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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莫分茶 ...

  •   上京城里,有两季最是好看,春和冬。
      就比如此刻,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繁华的上京城,从繁盛楼上面看过去,仿佛是茫茫无际的雪原,带着自由,带着无限向往。
      “江晴也,很冷啊,你能不能关上窗。”傅玄逸嫌弃的说,我也同样嫌弃的回头看向他,祈言不动声色的默默关上了窗户,一边还护着我的脑袋。
      “阿也,你上次来信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让太子和你演一出戏,到底什么戏码需要你大冷天跑出来?”祈言语气温和的问。
      我大有深意的说道:“我爹最近为了让我一心嫁给傅玄逸,我出门经常有人跟着,大冷天也要跑出来见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我爹一定会派人跟着的,不过他跟错地方了,我们在城东,而和我同时出发的马车在城西。到时候我早于他派的人回去,再和太子来一出郎无情妾无意,当然他派的人听到的,可是和我要说的截然不同,那他要信哪个呢?”
      傅玄逸反应过来,立马说:“这我可以,嫌弃你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傅玄逸,你从小是不是吃白眼长大的。”我忍着怒火说。
      祈言没有搭理我们,而是继续问:“那你怎么就能确定,你爹不会相信他派的人呢?”
      我摊了摊手,说:“你以为我这两个月在家吃闲饭啊,该干的,我一件不拉。”
      “你除了把该知道的知道的差不多,你还干什么了?”傅玄逸抱着手撑在桌子上,“把你爹的小妾收拾了?”
      真是好了大奇了,傅玄逸是怎么做到,该聪明的时候聪明,不用聪明的时候一点脑子也不带的。
      “方筠雾老老实实的,连她那个儿子现在见了都我绕道走,我收拾她干嘛。”然后喝了口茶说:“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一次,我爹书房文书丢了,最后在宋柯友,也就是我爹的师爷的枕头底下找到了。”
      傅玄逸跟听书一样,还提问:“这一看就是被诬陷啊。”
      我啧了一声,“我当然知道,可我爹疑心那么重,心里肯定膈应,而且我选的时机好啊,他俩刚因为意见不合吵完架。”
      祈言做了个手势让我继续,“第二次,我让人把我爹的题本换了。”
      “你什么时候换的,你爹也没受斥责啊。”傅玄逸问。
      “说你傻,你还真上劲了,明目张胆的陷害是我爹身边的人干的出来的吗?里面的意思我没换,说法换了,当然这事只要我爹不说,谁都不知道题本换了内容,一个师爷可以换一次相同的内容,难保下一次换的就是不同内容了,怀疑暗地里生起,才最致命。”
      祈言点点头,把他面前的龙井茶卷移到我面前,说:“奖励你。”然后和傅玄逸聊军队的事。
      “我手里现在有十万兵,可大多离上京有几天路程,万一有突发事情,估计也来不及调遣兵马,我们也该想想,这上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该怎么拿到手了,太子如何想?”
      傅玄逸瘪瘪嘴,“你们两个利用我真的随手就来啊,我是太子!太子。”
      “你现在要做的,是让你那个挣扎病床的父皇把虎符先给你,而不是让你那个虎视眈眈的母后先抢了去,那我们就一点先机也没有了,古来兵变,兵为先。”我说。
      傅玄逸说:“拿到虎符还要装作没拿到,敌在明,我在暗,那样才更有意思。”
      “你这么胸有成竹,跟你很容易拿到一样。”我轻飘飘的说。
      “江晴也,我给你笑脸你真以为我是个好说话的,那是我想而已,虎符早就在我手里了,我母后翻了整个大朝宫,也没找到,天天坐在我父皇床边骂他呢。”傅玄逸眼眸冷了几分,语气里带着寒冰。
      我装作害怕的样子,“哇,皇后娘娘骂人什么样子啊?”
      祈言没撑住,一下就笑了出来,傅玄逸也不再冰冷,歪头也笑了。
      “阿也,你和太子的戏要如何演呢?”祈言问。
      “这他擅长,把他多么嫌弃我表达出来就行了,不过是对我爹。然后就是先发制人,”我说。
      “小丫头放心,保准你满意。”傅玄逸笑的呀,跟朵花一样。
      我立马蹦起来,指着傅玄逸说:“不许叫我小丫头!”一边的祈言也抿着唇笑着,“还有你,祈言。”
      “叫言哥哥。”祈言抬了抬下巴说。
      “你们俩这么恶心吗?”
