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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月初 ...

  •   二月出头的时候,我随着舅母和阿韫表姐去了青云寺,我娘这几天病了,不严重,但我也没让她出门。
      舅母说,要去青云寺给阿兄请一个长明灯,也请法师为阿兄诵经。
      到了之后,我跟舅母说了几句,便带着竹月和品月去了青云寺的禅房等她们。
      从前,我相信佛祖慈悲,能让人逢凶化吉,可我那么诚恳的渴求佛祖保佑我阿兄平安,最终,我阿兄马革裹尸,死在了离家千里的边关。
      在后院待着无趣,品月上前来,弯下身,凑到我耳边,对我说:“小姐,听说后山的迎春都开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眼看了看她,含笑说:“你想看就直说好了。”
      品月嘿嘿了几下。
      我叹了口气,起身说:“走吧。”
      青云寺的花,占满四季。春日最早是迎春,然后便开桃花,桃花落尽,又盛开了一树一树的海棠,到了六月,花园里的月季又一丛丛的接着开。入了秋,青云寺的菊花便摆满整个寺庙,飘雪之后,梅花如约绽放。
      这也是上京夫人小姐常来这里的原因。
      走到迎春开的最盛的地方,忽然起了一阵风,品月说要给我拿件披风,我点点头,然后坐在一处院子的亭子里,等着她。
      只是还没看到品月回来,我便让人打晕,被带到一个些许荒凉的院落。
      醒来之时,我面前坐着一行三人,穿着僧侣的衣服,却未曾剃度,其中两人脸上还有或大或小的伤巴。
      我坐起来,蹙着眉看着他们,头还有点晕,就用撑着床,警戒着他们的动作。
      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先开了口:“你是谁?来此处为何?。”
      “你又是谁?”我防备的问。
      男子沉吟半刻,沉声开口道:“小姐,只怪你来错了地方。”
      说着便要上前,我往后退,边退,边用颤抖的声音,装作镇静的说:“我乃当朝阁老江砚云之女,故去的镖旗大将军之妹,你们岂敢动我。”
      他们三个停下来动作,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其中一人说:“你是江延青的妹妹?”
      “正是。”
      我说完后,三个人纷纷站起来,走到门外,过了一会,又进来,进来就跪在了我面前。
      声音低沉的说:“我们乃左将军部下。”
      我愣愣的说:“我阿兄,江延青?”
      “正是。”
      “大军已经凯旋,你们为何不随大军归来,反而在青云寺落脚?”
      那三个人微微抬起头,看向我,我竟从他们眼里看到了仇恨。
      右边那个脸上没有疤的,声音嘶哑着开口:“我们不是逃兵,是奉大将军之命,秘密回京,向圣上禀明左将军到底为何而死。”
      我睁着眼睛,大口呼吸,声音颤抖的说:“我阿兄不是为大将军而死吗?”
      “是,也不是。”
      我握紧双拳,精心修剪的指甲扣入掌心,可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余下浑身发冷,比看着我爹那种眼神时,还要冷。
      “你们知道大将军已经去世了吗?”
      三个男人互相看了看,依然是右边的人说:“知道。”
      “所以你们在等我?”
