝行五拜三叩之礼。
      这段路好长,由检长到如今还从未到过文华殿。太阳照着,有些晃眼,他想揉眼,又不敢动。人走着,地上的影儿也跟着走。他的冠服有些大,老怕自己会摔倒,手心不由得出了些细汗,侧首望向兄长,却发现他也正偷偷扭过头来看着他,
      “无事,别怕。”
      由校做了个口型。
      他微笑,百官的声音震得他的脑袋昏昏胀胀。
      以后就不是皇孙了,是皇子了。
      听先生说,自己以后也会有藩地,也要守着大明的江山与百姓呐。那是哪一天哪?他没出过京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瞧瞧《西洋番国志》里的地方是什么样儿,可是转念又想,就藩以后就见不着哥哥了,这颇有些伤神儿。
      ……
      自己定要成就一番山河鸿图,至少在登基之前,常洛是这样想。
      将才登基十天,他重新启用了万历年间国本之争中被罢黜的旧臣;先帝在时,税重繁苛、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得东林臣子的拥持,他废了矿税;三大殿遭雷击年久失修,君臣一堂多年处于狭窄的文华殿议事,他拨内帑二百万重修皇极门与皇极殿。
      普天之下都看出了这新皇励精图治的决心。
      他只有五个孩子,三女二男。慈庆宫的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可孩儿接连的夭折似乎在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多子的命。
      他的李选侍,他掏心掏肝对待的人是知道他的心思的。这不,自己怀着孩子也要操劳内庭皇家子嗣开枝散叶之事,选了数名女侍入宫侍奉。
      常洛自是操心着国事,同时又感念李选侍的知心之举,欲要封妃,李氏闻言,涕泪纵横,连连跪谢万岁。此后更是跟着常洛长居乾清宫,留下由校和由检独在慈庆宫居住。
      然而,只有十日。
      八月十一,新皇无故猝然发病不起。御药房掌事崔文升用尽各种办法甚至是通利药都无济于事。
      眼见着新帝无故病重,王朝百废待兴,内廷岌岌可危,朝堂人心惶惶,兵科给事中杨涟上疏弹劾崔文升,参御药房掌事用药失误乃至圣体垂危,万死不足以谢其罪过,疑心其莫不是受人指使。这崔文升原是先帝贵妃郑氏的一个内侍,才升了职,甚是惶恐。
      群臣在乾清宫奉旨问安。提及崔文升,常洛直言,
      “不干他人事。朕在东宫便染过寒症,太医署一直差人给朕调理,都没能去根。如今怕是国事繁重至旧症复发。”
      他吊着口气安定着自己臣子的心,说完便大口呼吸,如濒临溺死的人。
      常洛也不知自己的身子为何突然就不行了。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能,他想,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胸有鸿图未施展,怎能急着去见阎王爷呢?
      李选侍直接搬到了乾清宫,精心侍奉着这一国之君,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她日日求神拜佛,祈求这病榻上的人快些好起来。
      侍奉完万岁吃药,她拿起帕子轻轻蘸去男人嘴边的深色药渍。封妃的事,现在提起怕是不可。听着常洛沉重的咳嗽声,她背过身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又想到十岁的女儿。
      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
      由校和由检每日早早食了早膳,自慈庆宫奔往乾清宫问安,再赴日讲,或是习射。
      同样的道路,他们并肩一同走了无数次,流金的晨光照耀着二人,静谧安然。
      常洛自榻上瞧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憾然。由校得有自己高了,由检也仅矮了哥哥半头。兄友弟恭,不生事端,甚好。
      慈庆宫内有别宫四处,李选侍移去乾清宫后,由校和由检便同居在慈庆别宫勖勤宫,由校的乳媪客氏和一众宫人在此侍奉着这仅有的两名皇子。
      慈庆宫门自当今万岁病重之后便多了数名锦衣卫守宫。
      由检不知为何皇爷爷薨了,爹爹这才登基也病重起来。听着由校感叹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也不由得伤感起来。所谓长大,就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自己。
      他已没了母亲,如今也要失去父亲么?
      ……
      由校近来忙着一件事。
      万历四十四年冬他曾答应由检送他一座南浡里,而今看父亲缠绵病榻,他怕有一天自己会突然登上那个位子,无法履行那诺言,毕竟,在其位,有太多的不得已。
      遣人自内务府拿了块上好的海南黄花梨木头,由校拿了除了读书习字的所有时间来雕刻那小小的山屿。
      “冬接黎代王界,西北皆临大海,南距大山,山南又大海。”
      日光洒在院子里的酸枣树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风吹影动,由检又蹲在树下看蚂蚁。转头,不知哥哥这些天又在雕刻什么东西。
      “大哥。”
      “怎么啦?”
      由校放下小刀,抬起头,
      “我们也会分离吗?”
      由校的心暮的沉下去,良久,笑如春光,
      “不会。”
      不会,
      怎么会,
      他怎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千载相逢,笙歌未了,
      万山零落,故园不离。
      不离。
      ……
      八月二十九,常洛自感时日无多,沉疴难免,召见阁臣与皇长子由校托付后事,内阁大学士刘一燝、方从哲一干人等入乾清宫面圣。
      由校交代由检一番,让他在勖勤宫好好地等自己回来,而后离开。由检皱了皱眉,有些忧虑,朝着由校的背影道,
      “哥哥,爹爹已如此,你一定要好好儿地回来,我们还在慈庆宫!”
