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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豆蔻梢头 ...

  •   那日过后,日子和过去一样,要说唯一明显的变化,便是府中众人不再叫方筠雾方娘子,改口叫了方姨娘。
      夏日燥热,我赖在我娘的屋里不愿动弹,屋子里的冰块没有断过,要说掌家的好处,这算一个。
      我对府中其他人的生活,极其没有兴趣,跟我爹要这掌家之权,也无非是掌握更多的主动权,除了他嘉楠居之外,所有人都在我的掌控之内,我爹不屑于我这些内宅的动作,我也不声不响,把他院子周围的人换了一遍,虽知道不了他说什么,却也了解的到他的去向。
      除了我和我娘的吃穿用度由我亲自过手,其他人,什么方福生啊,方筠雾啊,反正一应庶务都放手交给竹月去做了。
      吩咐竹月的时候,品月就在一旁,按理来说啊,按理来说,我对竹月委以重任,作为和竹月同样都是我贴身丫鬟的品月,应该会对我有微词,这是按理来说,可我们吉祥物,怎么能按常理出牌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竹月你以后是不是要起的更早了,那你出门的时候小声一点,别打扰我睡觉。”
      然后呀了一声,“竹月,你以后是不是也要管厨房啊,那你让婆子们有什么新鲜吃食,都给我留一份。”
      继而,看着我,眼见着委屈,我以为,我们吉祥物终于,有个正常人的思维了,可是她说:“那以后是不是要时刻跟在小姐身边,连偷偷打盹也不能了。”
      我抿了抿唇,看了看竹月,语重心长的说:“我出嫁的时候,我们品月一定是嫁妆。”
      “小姐,我不该是陪嫁吗?”
      我伸出手指摇了摇,然后捧起品月肉嘟嘟的小脸,认真说:“那就委屈你了。”
      屋里除了品月之外,非常默契的都笑出声。
      一场嬉笑过后,等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不免有些觉得这种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感觉,日子太过风平浪静,想必未来的疾风骤雨,定也不会是一把伞就能撑住的,我不怕风浪,却担心它打湿身边人。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冷了下来,皇后娘娘千秋节之际,惊破天荒的宣了上京高官女眷,一起共贺千秋。
      而我和我娘踏进宫门那一刻,便被软轿迎进皇后娘娘的凤鸠宫,惹得其他女眷,频频投来目光。我面色不露,心里却不禁咂舌,我爹若是知道,他的盟友这般高调,该如何想,应该不会安之若泰吧,嗯,肯定不会。
      想着想着我便忍不住笑出来,我娘侧头看看我,疑惑着开口:“你刚才不是不情愿吗?”
      “我现在看起来很情愿吗?”
      我娘犹豫着说:“那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夫君现在大概又要扔块砚台了。”说着一边抱上我娘的胳膊
      “为何啊?可是方福生又犯什么错了?”她试着猜道。
      前几日我爹因为方福生问什么,答不出什么,动了大怒,拿起桌上别人送他的端砚就摔到了地上,碎的拼也拼不起来。我娘转头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个,给我爹送了去。要说恶心我爹这件事,果然还是我娘在行。
      哎,突然觉得以后生的孩子,一定要让他历些风雨,要不然单纯的跟他外租母一样,可转念一想,单纯的活着,不也是我当初想要的吗?有人爱,才会单纯的。
      “因为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了呀。”我伸起手指,随意这玩着。
      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一眼看见我在扣指甲,一巴掌拍了上来,说:“染得好好的指甲,你扣它干什么。”
      这指甲好看是好看,可我不喜欢啊,我娘前几天心血来潮,给我染指甲,我也不好拒绝。
      “知道了。”然后放下手,转眼去看着宫里的景致。“娘,你以前见过皇后娘娘吗?”
      她没有想,直接说:“幼时常在太后膝下,见过几次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初进宫时,还是个小小的美人,当时更得宠的,还是逝去的昭仪娘娘。”然后在我耳边偷偷说:“就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娘,不过在宫里可别跟人说起昭仪娘娘,这是宫里的忌讳。”
      我也点点头。
      没一会,就到了皇后娘娘的凤鸠宫。我是实在好奇,为何有凤字,后面要有个鸠字呢。好听了说是雎鸠的鸠,不好听就是鸠占鹊巢。
      进了大门,就看见傅玄逸站在殿门口,他穿着一身紫苑色长袍,腰间束着的腰带也是暮山紫的,上面的木槿花纹,让他显得出尘。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江小姐请起,母后在里面等着呢。”
      几句寒暄过后,我们便进了殿,皇后娘娘比我想象要苍老一点,可珠环玉钗衬得她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更全是韵味。
      “臣女江氏晴也拜见皇后娘娘,贺娘娘千秋之喜,祝娘娘芳龄永驻,福禄寿喜。”
      行完礼,皇后娘娘从座上起来,拉住我的手,对着我娘说:“你闺女和年轻时的你长得像极了,本宫记得当时太后说起阿梅你,都会感叹,这上京美人,阿梅当属第一,还说要把你留在身边,留在宫里。”然后看向我,摸了摸我的脸说:“如今你闺女和你比起来,本宫觉得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我听着新奇,忽然觉得,我娘的少年时,必定比我精彩很多。
      “阿也这孩子,可比我强。”我娘欣慰着开口。
      皇后娘娘说:“本宫瞧着这孩子入我眼缘。”然后一扬手,她贴身的宫女便拿来赏赐,我偷瞟了一眼,全是金的,我心里默默点头,很不错。
      当然,表面的我可是诚惶诚恐的。“臣女得皇后娘娘一句夸奖已是荣幸,不敢再要其他的赏。”
      这话让皇后娘娘笑出来,乐呵呵的开口说:“你娘第一次得赏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怪不得是母女。”
      “阿也,今日是皇后娘娘千秋之际,赏赐可不能不要。”我娘温柔着开口。
      又随便说了几句,坐下之后,突然对傅玄逸说:“逸儿,听说上次你去江阁老家,看阿也的鱼池了,咱们这宫里,不也有个太液池吗,你带阿也去看看。”
      然后又对我说:“阿也看看是这宫里的鱼好,还是你的鱼更好。”
      话转的有点生硬啊,大概什么意思我也能品出来,一是支开我们,二是为了告诉我和傅玄逸,她是知道我们早前就认识的。
      离开凤鸠宫,我和傅玄逸一路非常默契,一句话也未说。到了太液池,鱼食盒里非常凑巧,没有鱼食了。
      傅玄逸吩咐了身边一个小内侍去拿,带着我走到一处池边,“县主觉得这里的鱼与你的相比,如何?”
