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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三余 ...

  •   大年初三,我娘带着我准备去给将军夫人拜年,只是还没出府,远远看着一架马车往我家门口来。
      我娘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只看方筠雾一脸灿烂的笑着,往外面走来。
      “还没告诉表嫂,福生回来了,你看这孩子,还提前了一日。”
      我一脸问号?拜托,你一个客居的表妹,儿子来了难道不应该问过主人家吗?
      “我爹昨日跟我说了,没想到表兄这就回来了。”我爹才没跟我说呢。
      只见那方筠雾,笑的更开心了,“是啊,前几日福生来信的时候就跟表哥说了,表哥还说要给福生在外面请个先生,在家里上学呢。”
      谁他妈是你家里啊。
      “也是,在家挺好的,表哥那爽朗的性子,万一在外和别人又生了口角,可又要跟表姑分离了。”
      “是啊,在家挺好。”我娘也搭腔道。
      方筠雾的笑淡了几分,说着:“是啊,是啊。”
      我可不想给那个方福生什么面子,对着我娘说:“娘,咱们还要去给将军夫人拜年呢,这要是去晚了,将军夫人又要说了。”
      我向方筠雾行了礼,便先一步走了出去,我娘在后面笑着回她:“那我们就先去了。”
      方筠雾的脸色没变。
      不过,她自然是想她儿子回来,我们整府人都接着他,那他多有面子啊。
      我才不要呢。
      到了将军府,在花厅和夫人吃了饭,可我总惦记着一些事,我最近那么盯着方筠雾,我爹是怎么和她见面,还让她儿子回来,给她儿子找先生的。
      吃完饭,将军夫人说:“想着今日阿也要来,我没让唱戏的班子走,阿也喜欢的戏不多,这个新来的班子就《紫钗记》唱的好,你可要好好听听。”
      我忙起身,向夫人福了福,“我爹不喜欢听戏,也就来您这我能饱饱耳福。”
      夫人笑着招手,把我叫过去,拉着说:“我们阿也会说话,我听着就欢喜。”
      听完《紫钗记》,我便有些无趣,便四处张望,将军夫人见我这样,便让丫鬟给我来传话:“江小姐,夫人说花园东边的红梅开了。”
      我一听就知道是夫人看我待不下去了,有时候,将军夫人比我娘要贴心很多。
      “夫人,娘,听说花园的红梅开了,我想去看看。”
      两个人都和蔼的笑着说去吧去吧。
      一边走着,我一边问着品月。
      “我让你看着方筠雾,怎么她儿子都回来了,我才知道。”
      品月委屈巴巴的说:“您只让我去看着前院啊。”
      ……我。
      “那现在你就看着她这个人,和我爹怎么见面的。”
      品月郑重的点点头,随便说了几句,就到了说的红梅林。
      一片红锦盖尽了冬日的荒芜,看见的那刻,仿佛看见了夏日午后,那一整片天的红霞。
      “一夜红梅先老。”我喃喃的说着。
      “春天还没到呢,小丫头就盼着她过去,怎么生辰不过了?”祈言语气带着属于他的意气风发,笑着向我走来。
      “我只是想到这句而已,生辰还是要过的。”我仰着头,去看他的眼睛,眼里星星点点,比夜里的繁星还要耀眼。
      “祈言,你要是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来投奔你,还是有婚约的,你会怎么样?”本来我并不想问,可是我心里堵得慌。
      在方筠雾来之前,我爹在我心里的模样是称职的父亲,称职的丈夫,谁人说起上京江府,谁不说一句和美,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
      他在我们面前,虽是温和,却也容不得我们做出任何抹黑他的事,对我娘只能说相敬如宾,确实不似将军和将军夫人般恩爱。
      原本我以为,像我爹这样的文人性子高洁,本性就带着几分冷淡。
      可方筠雾来了,一次一次践踏我爹的底线,却安然无恙,我阿兄不常在家,也就我娘那样的才会毫无察觉。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祈言的眼睛,不想看到眼神里丝毫的谎言。
      祈言拍了我的脑门一下,宠溺的笑着说:“你过了一年怎么越过越傻啊?还是话本子看多了,我就说不让你看。一个你还不够我折腾的,我要那么多婚约干嘛?“
      突然想起,十岁那年,我和表姐去马球会,我刚学会打马球,兴致冲冲的就要上场,一场比赛下来,我跟表兄赢了对方,正巧侧头看见了祈言,我忙着向他炫耀,两只手扬起来,向他招手,却不巧身后王公子的马受了惊,朝我跑来,我当时正看着祈言,完全不知道身后的情况。
      我只看到祈言急忙朝我跑来,我才回头看,可已经来不及了。
      王公子的马撞了我的马,我的马受了惊,我来不及控制,便从马上掉了下来。
      祈言第一次冲我大吼:“你能不能小心一点。”
      果然是挺折腾他的,一个那么温润如玉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吼我,挺不容易。
      我冲着他笑着,由衷的笑着。
      我不会成为方筠雾那般角色,因为祈言从头到尾,只选择了我。
      可若是我处在方筠雾的位置上,那个抛弃过自己的人,我是不会选择第二次的。
      “祈言,你以后不许吼我。”
      “好啊。”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答了,不思考一下。”
      “没什么好思考的。”
      一边说一边往红梅深处走去。

      正月初八那天,上京人人欢呼,大街上,人潮涌动,都在说着我朝大军如何英勇,给边关百姓带来多么和平的生活。
      我和阿韫表姐坐在繁盛楼的顶楼,从窗外看着这份热闹,心里不由自豪,这份祥和是我阿兄守护来到,想想就觉得很开心。
      只是没看多久,表哥便找来,一脸严肃的对我说:“阿也,咱们回府,阿韫你陪着阿也。”
      我们俩相对看了看,纷纷不解。
      没头没脑的回到家中,家中更是一片寂静,完全没有大军得胜的喜悦。
      我问在在府中的品月,品月像是刚哭过一样,我以为是方福生又闯了什么祸。
      府中奴仆无不面无表情,有的甚至隐隐哭泣。
      “品月,出什么事了?”