      “傅玄逸,当个哑巴很难吗。”
      傅玄逸做了个鬼脸来回应我,我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祈言,“这玩意以后要当皇帝?”
      “江晴也,你对我尊重一点儿。”
      “那你当了皇帝再说。”我一脸真诚啊。
      不知怎的,三个人之间,说着没大没小的话,没有尊卑,却让我觉得,这是自从阿兄走之后,我最舒服的时候。
      我举起杯,笑靥如花,对着此刻面对我的两个少年,忽然觉得,我也是幸运的,面对风暴时,有一个金石之交的好友,还有一个至死靡它的爱人,就算结局是没入黑夜,我应该也会无悔。
      当然,没有这种结局,我一定会赢。

      回到我家的时候,又落起了大雪,我和傅玄逸对望了一下,各自换上新的面容,踏进大门。
      傅玄逸小声说:“忘了问了,你爹以为你和谁见面了?”
      “你。”
      他轻笑了一下,然后又变回了臭脸。
      朝晖堂因为傅玄逸的到来,而变得隆重,大家给傅玄逸行完礼后,才注意到在他身后哭唧唧的我。
      我娘先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问我:“阿也这是怎么了?”
      “没事的。”我委屈的摇摇头。
      我爹迎着傅玄逸去了上首,然后恭敬地问:“臣江砚云恭迎太子殿下驾临。”
      傅玄逸一脸傲慢,没搭理我爹,单刀直入着问:“江阁老觉得马上就要成为本宫的岳丈了,就可以跟踪本宫吗?”那语气,跟个暴君一样。
      我爹,乃至全家都跪在了他脚下,我也没例外,心里那个不忿啊,抬头去看傅玄逸,他还冲我挑了挑眉。
      “臣不敢,只是近日上京城里常有西边来的流寇,臣担心女儿安全,才派人保护阿也,万万没想到,阿也是与太子殿下见面,还望太子殿下恕罪。”然后恭敬地磕了个头。
      我默默恶心了好几下,流寇这个事,知道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流民,他倒是当理由了,还真以为傅玄逸傻了吧唧,啥也不知道呢。还担心我安全,我家的狗都不信。
      这时,我爹身边的人疾步走来,眼见大家都跪着,没敢进来,也跪在后面,傅玄逸那眼尖的,直接说:“刚来的人本宫看着你着急啊,可是有什么要跟江阁老说。”
      我爹:“一点琐事,不敢扰太子殿下耳根。”
      傅玄逸一脸玩味的看着我爹,悠悠的开口:“本宫要是偏要听呢,难道还有什么是我这个太子不能听的吗?”
      我强忍住笑意,听见傅玄逸高声:“过来。”
      见那人不动,傅玄逸阴狠的开口:“江阁老,看来你的人只听你的话啊。”
      我爹连忙让那人上前,把信送到傅玄逸面前。
      看到信的傅玄逸,表情那叫一个精彩,随后大笑起来,把信扔到了我爹面前。
      “江阁老,你的人真有意思,什么叫本宫与你家闺女情投意合,还意在苟且,此刻已经到了翠荭阁,怎么,你面前的我是假的?还是你的人不忠诚,给你假消息了。”傅玄逸真就如我所说,该聪明的时候真聪明。
      “微臣不敢,这不是臣的意思,一切都是陷害。”
      傅玄逸蔑视的笑着,低头看向我爹的头顶,说:“你觉得我们当场对证如何,我知道江阁老是至忠之人,可本宫也不会允许有人往我的头上扣屎盆子。”
      没一会,我爹的师爷慌忙跑回来,确是一脸喜色,我们坐在座上,他开始看见我跟傅玄逸,跟看见鬼一样,后来迅速反应过来,在我爹面前不停地磕头,嘴里开始喊着:“相信我。”后来又喊:“是陷阱,冤枉。”到后来不停地说:“饶命。”
      “江阁老觉得呢?是本宫陷害你的人吗?蝼蚁之命,本宫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
      我爹闭了闭眼,此刻,就算他相信宋柯友,他的命也留不住了,一条臂膀,就这么没了。
      看我爹一直不开口,傅玄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了笑,阴森的说:“一个手下,自己有了自己的想法,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江阁老,一面与你说着消息,一面着手准备自己的。”他抬起头,盯着宋柯友,“你居心为何?”