      我会心一笑,轻声说:“这里的鱼更容易上钩些。”
      微微侧身时,正瞥见太液池里有一艘有些破败的船,我仰头看向傅玄逸问:“那里的船有什么意义吗?”
      宫中之物,无不都是崭新如昔,这艘船在这,有些格格不入。
      “你倒是看得见。”他弯起一侧嘴角,然后说:“宫中老人说,这是为了永昌公主而留,也有人说,是高宗为了留住他最后的幸福时光而留,还有人说,他是为了永远记得苏皇后。但父皇在我小时候跟我说,这是为了让历代皇帝记住,珍惜结发之妻。”
      “可连高宗都未曾珍惜他的皇后啊。”
      他挑了挑眉,沉声道:“这里可是皇宫,我可是高宗的后人。”
      我眨眨眼,摆出笑脸,缓缓道:“然后呢?治我的罪?”
      傅玄逸眉目里划过一丝笑意,但语气依然不见柔和:“上一个敢说这话的是我的姑祖母,福安大长公主。只是她有资格,你有吗?”
      “大长公主敢说,是因为她是高宗的侄女,苏皇后的外甥女,明宗的长姐,而我敢说,不过是因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你。”
      夏日灼灼日光铺在池面,泛出粼粼波光,有些新荷才露尖角,在嫣红的荷花中间,灿烂且稚嫩。
      此刻我们两人,一个笑容淡淡,一个面无表情,看起来像是很不愉快一样,可我们知道,两个人都未对我刚才所说之事,抱有深究。
      “你对我如此信任,不怕有一日被我卖了吗?”傅玄逸嘴角浮起浅笑。
      而我也同样还以微笑,微抬起眼眸,展颜笑道:“那你怎么就不会觉得,我也会卖你啊。”
      “你会吗?”
      “那你会吗?”
      我们对视一笑,答案都了然于胸。我从未想过,和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会有如此信任,这大概就是,殊途同归。
      傅玄逸转过身,正对着我,正色开口:“我母后这般急躁,你可知为何?”
      “为何?”
      “今日入宫的还有祈家人。”
      我轻笑一声,说;“为了让他们知难而退,先与我退婚?”
      “你如何想?”他沉声说。
      能怎么想,我从小想嫁的人,不会为了我爹的大计放弃的。“从小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一点难关就要放弃吗?”
      “我倒是好奇,这祈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样坚持?”
      我沉吟片刻,声音带着柔和,说:“这天地之中,阳光耀耀,皆来于太阳,而祈言于我而言,便是我的太阳。他虽不是最优秀,却足够让我崇拜,他样貌并不是最绝艳,却刚好入我眼眸。”
      傅玄逸没有任何表情,就看着我,直到气氛变得奇怪,我怕气氛再沉闷下去,连忙开口:“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我觉得,既然做不了反向的弓,那不如做个顺势的箭。”
      “假意逢迎是我们如今唯一的办法?”他生硬的开口。
      “难道你有权和他们对抗吗?我好歹还有个管家之权,你有什么,东宫里的嬷嬷都不是你的人吧,身边的亲近之人,不也是混有奸细,刚才去拿鱼食的那个内侍不就是。”
      他抱起手,歪了歪头,不算欣赏,却也谈不上渺视,“江晴也,希望你把你的聪明用到正地方,而不是来打趣我。”
      歪头谁不会啊,我也和他同一个方向歪过头,看着他:“不是吧,说对了你就要生气,你这个人好小气啊。”
      忽然他回过头不再看我,而是看向鱼池,低声说:“江阁老对你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你成为他走向权利的棋子,你嫁给我,成了未来皇后,那他与母后联手,便可以架空我,倒时,这大朝表面姓傅,内里却姓了江,姓了崔。如今父皇病了,掌握朝堂的看起来是我这个太子,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每天奏折按时送来,又按时送走,我连翻到哪一页,母后都一清二楚,你说的对,做不了弓,便先做箭,哪天有能力拉起长弓时,这一箭,便会化腐为奇。可你想过吗,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若真到了必须嫁给我的地步,你怎么办?”