      “不,我们在等机会面圣。”
      我蹙起眉头,试探的开口:“到底是什么真相,让你们只能藏身在青云寺里。”
      中间的男人,深深的磕了个头,旁边两个跟着,我连忙扶起他们,让他们坐在我面前,听着他们说起,战场上的人心险恶。
      “那日的战役,本该是最轻松的一战,只余南蛮残余势力在负隅顽抗,但这队人马却不避斧钺,向死而战,大将军说,这样的敌人值得我们尊敬,而全力以赴也是对他们的尊敬,所以大将军也上了战场。
      “就在大战即将结束的时候,大将军和左将军上前受降,却遭到他们埋伏的数十人攻击,一切发生的太快,最后左将军把大将军护在身下,自己尽节死敌,可我看得清楚,左将军受的第一箭,是大将军身边的军师射出的,而这一箭最开始要射的,是大将军。
      “我们把敌人赶尽杀绝后,赶到左将军和大将军身侧时,左将军只余下一口气,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妹妹,随后死不瞑目,我们把大将军救出来的时候,大将军的腹部也受了箭,却没有当即去世,而是回京途中,我们正巧去给大将军送饭,在窗边听到了足以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军师未叛国,却背叛了大将军,当朝江阁老命他让大将军死于意外,然后许他高官厚禄,而军师那偷偷的一箭,真正要的是大将军的命,那只箭上淬了毒,所以就算没有射中要害,也会要了人命,而大将军当时也被那只箭擦伤,所以撑了几日,也没撑过去。
      “军师出营帐之后,大将军从窗口处看见了我们,就把我们叫了进去,断断续续的语气对我们说,让我们秘密回京,找个隐秘的地方安顿下来,找时间,禀明圣上,他说,‘吾之死,非终矣。’是他挡住了别人的路,才会有如此结局。”
      我默了半刻,缓缓开口:“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几日,青云寺常有刺客,我们知道,这是有人要将我们灭口,既然机缘巧合你来了,也许就是天意。将军在军中最常提及的,便是他的妹妹,我想你们兄妹情深,你总不会无动于衷。”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从袖中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满是血迹,最干净的那块地方上,写着一个“父”字。
      阿兄从小写捺有个习惯,是最后往上一扬,那个“父”字上的捺,便和阿兄的字一模一样,我脑袋瞬间发懵,原来阿兄比我还要更早的知道,我们的父亲是杀了他的人。
      我舌头抵住上膛,握着拳,想让自己镇静,可我无法做到,于是慌忙的跑出屋子,停在树边,一手撑着树,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不相信,我也不能承受。我原本以为我爹的不堪只在于,他对我们的无情无义,在官场上的不择手段,对外人的假仁假义,可我总觉得他是有底线的,总觉得他不会害人性命。
      可一切都摆在我面前,我想不信都难。
      我不敢想象,阿兄抱着什么心情去赴死,我更不敢想象,我的父亲知道最后死的是他儿子后,用什么心情来装作若无其事。
      同时,好多疑问凝聚在我心里,我爹一介文官,甚至已经入内阁,虽不是首辅,可到底大将军怎么动了他的利益,才让他痛下杀手,我不懂,我也害怕懂,我知道那里面的肮脏我无法承受。
      可我也不甘,我不甘我的阿兄死于我父亲的阴谋,不甘我父亲蛰伏多年,一击便让我原本美满的人生支离破碎。
      原本我求的,便是余生保住我娘的安稳人生,可如今,这一切都像个笑话一般,我居然和一个披着羊皮的狼谈交易,求得只是安稳余生。
      我爹该多么嘲笑我啊,他根本不在乎我阿兄的死,我却以为他或许会伤心,哪怕一点点。如今我明白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了——父子缘薄,不是做父子的时间短,而是我错杀了你。
      我抬头望向天,看着云彩慢慢遮起太阳,终于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我哭阿兄,哭我娘,哭自己,哭我过往的人生,哭我竟是这般小人的女儿,从今天开始,注定我往后的一生都不会平坦安逸。
      过了很久,我渐渐安静下来,那三个人上前,跪在我面前,把阿兄的那个碎布举在我面前,我拿过来,仔细端详,只听他们对着我磕了头,我连忙想去扶起他们,他们却说:“我们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倘若我们死了,还望有朝一日,江姑娘能给大将军和左将军报仇,揭开小人的阴谋,我知道把这种事托付到您一个姑娘身上很残忍,可我们没有法子了,还望姑娘见谅。”
      我站直身子,俯视着他们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出了那个院子,迎面的是一簇一簇的迎春花,嫩黄娇艳,星星点点,汇成整个初春最开始的颜色。
      我边走边想着我阿兄的样子,想他的笑,可我想了好久,我的记忆里,阿兄在我面前竟全是笑的。
      没走一会,远远的就看见品月焦急的身影,我整理好自己,朝着她挥了挥手,品月急忙跑过来,抱着我的胳膊,问我去哪了,我含糊的说,前面的花开的花,一时看花忘了。
      这话若是竹月在的话,定是不信的,还好找到我的是品月。
      回去的路上,舅母和表姐看我神情恹恹的,以为我想起了阿兄,在伤心,于是便说起开春的春狝,阿韫表姐说道兴头上,便无意提起了阿兄去年猎的白狐。