      “一切但凭太子殿下处置。”我觉得我爹说这句话的时候,牙根都咬碎了。
      傅玄逸站起身,蹲在宋柯友面前,拍拍他的脸,说:“你跟踪的时候,觉得本太子俊朗吗?”
      说实话,我真没忍住,笑了出来,但没出声,我已经很用力的没有笑出声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让宋柯友看到的,应该只是背影。
      宋柯友连忙点头,跟个磕头虫一样,急急的说:“太子殿下清俊朗逸,玉树临风,媲美城北徐公,不不不,胜于城北徐公,小人得见,实乃小人之幸。”
      我真的,真的,憋笑到浑身颤抖,我觉得今天这一幕,能让我笑一年。
      “嘴这么甜,江阁老送给本宫吧。”
      “既然得了太子殿下的喜欢,那是他的福气。”
      此刻,我爹的心情该如何呢,一面是背叛,一面是屈辱,就算他意识过来这是局,也已经晚了,宋柯友这枚爪牙,已经连根拔起,而一名师爷,一般需要长时间的合作,才会有默契,才会信任,而我给他的时间,可没那么多了。
      他身边的能人异士虽多,可我爹这人多疑,一直以来能接触到核心内容的,只有一两个人,如今,最靠近他的人,已经时日无多了。他往后一定会警惕很多,会怀疑到我身上,可此刻我的痛快,让我不愿去想往后。
      等到喊着饶命的宋柯友被拉出朝晖堂时,傅玄逸也坐回到了座上,悠悠的喝着茶。
      “江阁老,我们来说点认真的,本宫这个人,不是喜欢强求别人的人,本宫说过我会争取,便不希望别人给我一点助力,那样让本宫觉得很没意思,也会觉得那是在轻看本宫,本宫不知道你对你女儿说了什么,让她哭哭啼啼的来找我,说愿意嫁给本宫,但让吾不要动她的未婚夫婿,吾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的,而非逼迫,太傅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江阁老这是让本宫置于小人之地啊。”傅玄逸面容认真,却也带着几分太子的桀骜。
      我爹又重新跪了下去,说:“臣知错。”然后就没了。
      和傅玄逸对视一眼,我想他的意思和我是一样的,警告而已,又不指望他真的会错,更多的是为了把这场戏演的圆满。
      “江小姐被江阁老教养的很好,来日也会是个极好的太子妃。”说着便往外走着,路过我时,对着我挑了挑眉,我也回了个淡笑。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这一块傅玄逸掌握的特别好。

      那日晚上,我爹的脸色极差,弄得一屋子人大气都不敢出,他压制着怒气,再也不见往日的风雅,恶狠的开口:“阿也,你今日为什么去见太子?”
      我连忙跪在他面前,颤颤巍巍的说:“女儿只是想明白了,女儿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亲事的事,也该是父母之命,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爹总不会害女儿。”
      厅内安静片刻。
      我娘却冷冷的开口:“江砚云,我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了,没道理给你做筏子,我就要我的女儿称心如意,过的自在,我本就是不幸,但我不可能让我的女儿过的跟我一样。祈言那孩子我看着长大,不会对阿也差,当然,若是我女儿有一天心悦了太子,我也会兴高采烈的把她送上花轿,但我不会允许有人左右她的一生。我从小没怎么疼过她,你更不要说,你心里要是真有那么一点良心,就别用你那副官架子放到我女儿身上,男人有本事的,靠自己往上爬,你使再多手段,耍再多阴招,无所谓,你早晚有一天自食恶果,我一辈子陪你折进去,我认了,可我不会允许我女儿进这摊浑水。你别忘了,靖安侯府还没倒,倘若有一天,真到了刀剑相对的时候,江砚云,我也不在怕的。”
      我呆愣的看着我娘,确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我算计了她,我算准了我娘不会让我对着我爹这么低声下气,我算准了她会为我说话,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可我心里却那么难过,我娘不顾一切的冲着我爹撕破脸,只是为了给我的以后一个自在,我却利用了她的一片心,虽然我赢了,可没有任何的开心。
      就在我长着嘴,看向我娘的时候,方筠雾也跪在我身边,柔声说着:“看到阿也,就像看到了我的从前,我也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过。”她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如愿了,表哥就成全阿也吧,倘若我的女儿还活着,大概我也不会让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何况太子阴晴不定,阿也是娇养长大的孩子,难免会受苦,无边的富贵又如何,在自己心仪的身边,才是幸福,表哥你觉得呢?”