      我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过,甚至我自己知道,这盘棋下起来,我便没有退路,落子无悔,更清楚,若要顺势而为,我嫁予傅玄逸是必然,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舍不得祈言,可他不该卷进这场旋涡里。
      “我不敢再说走一步看一步,那样对祈言不公平,一些秘密你也应该知道。”我抬起双眸,此刻我用最清澈的眼睛看着傅玄逸,说:“明日繁盛楼顶楼,你来,往后的路我们同谋。”
      他还没有回我,那内侍便捧着鱼食盒回来了,傅玄逸咳了一声,我也一副了然的神情,故意扯到:“太液池的鱼自非凡品,我的鱼怎能相提并论。”
      身边傅玄逸的亲信眼里纷纷露出惊叹,大概是感慨,我变得也太快了。
      那我真是毫不客气的接受他们的佩服。
      “江小姐不必自谦,个鱼入各眼,图的是个眼缘,既然县主觉得它好,那便是它的福分。”说着朝后一招手:“福盛,捕几尾送入江府。”
      等等,福盛!突然很想笑,我爹要是知道他儿子跟这内侍一个名,不该气的再摔个砚台啊。
      “臣女谢过太子殿下。”
      我俩没再装几句,皇后身边的宫女便来叫我们了。
      千秋宴设在御花园,我们到了有些晚,竟变成了万众瞩目。
      夫人和二姐姐果然来了,不过坐在靠后的位置,而我娘坐在了离皇后最近的地方,而刚走到我娘身侧,皇后娘娘便先发了话:“你瞧瞧,阿逸和你们阿也定是聊得投机了,来的这样晚。”
      还不是你叫的晚,当然表面上,我可是一抹绯红爬上脸,可娇羞了。
      “来,阿也,坐到我边上。”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滞了一滞,要是按以往的惯例来说,这句话相当于,我看上你当我儿媳妇了。
      但是啊,我可是有婚约的,那种全上京都知道的婚约啊。我仍是红着脸,看了我娘一眼,我娘点了点头,然后来到皇后身边的凳上,与傅玄逸面对面。
      我眼神寻找着夫人与二姐姐的身影,她们生硬着应对身边人的敬酒,我去看她们,她们会避开神色的交集。
      这场宴会,说是给皇后娘娘庆生,倒不如说,是告诉满上京达官贵族,我被皇后娘娘看上了。
      “阿也觉得,我们逸儿如何?”皇后乐呵呵笑着问道。
      我能说什么,当然是奉承啊,:“太子殿下自是非凡人之姿,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话说完,最开心的当属皇后娘娘了,她乘胜追击,接着说:“你这丫头本宫看着喜欢,给本宫当儿媳好了。”
      全场一时陷入安静,是那种掉根针也能听见的安静。
      不知是谁说起:“这江小姐原来不是定了祈家吗?”
      这下,更安静了。
      打破安静的还是傅玄逸,“母后,父皇曾跟我说,喜欢的东西需要自己争取,不若让我和祈将军争一争,倒时,江小姐选谁该她自己定。”
      说实话,此刻非常感激傅玄逸。
      “你瞧,这就护上了。”皇后娘娘对着我娘说。
      这时候,我舅母笑着对皇后娘娘说:“要说我们家的姑娘,可就数阿也最得人喜欢,她外祖在世的时候,也是最喜欢她的。”
      这话真假参半,我喜欢我的人不多,舅母是,阿舅是,表兄与表姐也是,可我外祖并没有,到他离世,我也只得了一句‘是个好孩子’。
      “是啊,逸儿,这样招人喜欢的姑娘,可不能错过啊。”皇后娘娘看似打趣道。
      傅玄逸嘴角扯上笑容,可我看着,这笑多半是挤出来的。
      那场宴席真是让我知道了什么叫食不知味,从小到大因为品月,我对吃饭这件事可是恭恭敬敬,出宫的时候,不禁想,还是我的修为太浅。
      回家路上,我娘犹豫着开口:“阿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什么时候和太子见过面?”
      “就方姨娘进门那日,他不想和那些人客套,便让我带他去看了我那一池鱼。”
      我娘又追问:“你的婚约满上京皆知,为何皇后会有意于你,莫非太子对你……”
      “打住,娘,我没那么大魅力,让太子看了一眼,就喜欢上我。”我拉住我娘的胳膊,赶忙道。
      见我娘还想开口,怕她真想多,我也说一半藏一半的把皇后为何喜欢我解释了一遍:“皇后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爹于她有用,她喜欢的不是我,是我能给她带来的利益。”
      “可你爹如今也不过是阁老,朝中尚有首辅,皇后为何不去着意于韩首辅呢?”
      哎,我娘这就是过的太安逸,这点事都想不过来。
      “目的一样,带来的利益便会一样。”我言简意赅,并不想跟我娘再说下去。
      我娘点点头,哦了一声,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剩下的余辉像火把一般,染红了一整片将夜的天。
      “我爹说,我娘是大漠的女子,她不喜欢上京的夕阳,以前我觉得上京的夕阳已经是好看至极,如今却也想看看,那片沙漠里的落日。”我娘小声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的。
      一个生于上京,长于上京的大小姐,突然向往了无边自由的大漠,就像笼里的飞雀,终于想要飞往天际。
      “娘,我总有一日,会带你去看你想看的景色的。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我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
      她回过头,摸了摸我的鬓边的头发,然后含笑说:“小时候看过你外祖书房里的一本书,忘了叫什么了,里面有字有画,有名山,有大川,有河流,有湖泊,还有大海,看得我心潮澎湃,让我知道上京之外,还有那样的秀丽壮美,有几年生辰的时候许愿,许的都是想去亲眼看一看,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愿望没有成真,我也没有踏出过上京城。”
      原本以为,如我娘这般,被呵护,被疼爱长大的孩子,所愿都会有人帮她实现,可原来,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如愿以偿之人,总会有些遗憾,让我们用一生去释怀。
      “娘,你等我几年。”想了想,又说:“三年,只要三年。”
      我娘愣了一下,手停留在我的发间,我叫了她一声,她才回神,嫣然一笑,带着母亲独有的语气说:“阿也不嫁祈言啦?”