      他闻言转头,大步走过来,腰间玉带作响,玄色的袍子随着步伐生风。
      由校拥抱由检,沉静而言,
      “等我回来。”
      五哥儿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安下心来。
      由校随阁臣入乾清宫,隔着道屏风跪在御榻前听着常洛交代。
      屏风上是万里江山图,仿佛在冷冷地看着这余岁年光。
      李选侍扶起他,男人有些吃力,
      “朕死后,入庆陵。”
      他意识已有些不清,说话断断续续,
      “皇长子由校仁孝,当承大统,众卿必将全力辅佐,以其成尧舜之辈。”
      “皇五子由检,托东宫李选侍抚育。”
      “崔文升,贬谪南京。”
      此番话已用尽他全部的气力,常洛长呼一口气,昏睡过去。
      阁臣们起身,万岁已病重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今晚怕是动不了身离开。
      由校入了内塌,同李氏一同照顾常洛。
      灯火昏暗,乾清宫被死亡的气息笼盖着,不时传来常洛的咳嗽声,时重时轻。
      亥时,内监呈报,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仙丹。
      方从哲和刘一燝在外殿争论起来,一者认为万岁已如此,不妨一试,一者认为此非完全之药,不可尝试。
      听着阁臣们在地板来回踱步的声音,由校不禁觉得厌烦。
      “让朕试试吧。”
      常洛虚弱道,
      “陛下,万万不可呀! 臣听闻李寺丞的两名同乡曾服此药,一恢复如常,一病入膏肓啊!此非万全啊陛下!”
      刘一跪在地上劝诫,胡子发抖。
      谁料常洛摆了摆手,
      已如此,便试试吧。
      由校扶起常洛,服侍他吃了一粒。
      服完药,常洛的嗓子清爽起来,身子似乎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帝大喜,
      “赏李可灼黄金一千两,再进一丸!”
      侯在乾清宫的御医纷纷跪下,劝言,
      “药性过急,万万不可!陛下!”
      常洛听不进劝,无奈,李可灼又进献了一粒。
      已到子时,常洛精神头却意外地好,拉着李氏和由校谈起由校儿时的事儿来,
      “大哥儿生下的时候不哭,朕吓坏了,后来御医告诉朕,子不啼,这是帝王之兆。”
      “还记得校儿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在慈庆宫抓草玩儿,见朕来了,手被抓破了,哭个不停。朕就说,‘不妨,不妨,带破些寿长。’校儿就不哭了,眼睛看着朕,泪汪汪的,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善待弟弟。”
      由校默默听着常洛的话,偶尔点头称是,却不觉得温情。倘若真的疼爱自己的儿子,他又何必放任别人逼死他们的母亲?
      一旁的李选侍却激动地握起常洛的手,落下泪来,以为他真的要好了。
      回光返照之势而已。
      卯时,重病复发,来势汹汹。
      常洛吐血不止,抓着由校的手生生攥出了白印儿,李氏慌乱拿帕子,沾了满手的血。
      “龙——驭——殡——天——”
      丧钟敲响,回荡在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众人向着乾清宫的内榻俯身跪下,
      “万岁!”
      由校缓缓闭上双眼。
      慈庆宫,由检彻夜未眠。
      听到丧钟,他走下床榻,朝着乾清宫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以后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
      李氏志不在选侍。她很清楚,自己要的可不是什么老太妃的称号,要是陛下还活着,皇后之位说不定都是自己的。
      常洛驾崩,阁臣离开乾清宫准备国丧。
      得了内侍李进忠的点子,臣子一走她便扣下了由校,遣了一干内监手持棍棒守在乾清宫门下,严禁任何无干人等入内。
      好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群臣得知圣上驾崩,入宫奔丧,听闻李氏扣下皇长子,纷纷嗤鼻,一个小小的选侍,还妄想做太后不成?做什么春秋大梦,有效仿武周的心,只怕是没那个力。
      由校困于乾清宫,不由得着急起来,由检还在等他。李氏这个毒妇,害死他的母亲不够,还妄想做太后吗?
      然而,乾清宫前后围了三层宦官,他只能干着急。
      由校望着李氏,眼睛冷得像是要杀人。她不敢直视他,那孩子的眼里有杀气,瞪得她心里发怵。
      这边,吏部尚书周嘉谟、兵科给事中杨涟等东林党臣连同抬着御辇的内宦已匆匆赶到乾清宫正门。
      眼瞧着这场面,杨涟压下怒气,厉声直言,
      “万岁宣我等入宫觐见,今万岁龙驭殡天,你等阉人阻拦,意欲何为?要做我大明朝的武后吗!”
      守宫的太监面面相觑,话语间,没给个反应的机会,群臣见势便直直闯了进去。
      男子不入内廷,杨涟差王太监向李选侍禀告。
      李氏不允,由校见状,没等李氏发话,直直朝门外冲了出去。她想拉住他,却只扯下了由校的一角外衣。
      到了外殿,群臣见皇长子,即刻一同跪下,黑压压的一片,高呼万岁。
      由校上了御辇。
      先帝走得突然,他尚未受封,按礼要先被抬去文华殿受太子册封礼方能继承大统。
      李氏的内监还要追上去,大臣们护着御辇奔跑起来,不时驱赶着身后的内宦。
      这便是文臣。在这九州大地上,为了自己的信仰与教条,前仆后继,克己奉公,视死如归,宁折不屈,以一己之力,担负起江山社稷,捍卫着四海山河。
      由校坐在御辇上,被颠来颠去,不免觉得好笑。
      从始至终,自己都像个局外人,一切都被支配着。如同傀儡戏里的傀儡,挂着线,任人操控。
      终是摆脱不了宿命。
      梧桐叶子已经发黄,却仍在枝头苟延残喘,宁愿接受西风的摧残也不愿落地。
      又是一个秋天了。
      那座南浡里,他还没有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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