      今日种种,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只除过此刻跪在我身边的方筠雾,她本可以安坐厅中,不理这些是非曲直,可她为了我开口,求我爹成全我,她的一切都要仰仗我爹,可向着我说话,对她没有一点好处,但她就这么温温柔柔的说了,没有以我的长辈的身份,而是一个过来人的角度说着这些。
      她在我的这场大雪里,捧着一怀炭,就安安静静送在我门边,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然后转身就走了。可我要谢她,她予我句话之恩,我便要报段话之情。
      我爹拂袖离去,一句话也没说,我没有去看他的背影,而是转身扶起方筠雾,眼里不知何时朦胧,声音有些颤抖,问:“为什么?”
      “什么?”方筠雾回答。
      我说:“为什么替我说话。”
      她语气依然温柔的说:“我说过,我相信善恶终有报。”
      是啊,善恶终有报。
      我娘对着方筠雾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我往外面走着,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我一直低头看着路,不敢去看我娘,说到底,利用人心虽事半功倍,但良心不安。
      就此,我决定,从此我谋得路,不会再让任何我在乎的人,牵扯半分。
      到了我的院子,我娘坐在靠窗的炕上,拿起我最近绣的绣品,左右端详,我接过品月奉的茶,端在我娘面前,我娘示意让我放在桌上,我放下茶后,凑到我娘身边,笑嘻嘻的说:“娘觉得我绣的怎样?”
      我娘很有深意的看向我,然后眼神再回到绣品上,说:“你谋事的方式,其实和你爹很像,静悄悄,掩人耳目,最后一击却也正中靶心,这样也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娘看出来了。”我轻轻的说。
      我娘微微翘起嘴角,说:“你若是后来太子走后,没说那些话,或者带点倔强,我也不会看出来。”
      “那娘为何还要入了我的计?”
      “母狼护崽,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受一点伤害。”我娘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的涓涓爱意,她不在乎我利用她,面对这样一场洪水,她把我举向肩头,自己承担风浪来袭,不怕自己被淹没,把矛头从我身上带走,她去替我面对未来的万千刀剑。
      她说:“阿也,想做什么就去做,娘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我没有为自己挣过,但我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过的不像自己。”
      我伸手抱住我娘的肩头,任由泪水一颗一颗打湿我娘的衣衫,我沙哑着嗓音,认真的说:“你的一辈子还没有结束,总有机会活的像自己,你等我,我会让你也称心如意的。”
      她嗯了一声,然后也紧紧抱住我。
      那一夜,是我娘第一次陪着我睡,我竟没有不习惯,反而睡得很安稳,就像无忧的儿时。

      从那日后,我爹对身边的人越来越严苛,生怕哪一个会如宋柯友一般存二心,而他的嘉楠居,也开始用人谨慎,他身边的人亲自采买的丫鬟小厮,甚至不允许这些丫鬟小厮与府中其他人有任何交集。
      而他百密一疏,他身边的人从来没有采买过仆人,打问这样的人牙子,自然要问那些管事,他倒是机敏,不通过后院,问了前院的管事,这正中我下怀。这府中,也就我爹那几个忠心的走狗是我爹的人,其他的早握在我手里了。

      日子眼瞧着来到年关,家里也不见多么热闹,其实若是没有这些变故,我家本来也不热闹,一个心不在一起的家,过年和平常的区别,无非是多了几道菜,换了几件新衣而已。
      这府里每个人都对过年这件事淡淡的,只除了方福生。
      有时,我会想,方福生这样的,应该就是那种从未吃过苦,从小什么都不缺的人,爱不缺,钱不缺,嗯,就是养的缺心眼。
      这些日子,我爹见不到人,行踪也是不定,更是没有再去方筠雾的屋里,我总觉得他在筹谋什么事,可好像他有意防着我,那几天得到的消息,听起来像真的,却思索之后便明白,他大概回味过来,那一日被我算计了。