      我没有回答,自是要嫁得。
      “明日我陪你去将军府一趟,有什么话就说开,毕竟你们是有信物的,三言两语也不会毁了这约。”我娘语重心长道。
      我嗯了一声,抱住我娘的胳膊,想着我的以后。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来我的院子,说要亲自给我打扮,章嬷嬷偷偷在我耳边说:“每个亲娘都喜欢打扮自己的姑娘。
      我知道,我娘想要把我们错过的那么多时光都补回来,她在很努力的做我母亲。
      梳头的时候,她兴致冲冲的想要上手,但她毕竟从没做过,试了一试,就让章嬷嬷上手,她在一边看着,学的那样认真。
      有时我会想,我算因祸得福还是我注定只能拥有一样,想来想去,我觉得是后者,没出生之前,大师说我,福薄,果然让他说对了。
      到将军府的时候,夫人依然如往常一般站在门口等着我们,寒暄几句后,夫人见我东张西望,便温声开口:“昭行一大早就出去了,回来我让他给你娘请安。”
      我腼腆的笑了笑,然后随着她们进了门。
      开始我娘和夫人就是叙叙旧,说说最近上京城里的八卦,我在一边吃着茶,静静听着,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昨日宫里的事,我娘一脸歉意,这件事说起来是在打祈府的脸,夫人面上却不露丝毫,依然笑着,说:“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我是最放心的,大人的事,不会牵扯到孩子的。”
      我娘点点头,说着:“是啊,是啊。”
      连夫人一介女子都知道,大人的事,不要牵扯到孩子,而我爹,利用我真的眼都不眨。
      还没等我们走到用饭的花厅,祈言就大步流星的走向我们,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
      “昭行给江伯母请安。”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阿也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
      夫人闻言看了看我,然后含笑说:“你瞧,我都没发现,今日阿也带了鲜花,昭行一眼就瞧出来了,我竟才发现。”
      我粲然一笑,语气扬了扬,带着点小骄傲说:“我娘给我簪的,是我院里的金桂。”
      祈言看着我的小神情,嘴角微微上翘,很浅,我都以为自己看错了。虽说每次在我娘和夫人面前,我俩还是循规蹈矩,他叫阿也,我叫言哥哥,可我总觉得今日的他和平常不一样,像是心里存了事。
      用饭的时候,桌上我想吃的菜在祈言面前,在我娘和夫人说话间,他不动声色的给我换了个位置,我满眼是笑的去看他,而他依然面无表情,甚至说有点冷冷的。
      “言哥哥,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我堆着笑问。
      而他,语气生硬的说:“你还有功夫管我忙什么?”
      我哑然,开始方筠雾进门没有邀请祈家,我本是想来说明的,可琐事太多,我又要思考一些事情,就耽搁下来了,本来我想着我爹想悔婚这件事,也不是太着急,毕竟我现在才十三岁。
      可是,我现在觉得祈言好像很介意。
      “前一阵忙,现在有功夫了。”我连忙说。
      话音还未落下,他便撂下了筷子,跟我娘和夫人告了退,一个眼神呢也没给我留。
      留下我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我连忙站起身,“夫人,娘,我去看看他怎么了。”没等她们回答,我就朝着祈言离开的方向去了。
      “祈言,你等等我。”他的步子太快,我要跑起来才能追上他。可他像没听见一样,一点也不减步伐,跑得累了,我就大喊了一声:“祈言。”
      这下,他终于停下来,却没有回头,我疾步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气呼呼的说:“有什么事你可以说,你走算那么快干什么,我又比不上你。”
      他脸色阴沉,如果说秋天的阴雨天很让人生畏的话,那祈言现在的脸色,就是冬天的阴雨天,更让人生畏。
      “我没找你,你不是也没找我问清楚吗?我今天就是特意来跟你说清楚这些天的事的。”
      “只是这些天的事吗?”他语气依然冰冷,跟审问犯人一样。
      其实应该不是只有这些天的事要跟他说。
      我上手拉他,却被他躲开,抓空了,我蹙起眉,抬头看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祈言可能知道些什么。
      我试探的开口:“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我心中想的,那你觉得适合在这里说吗?”
      他叹了声气,伸起手拉住我的胳膊,往他的书房走,那姿势和他往日的君子形象一点也不一样,丝毫不顾及我是不是不舒服,连过往的丫鬟小厮都脸色微变。
      进了也善轩,祈言放开手,脸上带着温怒,这个样子,我从小到大也未见过。他挥一挥手,让长河关上了门,对上我的眼睛说:“这里合适吗?”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尽量温和的开口:“来宾这个事,不是我在管,我也不知道我爹没有给你下帖子,我是到后来没看见你,我才知道的。”
      祈言抱起胳膊,脸色依然不见缓和,我接着说:“然后就是太子带太子去鱼池,我们也没说什么,之后是皇后娘娘千秋节,其实你也能知道,皇后娘娘看上的不是我,是我爹身后的势力,太子殿下为了给我解围,才说要和你争,总之你都别在意就好了,我也不会悔婚的。”
      “那个太子殿下还说,有事要和我相商,我约了他在繁盛楼顶楼,今天。”我小心翼翼的说。
      可祈言依然绷着脸,冷冷的开口:“这些我一清二楚的事,在外面说有什么不可。”
      我笑容僵在脸上,喃喃道:“你不是为了这个生气吗?”