      舅母拉了拉表姐的胳膊,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表示没事,车里忽而变得安静,我也不似从前那样,总觉得面对面不说话会不自在,而是自己转头看向窗外。
      表姐说起春狝,到让我想到了阿兄曾跟我说起如何打猎,他说:“先静悄悄的,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然后一击即中最好。”
      我嘴角勾起,回头看向走过的路,和过去的自己,做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告别。

      回到家之时,已是黄昏后了,我疲惫的走回我的院子,却瞧见方筠雾站在院子口等着我,她今天穿着一袭艾绿色的飘柳百水裙,外面罩着的,是荼白色的苏绣玉兰外衫,袖口处,还绣着几只彩蝶,和初入府中时,一点也不一样,此刻的她带着底气,所以即使衣服是淡雅的,可却衬托出别样的贵气。
      “表姑在等我吗?”我带着微笑,装作亲切的开口。
      方筠雾连忙迎上来,握住我的手,不再是从前讨好的语气,而变得像我的长辈一般。“阿也这么晚回来,怎么说也不安全,下次记得早回来些。”
      我不动声色的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引着她进了院。
      “哪里还能比上京城安全啊,况且,我是镖旗大将军的妹妹,谁敢动我?你说是吧,表姑。”我淡淡的笑着说道。
      最后一句,我确实是在提醒她,如今她还没资格做我的长辈。
      方筠雾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平常,很自觉地坐在了下首。
      “表姑来我这有什么事吗?”
      方筠雾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见我不想与她多言,便开门见山:“我见夫人今日一直郁郁寡欢,甚是担忧,想着请戏班来,热闹热闹,也让夫人能再展笑颜。”
      我端起竹月刚上的茶,抬眼打量了她一下,我竟不知,一个月还未过,她居然已经开始拿自己当主人了。
      “我娘也许没有表姑那般豁达,儿子还未去世一月,便能喜笑颜开,而且,表姑一个客人,也无需为我家操劳的。”我声音清冷,带着疏离。
      她的笑容猛地凝固在脸上,扶在椅子上的手微微收紧,干笑了几声,点点头然后说:“是,阿也说的是,是我僭越了。”
      我目光淡淡的瞧着她有些发红的耳朵,还有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我便想起了我爹,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柔弱的小家碧玉啊,我娘就算性子温柔,却也从小长在豪气英勇的靖安侯府,她是那种明艳大气的气度与样子,和方筠雾一点也不同。怪不得相敬如宾二十余年,也是,他们除了相敬如宾,也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了。
      既然和父亲已经摊牌,那方筠雾入我家也是迟早的事,往后的日子那么多,我没必要在现在就与她针锋相对。
      况且,掌家之权在我手里。
      “表姑也是一片好心,既然是为了我娘好,那表姑便张罗起来吧,只是不要张罗的太大,我娘素来与大将军夫人交好,你便请她来好了。”
      说了两三句,我便说累了,方筠雾识趣,便也走了。
      吃完饭,我靠在廊旁,细细想着我这一天。
      直到看到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四周安静的只剩风声,拿出那块碎布,仔细看了很久,我才真的意识到,这一天是真的。
      去青云寺是真的,遇见那三个人是真的,我爹害命是真的,阿兄死不瞑目是真的,我现在的仇恨也是真的。
      这份真相太过深重,背负着它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运气,那么在知道我爹的目的之前,我便装作毫不知情,待到时机成熟,我羽翼丰满之时,便百发百中的反击。
      我手中,有他在外养外室的把柄,可若方筠雾入了门,这便没什么用处了,他有一百种说法,来自圆其说。
      那我就要在这个把柄最有用的时候,物尽其用了。

      三日后,方筠雾张罗了个戏班,在我家后院的假山边的戏台上开唱了。
      我娘今天看到我就把我拉在身边,我也随着她,没过一会,将军夫人来了,还带着已经出嫁二姐姐。
      几个人寒暄几句后,落座看戏,方筠雾拿着戏本子让夫人挑戏,将军夫人瞥了她一眼,然后神色里带着微不可见的不屑,对着一侧身后的我说:“阿也喜欢《紫钗记》,那便先唱这个吧。”
      二姐姐笑着打趣道:“阿也还未嫁进来,娘就这么宠她,若是来日进了门,我和大姐姐这做女儿的,怕也要吃醋了。”
      我被说的脸泛起红晕,大家看我的样子,说笑了半天。
      听完《紫钗记》,又开始唱《游园惊梦》,那是我娘喜欢听的,我并不喜欢,便和二姐姐闲聊。
      二姐姐说起大将军走后家里发生的琐事,说起她家孩子的趣事,又说起夫人多么不易,多么坚强,总之,没有说起祈言。
      可从前,二姐姐最喜欢与我说的便是祈言。
      我带着笑静静的听着,也回答几句,一阵话过后,我轻声说:“言哥哥是不是很不好啊?”