      品月不说,我又问了一遍:“什么事啊?”问到最后,她还是没有任何言语,我终于忍不住大喊:“到底什么事你说啊。”
      品月慢慢抬头看向我,很小的声音说:“是少爷。”
      我不信,一点也不信,我拼命跑去朝晖堂,屋里坐满了人,我爹我娘,阿舅和舅母,甚至外祖也来了,大家都低着头,我娘倚在花嬷嬷身上,像是哭了很久,终于停下的样子。
      我故作镇定艰难的问出:“我阿兄怎么了?”
      外祖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孔上尽是哀痛,他说:“古来征战几人回?阿也,你阿兄没有回来。”
      我一个字都不信,明明九日前我还收到了他的信,他还说给我买了可多礼物,还说定会随着大军回家。
      他们说,我阿兄死在了战场,我不信。
      “我阿兄不是说要回来了吗?”我强装镇定的说。
      我舅母起身来到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揽住我,一下一下温柔的抚摸着我,“阿也,想哭便哭吧。”
      我挣脱开舅母的胳膊,往外面跑去,却被我爹叫住。
      “祈大将军同样裹尸马革而归。”
      我定在那,我从来不知,我爹竟这么了解我,我未言语一句,一个转身,他便知道了我要去何处。
      “我阿兄何时回来?”我僵硬着开口道。
      “后日,随着大军凯旋。”我听不出我爹语气里的情绪,他一滴泪也未流下,不知该说他处事不惊,还是根本不在乎。
      我定定的看着我爹,良久,久到我回想起昨日品月同我说的。
      品月说,前日夜里方筠雾进了我爹的嘉楠居,甚至没有任何人阻拦。
      我爹素来是喜欢一个人住着,嘉楠居全是我爹的人,若不是我爹允许,谁能放方筠雾进去?
      况且,一个前有婚约的表哥表妹,深夜相聚,别说是为了谈论诗词歌赋,谁信啊?
      我看着我爹平静的瞳孔,下意识的说出:“爹,你是不是有点高兴啊?”
      所有人因为我这一句,都停下了动作,我爹却终于有了情绪,他很愤怒的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举起手就要打下去。
      可他到底还是没打下去。
      你看,我爹还是那样,容不得别人抹黑他高洁的品质,他只是对他想心软的人心软。
      “爹,前路未必平坦。”我知道除了我爹,没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阿兄走了,一个无子且不会再生的主母,怎么样都会让自家丈夫纳妾,延续香火的。
      所以我会问,我爹高兴吗?他都不需要再想别的理由,方筠雾就能入了上京江府,甚至还可以抬举当个贵妾。
      我看了一眼我娘,她依然在哭着,我不由自嘲的笑了笑,我的母亲一生平顺,遇事也会有人帮她解决,这一次的丧子之痛,恐怕无人替她承受了。
      我向外祖和舅父舅母行了礼,冷冷的看了一眼我爹,便往外走去。
      品月和竹月在我身后,静静的跟着,随着我走到我阿兄的院子。
      阿兄院子外面,种着一排垂柳,初四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此刻这些枯枝丫上,附上了雪衣,我露出淡淡的笑,阿兄你看,连你门外的柳树都知道你走了。
      院子里,我并不常来,因为阿兄自十五岁起,更多的是在军营里,平常他回家,也是先来我的院子来找我的。
      我阿兄一直在做个好阿兄,他总说:“我们家阿也每天要学那么多东西,本来就很累了,我来找她不是应该的吗?”
      总是他来找我,如今想来,我主动去寻他的时候好少啊。
      阿兄刚刚弱冠,还未娶妻,还未生子,我都没有去了解过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只知道,他所求之一的,是天下大安,其他我丝毫不知。
      我开始懊恼,我如果多关系他一点,多关心一点,是不是……
      就没那么心痛。
      院子里,有一架秋千,那是我九岁时,看话本子,里面写着娇俏女郎秋千荡,那时我院子里满满的,实在放不下一架秋千,便央求爹,在园子里给我做一架,我爹说,休要玩物丧志,可阿兄悄悄在他的院子里,自己动手给我做了一架,可只玩了两三次,便被我爹发现,狠狠的训斥了我们,渐渐的我便忘了,阿兄这里还有他给我做的秋千。
      秋千一点没有破败的样子,反而崭新的像刚刚做好般。
      我呆呆的望着因为一阵风起,而晃动的秋千,仿佛昔日我还是孩童,阿兄轻轻地荡着我,我却一直喊着,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竹月在身后轻轻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看到身侧有一个小厮还躬着腰,我让他起来,他却一动不动。
      “有事吗?”