      他不答反问:“我这几天去了一趟临阳,把我爹的部下都见了一面,其中最得我爹信重的军师没来,却投到了江阁老门下,做了个户部右侍郎,这个位置可历来都是你爹的亲信啊,你能告诉我为何吗?”
      我攥紧手掌,用力咬着唇内,渐渐红了眼,不再去看祈言的眼睛,重重的呼吸着。而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惯着我,而是冷若冰霜的盯着我。
      “江晴也,从前那么多话,我说一句你能顶一百句,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他自嘲的笑一下,声音又冷了几分:“从小到大,你说句谎我立刻就能发现,果然是长大了,瞒的滴水不漏。”
      我没有告诉他,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变,我让他发现的谎,只是我想让他发现的,那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依然滴水不漏。
      “我打算告诉你的。”我压着嗓子,低声说。
      “打算,你打算在何时,打算告诉我多少,你能与太子谋算,怎么就想不到我?”他不再压抑,而是大声冲我吼道,“从二月开始,你就知道全部,我要不是前一阵救了那个人,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你才多大,你能承担吗?”
      “我为何承担不了,他杀了你爹,更杀了我阿兄,知道了这件事有什么好处,他能刺杀那三个人,难道会放过知道真相的人吗?他要的不是你爹的命,是整个大朝江山,我豁出去自己一条命不就够了吗?太子跟我处在一条船上,没有退路,你不一样,你往后一生风光霁月,春风得意,该经历这些吗?哪怕我用这条命换你以后安安稳稳,我也愿意。”含在眼里的泪,在最后一个字说尽的时候,径直留下。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两只手插在腰间,隔了有一会,突然转过身,他红着眼,狠厉的看着我,怒吼道:“你问过我吗?啊?江晴也,你有想过,如果你真有一天丧命,我该怎么办,安安稳稳?你觉得我会安稳吗?还是你觉得,我软弱,不值得你依靠?你和太子是一条船上,可他江砚云也杀了我爹,难道我就能甘心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自私啊,你以为为我付出很伟大是吗,那是我想要的吗?我要的是你安安稳稳站在我身边,我来保护你。”
      我呆呆的看着祈言,他这副模样我从未见过,或许,真的是我错了。
      他渐渐息下火,抿了抿唇,走近我,叹了口气之后,伸手擦起了我脸上,嘴边,眼角的泪,一时声音也没有回到以往温柔的语气,可也比刚才柔和许多,他说:“阿也,我以前觉得,你身上就像有一层透明的茧,表面上看着谁都能亲近,可走进你的心里太难了。如果说小时候不明白你的处境,可到了我现在这年岁,难道还看不明白你的不易吗?你从小到大,谁也不靠,只自己往前,可是阿也,你能不能让我和你并肩,哪怕前面的路是丛林荆棘。”
      我泪眼朦胧着望着此刻眼前的少年,他如冰棱天地的清泉,如傲雪冷风的孤松,也如春意盎然里的海棠,也如天际里自由自在的飞鸟,他自该一身白衣,永远不落污泥,我已陷深渊,从未想过有人并肩,可到了这一步,他也来到黄昏,他说,要一起迎接暗夜无边。
      从小到大,我一直把他当做我的救赎,是我逃离的退路,我想保护着他,就像保护我心里唯一的净土。我曾说,我要抓住我能抓住的,可长久的孤单人生里,我能抓住或者唯一拥有的,是阿兄,也是祈言。
      阿兄的离开,让我害怕到想要放弃反抗,我不去与我爹做斗争,他只要不害到我身边的人,我都可以忍受,我以为他的计划里,我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无关人,可他拿我当棋,甚至这盘棋大到能迫害我所有重要的人,我只有反抗,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一定要大战一场,为何要拒绝千军万马。
      “祈言,你想好了吗?”
      “小丫头都这么勇敢,我当然要陪着她。”祈言捧着我的脸,说的那样认真。
      “突然觉得很好听。”
      “什么?”
      “突然觉得小丫头很好听,我好久没听到了。”
      我粲然笑起来,祈言也是一笑。
      “我们阿也太容易满足了,以后贪心些,想要的多一些。”
      我胡乱的擦了擦脸,转身往后走向祈言的书架,往里面摸了摸,发现没有,又往另一边摸,祈言抱着手,歪头看着,嘴角忍不住笑意,“你找什么?我回头蹙着眉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另一边找着。
      忽然祈言咳了一声,我微微噘着嘴,又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举起我要找的,据说,整个大朝,只此一本的《山河传》,里面有一整个大朝,自从听说祈言得了,我心痒难耐啊,总觉得我娘看过的是这本。
      我回身抱着手,和他一样的动作,也歪着头,微微笑着说:“你不是说我可以贪心一小点吗?”
      “我让你贪心是贪这个?”他扬扬下巴,语气微扬着说。
      “你好小气啊,就一本书而已。”
      祈言往前走了一步,到我耳边,轻声说:“你把我贪了,这个不就是你的了。”
      我抿了抿嘴,脸上迅速爬上红晕,耳朵腾的一下就红透,浑身燥热起来,祈言正儿八经说情话,好像是第一次啊。

      到繁盛楼的时候,为时尚早,还不到我和太子约定的时间,祈言让长河在楼下等着,我怕太子不认识,还把吉祥物放在了长河旁边。
      “祈少爷,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我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随意着问着。
      他倒是笑了一声,我回头看他,他含笑说:“这个称呼,你倒是头一次叫。”
      “哦,是吗,那接下来你会有很多个称呼。”
      祈言歪头看着我,带着不明深意的笑,“江晴也,你不装单纯的时候,也挺可爱。”
      我有一瞬的愣了一下,很快嘴角牵动一边,扬扬眉,看着祈言一脸了然的表情,豁然笑开,故作惊讶道:“你好聪明啊,这都能看出来。”
      “过奖。”他点点头,又摇头笑道。
      “那我能问你问题了吗?”