      其实他过了快一月才反应过来,让我很失望。
      但这也不算好事,他在明我在暗的局面,如今也变成了半明半暗,就不能再按照之前的计划来了,我觉得发生了变化,应该和祈言和傅玄逸说一声,商量下一步的发展了,可现在我出门见了谁,我爹大概不会放过。
      怎么出门就是我现在愁的事情了,乔装虽是办法,可总会有破绽的时候,两全其美,一劳永逸的方法才是我要寻找的。

      眼见着来到了腊月二十,阿兄的真正的忌日,可整个府里,只有我知道,阿兄是这天死的,不,还有我爹。
      一整天,我都躲在屋里,没有吃饭,就一直看着书,什么书都看,可一个字也没进脑子里,到了夜里,我看着半圆的月亮,寻着月光渐渐走到了阿兄的院子。
      院子从不曾破败,虽然我自阿兄走后在未来过,可我一直让人打扫着,我给打扫的每一个人,丰厚的赏,生怕他们破坏一点,生怕这里不是原来的样子,可我始终不敢来,连着整个东院,我都不敢踏进。
      因为,我始终不愿意接受阿兄已经走了,就算我要为他报仇,就算我亲自抱着他的骨灰回了家,就算我亲眼看着他入土,我也不想接受,那个最爱我的阿兄死在了自己父亲的箭下,因为一想起这个,我会连自己一起恨,我恨江砚云,恨自己为什么是他的女儿,恨老天为什么让我本就不幸的人生,又划下那么大的的口子,怎么也合不上,永远往外冒出鲜血。
      屋里亮着星点灯火,我慢慢的走进去,秋千上有几片枯叶,寒风一起,咯吱咯吱的响着,有人听到我来了,忙上前行礼,我摆摆手,往屋里走着,身后却响起脚步声,我回头看,就着月光,看到了我爹。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警戒这问。
      他淡然的笑了笑,说:“今天是阿兄的忌日。”
      我很快恢复平静,冷笑着说:“你有资格吗?”
      “于我而言,他是我的儿子。”
      “是吗?”
      “江晴也,安分对你来说很难吗?”我爹沉声说。
      我笑出来,笑了一会,然后往前迈了一步,对上他的眼睛说:“你从前说过,我很像你,难道你会安于命运的安排吗?你不会,要不然不会娶我娘,而我也不会。”
      我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然后移开眼睛往里面走,边走边说:“让我猜猜,你都知道了什么?你阿兄怎么死的想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二月去青云寺的时候,见过那三个人了吧,竟能装的无事发生,确实和我很像。你和太子勾结,除了一个宋柯友,为了让我也尝尝身边之人背叛的滋味,就算他没有背叛,你耍的那些手段也会让我相信,他背叛了我,手段不错,可却有点蜉蝣撼树,不自量力了。我很期待,一个傀儡太子,和你一个深闺小姐,能翻出什么风浪。”
      “你后悔过吗?错杀了我阿兄,你有一刻良心痛过吗?”我握紧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平静的说。
      他轻笑了一下,说:“阿也,你如此感情用事,更让我觉得,你不足为惧了。”
      “江砚云,人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一颗心的跳动,而只要跳动,便会有感情,人若无情怎为人,我承认,我感情用事,但这不是我的弱点,是我往前走的动力,我劝告你,永远也不要小瞧一颗恨人的心,你杀了我阿兄,我就算玉石俱焚也会拉着你一起上路,我们走着瞧。”说完我转头往外走着,边走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抬起胳膊擦拭过后,再未有一颗眼泪流下。
      既然渔网已破,我何须再顾忌他,我如今唯一在意的,是我娘,可他尚且不敢对我娘怎样。
      若不疯一疯,我就对不起江砚云的这点血脉。

      第二日,我大摇大摆的出了府,果不其然有个尾巴,我让车夫停了下来,走到我爹的人面前,弯起眼睛,朗声说:“回去告诉我爹,游戏开始。”
      然后上了马车,去了繁盛楼。
      果不其然,祈言站在门口等着我,我小跑过去,笑着站在他面前,打着招呼:“快过年了,想好给我送什么礼了吗?”
      祈言嘴角微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背着手,顺着手势走了进去。
      刚到顶楼,就看见傅玄逸往窗外瞅着,我问他:“你瞅啥呢?”