      二姐姐笑容僵在脸上,慢慢不再是笑颜,先是叹了口气,看了看夫人坐的位置,同样轻声的说:“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变化,一样的读书,一样的练武,一样的吃饭,可整个人恹恹的,经常看着一页书出神,射箭的时候,练武的时候,都玩命的练,谁也劝不住,吃饭呢,也就那么点,别人给他夹菜,他便吃,不给他夹,他就动一动面前的菜。”
      我点点头,轻轻咬着下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戏台,伶人唱的婉转清扬,可入我耳里,却变得有些聒噪。
      二姐姐说的祈言,是我见都没见过的样子,可我却能想象出,他落寞的背影。
      也许,我失去阿兄与他失去父亲的意义是不同的,我依然可以做我的大小姐,在外人看来,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对祈言来说,他要支应起门庭,他要背负起祈家的未来,他要做他的姐姐们的后盾,总之,最后要做的,才是他自己。
      二月的天,还是冷的,可柳树却沾了绿色,枝丫上的嫩芽也挂在那,一切都是重新开始的样子。二姐姐把手扶在我的胳膊上,叹了口气,“阿也你说,昭行这个坎到底多久能跨过去啊。”
      我看向二姐姐的侧脸,二姐姐长得和祈言很像,尤其的鼻子,两个人有一样的弧度,这让我脑海里不断翻腾起祈言过往的样子。
      突然记起某个四月天里,祈言背对着朝阳,迎着晨风而立,回头看我一眼,那份笑容如天边的云霞,每当回忆起,都会记得他当时说的那句话,他说,四月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言哥哥喜欢四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二姐姐听懂了
      他的生辰在四月。
      从小到大我都特别相信祈言,因为他从没骗过我,阿兄每次告诉我他那天从军营回家。可总是食言,而祈言每次答应我的,从没有忘记。
      在我眼里,祈言总是能最快爬起来的那个,十二岁在军营里射箭不好,被人笑话说大将军的儿子多么平庸,从那之后,他吃完饭便守在靶场,直到他十六岁,满上京再也找不出比他还厉害的人了。
      后来将军说他们家不能只有莽夫,祈言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从此书房里烛火不断,没过两年,他在一次诗会上做了一首至今流传的五言绝句,之后上京祈昭行的名号响彻整个大朝,以至于有些小姐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羡滟。
      二姐姐微微侧身,凑到我的耳边,说着悄悄话:“你去看看他吧。”
      我微怔,思虑片刻便也点了点头。

      过了两日,将军府向我和我娘下了帖子,我娘疑惑着看着我,问:“前日才见了韶慈,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往我娘身边凑了凑,语气像过去一般娇憨,“也许是夫人又想我了呢。”
      我娘缓了几秒,才露出点点笑意,拍拍我挽住她胳膊的手,“韶慈喜欢你,我是跟着沾福的那个。”
      “娘可莫要吃醋。”我扬起笑脸,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样和我娘说话很累,我总要装着乖巧,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排解,要说我在谁面前最自在,也许是逝去的阿兄,也许是祈言,甚至在章嬷嬷面前,在竹月品月面前,我都要舒服些。
      在他们面前,我想说什么都不用思考,想说便说了,可在我爹娘面前,我总要先想好怎么说,才回答他们,难道所有女儿和自己父母都是这样的吗?可我看表姐不是,将军府的大姐姐和二姐姐也不是。
      他们之间,没有那层看不见的网,把他们隔开,而我与我爹娘却有。
      原来,我与我的爹娘,隔了这么远。
      我娘难得露出稍微轻松点的表情,上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语气是我从没有听过的,温柔中带着慈爱,和以前那种只带着温柔的语气不同,就像我娘终于会做母亲的感觉。她说:“娘才没有。”
      围着我们的人都笑了,在这个初春的日子里,竟让寒风温和了几许。