      “问吧。”
      “你打得过锦衣卫的头头吗?”
      祈言沉默一会,薄唇轻启,语气有些冷的说:“你爹的手伸的可真够长的。”
      “我只是想问,要是我打了他家闺女,你能让我全身而退吗?”我耸耸肩。
      空气中忽然凝重了一会,祈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得罪你了?”
      “嗯,她把我订的布料抢了。”我一脸真诚,然后一脸更真诚的说:“不过我爹的手确实伸到那了。”
      空气再一次凝重了一会,“江晴也,你背过身去,先别让我看见你。”
      我听话的回过身,正好太子从楼梯口上来,我从座子上跳起来,张开手,觉得从未如此开心过。
      “两位,我们的游戏开始了。”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坐下之后,太子对着祈言打量了半天,祈言也没落下风,我抱着脸,看着他们无形间,打了一架,慢慢开口:“太子殿下,你觉得我未婚夫婿怎么样。”
      祈言在我话音还没落地的时候,伸手拍了我脑袋一下。
      “你嘴里叫着太子殿下,可是一点尊敬也没有啊。”傅玄逸冷冷开口。
      “太子见谅,我自小惯得没人样了。”祈言语气倒是缓和。
      傅玄逸说:“我倒是好奇,你不惯她,她会是什么样子?”
      祈言说:“大概比现在还嚣张。”
      “喂。”我变色道。
      他们两个倒是相视一笑,傅玄逸先开口:“古时桃园三结义,现在到不知道该按个什么角色给江晴也。”
      “最小的那个吧。”祈言云淡风轻的说。
      我细细想了想,不对啊,我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是张飞呢,等等,更不对了,我有勇无谋?????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抱着手,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他们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还互相品着茶,说着不错。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蛇蝎美人这个词。”我阴狠狠的开口。
      傅玄逸打趣道:“她说她是美人。”
      祈言倒是有良心:“太子殿下对我未婚妻子嘴下留留情。”接着他又来了句:“我娶妻不看样貌。”
      哈!哈!哈!不得了了。
      我转身就走,结果傅玄逸悠悠的说:“别走啊,我不想娶你。”祈言不落下阵:“哎,我有婚约啊。”
      阿兄曾说,两败俱伤起码是仇报了。
      拼了!我回身先往祈言身上扑,可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他劲比较大,很快,我就被制服在他怀里,傅玄逸一副看了一场大戏一样的表情,还拍手。
      我发誓,我江晴也发誓,我一定,一定,算了……不行!我要当个蛇蝎美人,一定。
      等我平心静气,重新坐在我专属的靠窗位置上,再一次看向窗外人来人往时,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了吧,我有这个自信。
      他俩聊着,我就在一边吃着龙井茶卷,一边品着祈言的茶,没事我也插几句。
      傅玄逸:“这蔡斯轶原先抱着韩得章的大腿,表面上,他忠于我父皇,可他看着我父皇身体越来越差,到处给自己找靠山。”
      祈言:“那到底这江砚云许诺了什么呢,名?利?钱?他好像都不缺吧。”
      我咳了一声,看着窗外,戏谑着说:“命呢?”
      这话一出,他俩看向我,我也回过头,挑了下眉毛,“我刚才说了,我是蛇蝎美人。”
      祈言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扬了扬下巴,示意让我说,我也懒得搭理他,接着说:“再怎么说,我也跟他在一个家里,我说我有掌家之权,就只是管管吃啥,用啥吗,我闲的吗?管这么多琐事。后宅之人,分为三类,主人,管事,仆从,主人管管事,管事管仆从,我爹自以为拿捏住这府中管事,就能让我寸步难行了,哈,我是谁啊,江晴也哎。”祈言又敲了我脑门一下,我白了他一眼,打算等会算总账,“拿蛇拿七寸,进出洒扫的是仆从,可不是管事,我爹这个人,想要凸显自己学识多么渊博,让家里的仆妇都要认得几个字,这可就便宜我了,仆妇大多眼皮子浅,额,不是大多,我家的都眼皮子浅,花点钱,啧,花了我不少钱,进进出出记点字,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钱多活轻,那可是前仆后继啊。”
      傅玄逸看了一眼祈言,祈言看了眼我,低头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有点骄傲的说:“小丫头给自己留后手了。”
      “我外祖走的时候说,他从我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藏拙的孩子,我爹居然没看出来,你说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忽视,聪明,漂亮的蛇蝎美人啊?”
      祈言:“太子你忽视了吗?”