      “我看看你爹派了多少人跟着你。”
      我扬了扬眉,说:“就三个,让我打发回去了。”
      两个人都转头看向我,我耸耸肩,说:“你们也动动脑子,上次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你和你爹?”祈言犹豫着问。
      我看了看窗外,笑起来,说:“昨日阿兄忌日,我遇见江砚云了,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阳谋阴谋于江砚云来说,给他带来的伤害都太小了,我怎么样都不甘心,今日我来就是想说,往后,我要做的不一定见得到光,也做好了没于黑夜的的打算,我知道,你们是光明正大的人,不应该再与我为伍了,你们说我自私也好,说我莽撞也罢,我不会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徐徐图之,不伤人性命,将恶人绳之以法,我要让每一个手上沾着我阿兄血的人,都付出代价,更要让江砚云亲眼看着他到手的江山,一点点失去。”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安静的只有街上来来往往的吵闹,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两个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给自己选了一条绝路,可我若是不这么做,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会再有。
      这一年来,就算我挣扎的再过激烈,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可直到我看到那架落在院里的秋千时,我知道,我从没有过去,不过是一层一层的把自己包裹的越来越厚,直到再也不能呼吸。
      小时候阿兄说,别人打了你就要还回去,可他还说,不要为了想要打回去,而让自己背负枷锁。我终究没有做到,背负在我身上的枷锁,越来越紧,紧到让我奄奄一息。
      “阿也,你想好了?”祈言沉声
      我抬头看向他,他眼瞳深入墨,黑白分明却也闪着点点的光,我顿时涌上水意,却拼命掐着虎口,不让自己流下泪,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祈言起身来到我面前,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语气带着阳光说:“也许从小让你看到的我,都是最好的样子,可是阿也,我手上也不曾干净,我只是对你,对我的家人来说,是个好人,我虽守护大朝百姓安稳无虞,可暗地里的黑手,我也是下过的,所以,阿也,就算是你不做这种决定,我的手段也见不得多干净。有时候黑夜里的事就应该在黑夜里解决。”
      他看了我一会,叹了口气说:“只是觉得,我从小惯着,宠着,护着的小丫头,终究走上了这条路,有些心疼,你本该走花路,遇彩霞,却踩泥泞,淋骤雨,一切尘埃落定后,阿也,我带你重新走回我们原来的人生,好不好。”
      这时,一直看着窗外的傅玄逸回过头,咳了一声,神情微扬的说:“东宫死士为你所用。”
      我和祈言看向傅玄逸,只见他挑了下眉,吊儿郎当的说:“你们就是过的太安逸,江晴也这样的在宫里死八百回了,醒悟的也太晚了。”
      “傅玄逸,我打人挺疼的。”我呲着牙,恶狠狠的说。
      他笑的更灿烂了,欠揍的说:“谋害东宫太子,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傅玄逸这样一说,我灵光一现,和祈言对视了一下,祈言立马领会,一侧的嘴角微微弯起,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傅玄逸腾的一下起身,急着说:“不会打我注意吧,我觉得与其是我,不如换成我那一病不起的父皇。”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默契的笑起来。
      “太子殿下,圣上现在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祈言问。
      “每天吃着毒药,你说会怎样?”
      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皇后对外说的,可是圣上病重,然后立马想了过来,除了病重,皇后不会说任何理由。
      我抱着胳膊,轻晃了下身体,说:“我不信江砚云不知道,若是那样,便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我看向傅玄逸。
      傅玄逸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说下去。
      “圣上的身体本就撑不上几年,之前也放了权给了皇后娘娘,为何皇后娘娘不能名正言顺的等几年,而选择铤而走险呢?”
      傅玄逸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眼里全是阴狠,说:“历朝历代,皇后都居于凤仪宫,而当今皇后住的,却是凤鸠宫,就算宫人缄口不言,可人人都知道这是鸠占鹊巢的意思,她难道不恨吗?深宫幽怨的妇人恨起人来,就真的什么也不顾了,况且,她和我父皇之间,没有情分。”
      没有没来由的恨,有过希望,然后一丁点也没得到才会恨。如我娘般,如果你问她恨江砚云吗,她给不了你答案,因为她从没在乎过他。
      而我恨江砚云,因为他把我那时唯一拥有的亲情夺走了。
      “想来圣上身边的内宦都是皇后的人了,能有所突破的就是太医院了。”祈言看向窗外说,然后一笑,看向我和傅玄逸,接着说:“你们还记得蔡斯轶是怎么到了江砚云手底下的吗?”