      后来我娘说,今日天不好,怕回来的时候下雨,所以打算明天去,让人传了话之后,我便沿着回我院子的路走去,只是我没想到我娘在后面跟着我,竹月说的时候,我还有点讶异。
      我停下回头看,我娘却温柔的笑着说:“你走你的,我在后面看看你,总觉得你又长高了。”
      花嬷嬷笑着对我娘说:“咱们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天不见就会比原来高一块。”
      “娘,你以后多看看我吧。”明明不想说,却鬼使神差的说出来了,我还是期望被爹娘爱着的。
      我娘微微愣住,而后连忙点头,快步上前,想要抱抱我,可不知该怎么抱,我缓慢的抬起手,抱住我娘的腰身,我娘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原来被娘亲抱着是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迷途的燕子,回首便找到了屋檐上的窝,像绽放在山崖上的野百合终于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株百合,像春日的禾苗,重新复青。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不似阿兄的宠溺,也不似祈言带给我的悸动,只是能单纯的感受到,我娘心里终于把我排到了前面,换句话说,我娘终于爱我了。
      “阿也啊,以前的过往,我们都忘了吧,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可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自己,有些东西可以重新开始,而有些东西,永远沉重的安放在那里,挡住了重新开始的路。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我带着我娘还未走到我的院子,雨忽而转大,我看着我娘用笨拙的动作,挡在我的头顶上,不顾自己的狼狈。
      突然感觉心里有些不甘消散了很多,也许我娘她醒悟的晚了一点,可总归她没有选择做阁老夫人,也没有选择做靖安侯府的大小姐,而是坚定的选择做我的母亲。
      也许过去,她心里最多的是她自己,但此刻,我愿意相信,她心里有了我。
      进了院子,章嬷嬷赶紧备了热水,对于我娘的到来,章嬷嬷先是一愣,行了礼后,继续吩咐着丫鬟们。
      待安排好了,我让我娘先进了净房,让章嬷嬷给我先用帕子擦着头发,没想到,我娘倒是很快,甚至提出说要给我沐浴。我连忙拒绝,倒不是不想让我娘洗,只是觉得怪不好意思,又怕我娘会多想,便说:“娘,你看看明日去夫人那我要穿什么,还是该带什么钗。”
      我娘连忙说好,我进了净房后,章嬷嬷也跟过来。
      章嬷嬷是从小到大跟着我最久的,她开始只是我屋里粗使婆子,五岁的时候,我爹说我不需要乳母了,便都撤了我的乳母,只留下两个嬷嬷看着我,那两个嬷嬷对我说不上好,只是尽本分,六岁那年,我发烧了一天两个嬷嬷也未发觉,正巧那时舅母来看我,发现了我发着烧,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让两个嬷嬷告老还乡了。
      那几个晚上,都是章嬷嬷守着我,寸步不离,甚至眼睛都不敢多眨,舅母看章嬷嬷是个靠得住的,便跟我娘提了,从那之后,章嬷嬷就一直跟着我。
      其实说起来,从小到大,与我呆的最久的,也是章嬷嬷了。
      “夫人很久没来咱们院子了,今日怎么冒着雨来了?”
      我晓得章嬷嬷的警惕,毕竟我娘这几年,也没来几次。
      “嬷嬷,以后我会有母亲庇护了。”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我还是袒露了我的开心。
      在我心里,就算我娘能够给我的庇护只有一点点,那我也是很满足的。
      章嬷嬷会心一笑,用她最温柔的语气说:“这是我们小姐今年最开心的一天吧。”
      我不觉扬起嘴角,止也止不住,然后嗯了一声,却是用飞扬的神情。
      我娘在我这用完了晚饭,见雨停,才回去的,她五步一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我。
      竹月站在我身边,轻声说:“夫人承诺小姐的,这次终于做到了。”
      我侧头看着她,努力回想我娘还承诺过我什么,“我娘之前承诺过什么?”