      傅玄逸:“祈将军倒是没忽视。”
      我懒得和他们计较,继续说:“太子找我之前,正是蔡斯轶摇摆的时候,那时候我不确定,我得到的信息对不对,就观望着,直到我发现,蔡斯轶的闺女住到了我家的隐院,过了两天,又走了,你说这代表什么?这代表蔡斯轶屈服了。”我打了个响指,一脸得意,结果又被祈言拍了一下脑袋。
      傅玄逸冷笑了一下,嘶了一声,“他真是文武都齐了。”
      祈言温润着笑着说:“武不至于,我虽无权,却有军。”
      傅玄逸说:“知道一棵树从哪死,死的最透吗?”我看向他,祈言也看向他,他轻轻笑起,带着笑意说:“是根。”
      我拍了一下手,他俩看向我,我认真的说,:“你们打得过蔡斯轶吗?他闺女真抢了我看中的布。”
      意料之中,他俩没理我。
      “太子殿下,委屈委屈,当个好儿子,听话有糖吃,假装听话,有一大把糖吃,摸清他们埋了多少根须,挖起来,才有意思些。”祈言轻描淡写的说着。
      “我先前说要与你争这个蛇蝎美人,突然觉得说的很对,储君的骄傲可以允许他的对手,和他平视,在外人看来,让你有点权,也算是我这个储君的藐视吧。”傅玄逸举起茶杯,和祈言敬了敬。
      “那我就继续当我的乖乖女,依附我爹活着吧。”我也把面前的茶一干二净,灿烂的笑起来。
      那天彩霞漫天,染红了一整片天,那天的精彩,让我一生都没有忘记。

      祈言一年到头,都不坐几次马车,今天为了对我说教,委屈自己,和我一起上了马车。
      他开始没有理我,看着我忘在车里的话本子,时而蹙眉,时而舒展,这比骂我还要恐怖,我试探的的开口:“祈言,你觉得这本怎么样啊。”
      “为什么这里面的小姐非要结局这么惨呢?”他抬头说了一句,又低下头继续看。
      我兴致这就上来了,“你不觉得这个小姐特别像蔡斯轶他闺女吗?”我一脸雀跃的看着他,他慢慢再次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我。
      “干嘛?”
      “你这么记仇啊。”
      我眨眨眼睛,诚挚的说:“我只记我想记得仇。”
      “那你一般记什么仇啊?”
      这问题问的,我眼睛咪咪笑着,语气温柔的的说:“就比如。”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祈言一脸问号,我伸手就给他来了个脑瓜崩。
      “比如你今天打了我脑袋三下。”
      不知道为什么,祈言并没有生气,而是像以往一般纵容着我,感慨似的说:“记仇挺好,不会苦了自己。”
      接着他又说:“只是阿也,不要让你的生活里都是仇。”
      我的笑容一滞,不自然的看向窗外,外面的女孩拿着风车在街上跑着,后面追着的男孩不停的说着小心,这样的画面,很熟悉,却也很遥远了。
      “我试过,我想过就当不知道,就当我阿兄就是为国捐躯,可我做不到,因为那样更加痛苦。从小到大,那个家里,我只有阿兄,你不会懂,你除了大将军,你还有夫人,还有大姐姐,还有二姐姐,你没有失去全部,而那时的我,就是失去全部了。就算我劝自己,我还有你,可没有用,心里的窟窿就是填不满,我尝试让我娘去填补,可它总是缺一块,那一块我只能用仇恨去补齐。而且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退路了,从小我就不是任人鱼肉的性格。祈言,或许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去做一做想做的人。”
      车里气氛凝重起来,过了很久,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快到我家的时候,祈言终于沉声开了口:“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我淡淡笑起来,那个笑里,带着幻想,带着对以后的希冀,“做过去十二年里,我假装做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颗泪正好落在我的手背,明明没有什么感觉,却又像深深的烙印。
      “好奇怪。”祈言也轻声笑着说。
      “奇怪什么?”
      “奇怪明明早就知道,现在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心疼。”
      落日余晖撒进窗里,灿橘的霞光笼罩着我和祈言,好像我们经常说着这样的话,明明都是痛进心里,却说得那么平常。
      我仰仰头,呼了一口气,看了祈言一眼,然后假装凶狠的说:“你必须装作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过去的十二年,我装的很好不是吗?”
      是啊,他装的很好,比我都好。

      回了家,我还没在炕上喝上一盏茶,我爹就遣人来叫我去朝晖堂,我叹了口气,品月在一旁也叹了口气,我好奇的问她:“你叹什么气啊?”
      “今晚又要晚睡了。”
      得,我多余问。
      品月在一旁也好奇的问:“小姐,叹什么气呢?”