      无非一个逼字。

      那天离开之前,我要了一队东宫死士,祈言也把长河送到我身边,让他扮做我的小厮,保护着我。
      祈言说,若过的不开心,就让自己去找开心的事情。
      傅玄逸说,没用的人,可以杀掉。
      是啊,大将军的军师活的太久了。

      腊月二十九,我坐在阿兄的院子中央,关上门,就着夕阳,看着眼前满脸污秽的男人,他不停地磕头,开始是求饶,后来是威胁,到后来是诅咒,我就这么静静的听着,等到月亮刚刚爬上天边,我懒懒的起身,拿起一旁小几上的匕首。
      说起来这把匕首还是当年祈言给我的,他说外面豺狼这么多,要好好保护自己,如今,我只想拼杀,不想去管自己安危了。
      我蹲在军师面前,脸上无悲无喜,开口时的语气,也没有起折,我说:“你告诉告诉我,我阿兄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那人一只眼睛已经被血模糊,只睁着一直眼睛,白色的眼白混着血丝,眼瞳不住地动着,就那么看着我,我有耐心,天才刚刚擦黑,时间多的是。
      “你活不过这个黑夜的。”我伸手把匕首一点点插进他的大腿,鲜血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军师声嘶力竭的喊着,到最后哑着嗓子,对我说:“你给我个痛快。”
      痛快?他倒是不值得。我冷笑一声,说:“你还没跟我说,我阿兄最后的样子呢。”
      军师突然大笑,和他浑身的血迹相称,显得滑稽又刺眼,他大喊着:“你阿兄没有好死,你也不会。”不停地说着这几句,来回的说着。
      他说,我阿兄没有好死,我阿兄没有好死,脑海里,只剩这一句,到最后,我也随着他大笑起来,没有好死,一个好人没有好死,为什么好人都没有好死。阿兄是,大将军是,所有死于江砚云算计里的人都是。
      我手上突然加重力气,整把匕首插进他的腿里,此刻我再没有从前的慈悲,我红着眼,反复插着,直到他的血流到我脚边。
      品月上前拉住我,哭着说:“小姐,小姐……”
      她不停地叫着,硬生生把我的理智拉回一点,我站起身,转过身苍凉的笑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并不是不幸,我的阿兄从小把我护在安虞之下,让我觉得,这世上好人多,恶人少,可自从他走了,再没有人捂住我的眼睛。我亲眼见着,亲耳听着,亲手做着,再也回不到那个有阿兄护着的小女孩了。
      “我听说,阿兄是万箭穿心而死,我觉得你也应该这样死,你说呢?”我眼角垂着泪,冷声说着。
      院子里寂静的只有血滴落地面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军师开始嘶喊着,到后来倒在地上呜咽。
      我上前走了两步,低头俯视着地上的男人,隐约听到他说:“阁老不会放过你的。”
      要说人到了这时候,就是会糊涂,他居然会觉得我爹会为了他,和我公开撕破脸,他还指着我嫁给太子,好名正言顺的插手社稷呢。
      “一条走狗,走丢了,死在荒郊野岭谁会在意。”我讥笑着说。
      他抬起头,看向我,额头的褶皱里,全都沁着血,他缓慢的眨动了几下,然后笑出来,那笑渗人心脾,他说:“你可真是阁老的好女儿。”
      这辈子,我最痛恨自己的地方,便是江砚云的女儿这个身份,这个一辈子都洗脱不掉的身份。
      我冷冷的看着他,他的笑变得诡异,甚至向我吐着口水,我没躲,而是伸手,长河给我送来一瓶毒药,是祈言给我送来的。
      “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摇摇瓶子,“你应该再熟悉不过,和你当初用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不会让你直接去死,那样我不甘心,也觉得没有趣,我会在你毒发到最痛苦之后,喂给你解药,如此反复,直到天明之前,再让你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让你死之前明白自食恶果是个什么感受。”
      然后把毒药递给长河,长河给他喂进去之后,我坐在椅子上,就那么瞧着,看着他一遍遍痛苦,又一次次得救,然后往复,我死死的盯着,直到暗夜照进第一缕天光,长河看了我一眼,品月给我递上了弓箭,让死士把军师扶起,勉强站在我面前。
      当箭射出去的时候,我心里的弦断了一根,心安却也心慌,我忽然意识到,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或许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是我自己不会给自己一个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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