      “您七岁的时候,想要去看花灯节,夫人答应了,可到了那天,夫人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那时候您小小的,坐在门槛上,等着夫人,可夫人带着她表妹在院子里吃茶,看见您还说让您快进屋。”
      我噗嗤笑出来,摸着竹月的发髻,说:“你的小脑袋瓜里记这么多干嘛?我既然都忘了,你也不必记得了。”
      竹月叹了口气,用心疼的眼神看着我:“这上京人人都说小姐命好,可夫人只管自己,老爷呢,也很少过问您,哪家孩子出生,不是爹娘疼爱的,就算是我们这些婢子,也是受过疼爱的,可您在这个家里,好像只有少爷是真的在乎您,如今少爷去了,您不仅连疼爱您的人没了,还要努力去保护夫人,身上背负着的,还是那么沉重的仇恨,您走的每一步,都是拖着大石头往前的,谁心疼过您啊?如今夫人只是对您好了一点,您就这么高兴,我看了都心疼。”
      我淡淡笑着,看向天边的彩霞,红的似榴花,粉的像粉黛草,夹杂着的蓝色和紫色,犹如一整架的紫藤花,梦幻美好的让人驻足观看。
      “竹月,你觉得这晚霞好看吗?”竹月看向我看的方向,然后点点头。“小时候,希望做个如朝霞一样的人,让看过我的人都记得我的好风景,后来发现,我大概没有那个资格,做个朝霞的前提是,有很多人像期待白日一样期待你,有很多人像爱她的绚烂般爱你,可我没有,阿兄爱我,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常在家,祈言呢,见到的更少了,舅母阿舅就只是心疼我,他们也有自己的儿女,你看这样说下来,爱我的人好少啊。而且,章嬷嬷说,朝霞出现的时候,总是要下雨的,我就想,原本我的人生已经满是风雨了,便不这么想了。后来大一些,我希望做晚霞,章嬷嬷说,晚霞出现之后,第二天便是艳阳天,与朝霞一样的绚烂。可做晚霞也是有条件的,便是不要畏惧黑夜,学会和黑夜共舞。竹月,我能选择的只有做晚霞,因为我迎接的是黑暗。
      “可你知道吗?黑暗里可以点起烛火,我娘愿意给我一点光,我为什么不要呢。”
      许久没有听到竹月的回答,便转头看向她,才发现,她在抹眼泪,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语气轻松的说:“怎么,我的话有这么让人感动吗?”
      捏着她脸的手,没有撒开,以前阿兄喜欢捏我脸蛋,我当时还很气愤,现下忽然觉得甚是有趣。
      “小姐,您才十三岁。”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再过两年便要嫁人了,别听章嬷嬷的念叨,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
      “小姐,您就算是在黑夜里,也是天上的月亮,我和品月就当围绕着您的星星。”
      我一挑眉,故作思考之后,笑着说:“你们不嫁人啊?”
      竹月羞的转过身,连忙说:“小姐。”
      我笑出声,揽了揽她的肩膀,正巧品月端着碟点心,往院里走着,看见我揽着竹月,还快走了几步,献宝似的举在我面前。
      “小姐,这是厨房新做的玫瑰酥,说是云南那边进贡的玫瑰花做的,刘嬷嬷特意给我留的。”
      我和竹月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来。
      品月这么单纯,在这家里都是难得。

      第二日去大将军府的时候,我穿着我娘给我找的衣裳,夫人在门前迎上来,还夸了我,说我与往日不同。
      确实,我娘喜欢艳丽的颜色,我却偏爱素雅,祈言有时都说,我穿的和我的性子一点也不像。
      这一次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回来了,拥着我娘进了垂花门,二姐姐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这个时辰应该在靶场呢。”
      我点点头,看着我娘越走越远的身影,转身去了靶场。
      靶场没有几个人,只有些许小厮和长河陪着他,而祈言总是皱着眉头,每一箭却都正中靶心。
      我就着阳光看着他,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不知为何,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疲惫,是那种从心底的疲惫。
      光晕里的他,依然是那么光而不耀,他有一腔热血的冲动,也有满怀冰雪的通透,他的赤诚与澄明从不矛盾,走的路是坦坦荡荡,说的话是不卑不亢,他愿成为星,便会成为那颗最亮的北极星,他愿成为风,便是春日里最和煦的风,他愿成为雨,便是大旱望云的及时雨,他若是愿意成为骄阳,也会是冬日里给人温暖的希望,而非夏日里灼灼的光芒。
      不知是不是有人告诉他,还是他感受到了有人在看他,他忘我的方向看来,眼神从开始的不耐烦,到看到是我之后的柔软,可是我觉得他眼里没有了光。
      “阿也来了。”往常的语气,却没有往常的意气风发。
      我露出笑容,步调轻松的走向他,跳了一步到他面前,语气微扬,带着娇俏说“听说你最近很努力啊。”
      祈言切了一声,“和你这个懒虫比,谁都是努力的。”
      “谁要跟你比了。”
      他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而是转而问我:“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努努嘴,仰一仰头,对他道:“想来便来了。”
      祈言沉默了一会,就看着我,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说:“二姐姐把你叫来的?”