      我撇撇嘴,“大概是觉得天要凉了,寒风要起了。”
      书里的诗人,常把困境和冬日联系起来,如今觉得,说的也没错。
      到朝晖堂的时候,里面坐的很齐,连方福生都安稳的的坐在座上,以兄长的姿态看着我,这一眼,让我非常恶心。
      “给父亲,母亲请安。”
      然后没管他们,自己去了我娘的身侧。
      我爹到是没有恼怒,虚假笑着说:“阿也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是,女儿下次一定早回来。”我懒得跟他解释。
      他笑意更深了些,当然还是虚假的,他说:“我听闻皇后娘娘甚是喜欢你,这倒是你的福气了。”
      我抿了抿唇,心里骂了句娘,而后乖巧的说:“女儿得了皇后娘娘的喜爱,说起来,也要仰仗父亲,若没有父亲,我也没有这福气。”
      “那你觉得太子如何?为父觉得比那祈家三郎要好许多。”
      这话说完,我娘,方筠雾,甚至方福生都瞪大了眼,我顺势和他们一样,也睁大了眼。
      他们的惊讶在于,我爹动了悔婚意思,而我惊讶在于,他在我面前依然毫不遮拦,把他对太子的不屑,展露无遗。
      身边之人往往给你的是最致命的一击,这是我爹教会我的道理,如今也该让他自己尝一尝这是什么滋味了。
      我娘先是反应过来,不急不慢的笑起来,语气虽是温柔,却也坚定:“阿也这门婚事,可是连我爹也觉得不错的,那孩子上进,和阿也也是自小一起长大,没道理悔婚。”
      在我爹这里,道理算什么。
      “就算上进也就是个世袭将军,能有多大出息。”
      他倒是忘了,他自己在祈言这个年岁的时候,也是靠着岳家上位的。
      “老爷这就说笑了,未来可期这四个字,可不能小看,况且,当年我爹也是因为这四个字,允了你的提亲。”我娘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
      不得不说,我娘褪去她的伪装,也当得侯门将女的名号。
      我爹侧头看了看我娘的侧脸,发出一声哼笑,“所以你忍心让阿也吃你吃过的苦吗?”我眼瞧着我娘手掌握紧,微微颤抖着,我悄悄伸手扶了一下我娘的胳膊,冲着我爹嫣然一笑:“爹向来不是最重承诺的,要不然也不能为了年少的婚约,娶了方姨娘啊。”
      方筠雾听到提起她的名字,先是一抬头,然后勉强笑了笑。
      倒是方福生,往后背一靠,大大咧咧的说:“阿也,这将军夫人和太子妃比起来,换谁都要选太子妃啊,你听兄长的,当太子妃多好。”
      我冷眼看向他,声音不大不小:“我阿兄已经死了。”
      厅内窜进几缕冷风,传进每个人的胸膛,明明只是仲秋,此刻除了我爹之外,所有人都寒得发抖。
      方筠雾连忙起身,跪在厅中间,慌忙的说:“福生这孩子就是嘴快,绝没有想替代将军的心。”
      我娘冷冷的看着跪在厅里的方筠雾,没有说话,而我爹见她并没有让方筠雾起来的意思,咳了一声,“方姨娘起来吧,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方筠雾看了一眼我娘,我娘淡漠的笑了一下,说:“起来吧。”
      “我不逼你,可你也要想清楚,你是江家的女儿,也该为了江家添光才是。”我爹也喝了口茶,眼神看向我,开口说,他语气像是平常,我却能听出里面的威胁。
      我咬咬牙,往前走到我爹面前,行了一礼,说:“女儿会好好想的。”

      那一夜,一切阴谋都不再隐在水底,而是随着冲天的水柱,摊开在每个人面前,只是有的人看得见,有的人离得远,看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竹月轻声说:“老爷是等不及了吗?”
      我弯起一边嘴角,冷冷的说:“他是觉得我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不是百姓常说,养蛇咬自己,自取其祸。
      “竹月,你觉得我和我爹有什么不同吗?七岁那年,我落水,品月昏迷不醒,我把所有当时围观没有伸手搭救的丫头,都发卖了出去;十岁的时候,有人骂阿兄莽夫,说不上亲,我也用同样的方式还了回去,如今那几个公子,也一样没娶上亲;十一岁,有小娘子觊觎祈言,我本不该对她怎样,可我还是处处和她作对,让她如今嫁了人,还是背着骂名,可不能怪我对不对,她当时已有婚约,书上说,这叫朝秦暮楚。但那些人如今的不幸,全都是因为我,我和我爹有什么不同吗?”
      静谧的夜里,吹来凉风,桂花也到了最后的时节,朦胧的月色晦暗不明,仿佛我的前路,又仿佛我的过去,仔细想来,我的人生里,竟少得窥见天光。
      竹月的声音很轻,却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说:“小姐,我小时候也害怕过您,也亲耳听到过那些发卖出去的丫头的哭声,可后来我想了想,哪怕她们当时有一个伸出手,品月就不会差点没命,您只是让她们去另寻了人家,她们也算咎由自取。您说的另两件事,说起来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家人,那个小娘子,当初要不是您处处和她作对,她做出的事可能更过分,您也只是用您恶毒的外表,来完成您要做的事。还有,您从没有害过人命。您生日那天,和大少爷说您自私,冷漠,阴暗,可这些和您的心也隔着一层,您只有觉得自己不堪,才不会让自己太伤心,小姐,您和老爷不是不同,是从来都未在一道过。”
      我嗯了一声,走到了门口的鱼池,灼灼的红色锦鲤辉映在枯败的荷塘里,好不凄凉,像是一场盛大的夜宴,终于来到了尽头,酒肉池林殆尽,剩下的便是叹息,便是荒唐的一场大梦,谁也不会改变结束的到来,就像谁也不会改变,我踏入这场荒凉的盛景一样,不是我愿的开始,那我便如我愿的结束。
      “你知道恶人要怎样的人才能打败他吗?是更恶的人。好人总是慈悲,总是觉得他们会悔过,他们以他们的善心揣度恶人的善心,可找了一整场恶斗,都看不到一点,于是恶人便会在他们思考的时候,给好人致命的一击。而更恶的人,从来不会想恶人除了死之外的任何结局,以恶制恶听起来残忍,可也是一种慈悲。”我波澜不惊的说着,手里往鱼池里撒着鱼食,看着一条条大胖鱼活泼的翻涌,就像看着来日我的我爹,你有的,只是我给你的。
      我抬起头,看向竹月,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缓缓道:“府里管前院的管事换完了吗?”
      “按小姐的的吩咐,都是寻了罪过,合情合理赶出府的,就算老爷,也不会说什么,内院的管事有些是忠仆,还在老爷面前得脸,没有动,其他的也换上了咱们的人,老爷到现在也没有发现。”
      “那我们送他个礼物吧。”我轻笑着说。
      竹月不解,我看了看她,转而微笑着望着月亮,说:“比如也让他尝尝身边之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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