      “……她们也是担心你的。”
      “你最近好吗?有没有乖乖吃饭。”
      我笑容淡了淡,想起我的最近,应该算不好吧,但祈言好像更不好。
      “除了会想阿兄,一切都很好。”我又扬起笑容,比刚才还要灿烂几许。
      祈言也随着笑了笑,“走吧。”
      “去哪?我还没射过箭呢,以前阿兄说要教我,也没教成,你教我吧。”我拉住他的胳膊,轻微的摇了摇。
      他的耳朵突然染红,咳了一声,转过身,看着我,眼角泛着红,嘶哑着嗓音叫着我:“阿也。”
      我嗯了一声,他又叫了一声,我回道:“那你到底教不教啊?”
      “原来你比我要坚强。”
      是吗?也许是因为祈言有很多人爱,而我没有罢了。
      “祈言,你知道小鹰怎么成为雄鹰的吗?雄鹰一开始也是不会飞的,是母鹰把它扔下悬崖,让小鹰自己学会飞,学会飞之后,母鹰便折断小鹰的翅膀,然后再次从悬崖上扔下去,小鹰要忍着疼痛再飞起来,那时候,小鹰才会变成雄鹰,才会飞的又高又远。你就当这一次是你折断翅膀的那一次吧,忍着疼,再次飞起来的时候,我相信,你会是一只翱翔的海东青,而非一只普通的猎鹰。”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静静的看着我,许久,久到起了一阵风,扬起一把沙,我怕吹到他眼睛里,忙上前替他遮住,可他却抓住我的胳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也不轻柔,眼神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样。
      他说:“你相信我?”
      我说:“我相信你,从小到大,都相信你。”
      从那一刻起,我觉得这阵风不是春寒料峭,而是春暖花开。
      我微笑着说:“今日是二月二十三,还有两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从那一刻起,重新开始吧”
      祈言点点头,眼睛弯起,摸了摸我的头,像以前一样用宠溺的语气说道:“小丫头长大了呀。”
      我立马黑起脸,可祈言先一步往前跑着,我追着他,喊道:“不许叫我小丫头。”
      身边的人看着此时的我们,都由衷的笑出来,长河不再是愁容满面,而是换上笑颜,小厮们也憨厚的笑着,站在远处的竹月嘴角噙着笑,眼里却闪着氤氲的水汽,我知道,她又在心疼我。
      可是如今我能拥有的已经不多了,所以能抓住的,我要用力抓住。
      到了吃饭的时候,祈言的神色比我刚见到他时,轻松了许多,还能和我斗嘴。
      下午的时候,我陪着我娘和夫人一起赏花,有花房里的,也有顺应天气生长的,大姐姐挽着我的胳膊,二姐姐挽住另一个,架势跟要挟持我一般,左右问我:“我看昭行比之前好了很多,我们阿也果然就是良药。”
      我被说的脸红,连忙回道:“我没说什么的,他自己想明白就好了。”
      她们两个哦了一声,然后身后祈言的声音响起。
      “大姐姐和二姐姐是怕小丫头跑了吗?”鲜活的语气,不再阴沉沉。
      两个姐姐掩着嘴偷笑,我只能小声的抱怨:“说了不许你叫我小丫头。”
      祈言扬扬头,那样子就像是说,我叫你小丫头又怎样。
      我被他这动作激起胜负欲,挣脱开姐姐们,同样仰着头看着他:“祈言,略略略。”
      前面的我娘和夫人也回头看,我娘连忙叫我:“阿也,姑娘家家的,稳重些。”
      我还未说什么,祈言到先开了口:“没关系的,伯母。”夫人也在一旁替我说情,最后竟变成了对我和祈言三年守制过后的婚事,说的我和祈言纷纷红脸,祈言才说:“阿也要不要去看看我新寻来的书,我觉得你会喜欢。”
      “哦哦哦,当然要了。”然后跟在祈言身后,我俩越走越快,没一会就消失在花园里。
      回头看,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重重的吐了口气。
      祈言抱着手,看着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哼了一声,说:“你看我笑话啊?”祈言笑出声,我咬着下唇,向他抛了好几个白眼。
      “竹月,我们走。”
      竹月有些摸不到头脑,一头雾水的问我:“小姐我们去哪啊?”
      我还未想出去哪,祈言就上手抓住我的手腕,边走边说:“当然是去看书啊。”
      “你还真有书啊?”
      祈言挑挑眉,笑着说:“我从不说谎的。”
      我心里咂舌,君子对自己的要求真严格,忽然想起之前我问我阿兄的事,但我也知道,他不告诉我是因为圣旨难违,况且,阿兄给我写信的时候,不就是正平安的时候吗,他也不算说谎。
      跟在祈言身后,我看着他的肩膀比十几岁的时候,宽阔的很多,小时候,只是崇拜这样一个大哥哥,想要一直跟着他,就屁颠屁颠的在后面喊着,祈言祈言,陪我玩,好像每次他都特别有耐心。到了如今,我好像不再只是崇拜,里面多了份思慕,睡不着的时候,还会想象我们以后是什么样子。
      也许这叫喜欢吧。
      祈言见我没有跟上来,就回头找我,“阿也,你墨迹什么呢?”
      “哦,我看看别人说你玉树临风属不属实。”
      他笑开,带着独有的少年气,说:“你觉得呢?”
      也许是被他的笑蛊惑到,我鬼使神差的没有和他唱反调,而是顺着本心点了点头。
      祈言摇摇头,走到我面前,轻声说:“你觉得好就够了。”
      我睁大了眼睛,却被他的手挡住,然后被他拉着往他的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那里说实话,挺乱的,祈言也有一瞬尴尬,连忙收拾起来,我轻笑出声,“我已经看到了。”
      边说着,边走向案边,有诗句,有练的字,还有散落着的诗集,有本《史记》也摊在案上,像是才刚刚读。我随手拿起一张,上面写着苏轼的《定风波》,全篇洋洋洒洒,只是最后一句,写的很工整—「也无风雨也无晴」。
      其实我爹从未说过我的名字出自哪里,小时阿兄说,他叫江延青,那我的晴也,便是他的延续,后来读了书,看到这句也以为是出自这一句,可阿兄说,这句不好,他希望我的人生全是晴天,之后祈言说,这一句是说要我无畏人生的坎坷,不管风雨还是晴天也要大步走下去。
      现在想想,也许这一句正是我的名字出处。
      希望我回首一生时,能有勇气去面对,我来时的一身风雨。
      祈言瞥见我在看这个,匆忙从我手里抢过来,我趴在桌子上,两只手撑着下巴,乐得不行,调戏他:“你写都写了,还害羞啊。”
      祈言被我看着从开始的拘谨到后面的坦然,甚至还还了回来:“写的好吗?”
      我扬扬眉,点头说:“还不错吧。”
      然后他歪嘴一笑,用手里的纸打了我头顶一下,很平常的语气说:“以后给你写的更好。”我脸庞微微发烫,故作镇静的说:“知道了。”
      那一个下午,我看书都看不进去,祈言倒是很认真,我有时出神看着他,他会咳一声,然后我就把眼睛放在书上,没一会,又看向他,竹月发现后,轻笑起来,我又赶紧再看向书,一个下午,我也就只看了两页书。
      后来竹月说,每次我看向书的时候,祈言都会偷笑。
      很久之后,有个姑娘告诉我,她说如果你愿意把你看到的光分享给他,那你就是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他了,因为你已经做好准备,把最好的东西给他了。
      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很愿意把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亮,统统送给祈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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