      小厮低声说道:“我们主子走之前说过,倘若有一天他回不来,还请小姐,不要难过太久。”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原来今天本就是个阴天啊。
      眼泪不知道何时流下,只觉得那时候,浑身发冷,从心底的颤抖,那是我真切的第一次感受亲人离世,原来至亲离世是这个样子啊。
      仿佛一夜之间,眼前所有生气凋谢,从此,我的人生里盛开的每一簇花束,总有一朵是凋零的;人生所有快乐时刻,总有一刻是悲伤的;人生所有的路,总有一个人是始终缺席的。
      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再也无法平静的接受这一切。
      悲伤犹如潮水,淹没了我的豆蔻之年,我的阿兄永远停留在了我的十三岁,而他还未见过十三岁的我。
      我慢慢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痛哭失声。
      阿兄啊,你说了谎,你没有凯旋,也未安好。
      良久,竹月和品月上前抱住我,我们此刻,谁都没有说话。
      小厮依然躬着身,语气带着哽咽说道:“小姐,主子常说,天总会晴的。”
      是啊,天会晴,可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回不来了。
      如今,阿兄成了整个大朝的英雄,可是阿兄,我不要你成为英雄,我只要你是我阿兄。
      我哭着,想起好久好久之前,阿兄带着我去放风筝,风筝越飞越高,我那时太小,拉不住线,是阿兄从背后抱住我,握着我的手,他说:“我们阿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阿兄永远护着你。”
      从此,我的阿兄再也不会护着我了。外面的风雨再大,我都要独自去经历了。
      我缓缓起身,不顾酥麻的腿,谁也没让跟着,往花园的假山跑去。
      去年,京城里兴起了一个游戏,说是写给长大后的自己,我拉着阿兄一起,把匣子放到假山里藏着,说要等到我出嫁那天,再拿出来。
      我拼命的跑去那里,我里里外外的找着,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在哪里啊?到底在哪啊?”我不断的说着。
      整个假山,只有当初我放的地方没有找了,我寻过去,我的匣子上面叠放着阿兄的匣子,上面还用石头压着纸条。
      「想不到吧。」
      我不觉笑出声,我也不会想到,阿兄会藏在这里。
      我盯着这个匣子很久,久到天上飘起了小雪,零星的雪花落到匣子上,随即又化了,落一片,化一片,周而复始,直到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匣子,我的衣袖上也渐渐堆起雪花。
      我轻轻的的打开,里面就是很小的一张字条。我颤抖的打开,里面就十二个字。
      「愿我阿也,一生顺遂,无忧无灾。」
      我眼里噙着泪,却笑出来,把字条捂在胸口,抬头看向落雪的天空,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过了一会,不知是雪花,还是我的眼泪,亦或者雪花伴着眼泪,在我的脸上肆意的流着。
      我看了很久很久,可是我看不到一点光亮,一点光也没有。
      终于,我还是痛哭失声,靠在假山边,迎在白雪里,独自承受失去阿兄这件无法改变的事。
      我朝战死沙场的将士,都是归于白瓷罐,我连阿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都不知道他受了多少伤,他到底疼了多久。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揪起来的疼。
      阿兄,对不起,我好像无法做到你说的难过不要太久,你离开这件事,我要用一辈子时间,来难过。
      我拖着冻僵的身子,来到我娘的院子,院子里死气沉沉,每个人哭丧着脸,不知道她们是真的难过,还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合群。
      进了屋,我娘倚在床上哭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花嬷嬷先看见了我,拉我到了我娘跟前,我娘这才回过神,伸手拉起我的,泪眼朦胧,声音哽咽这对我说:“阿也,我以后要怎么办啊?”
      我冷冷看着她,原来她哭的不是阿兄啊,她哭她自己啊。
      也是,我爹如今也算壮年,现下膝下无子,他不会让自己断子绝孙的,这件事,连我外祖都无法置喙一句。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边的发,她是该哭一哭自己,方筠雾明目张胆的出入我爹的嘉楠居,她还只顾自己的快乐,与方筠雾谈笑。
      说起来,靖安侯府满门精明,怎么养出我娘这般的女儿。
      “阿也,我想着反正你爹是要纳妾的,不如就让方妹妹进门,说来也是知根知底。”
      我面目表情的看着她,她为什么蠢成这样啊?
      她见我不说话,又摇了摇我的手,我冷声说着:“你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写信给我外祖,让舅母寻一个性子好拿捏的姑娘,方筠雾这杯茶,你喝不起。”
      我见她扭扭捏捏,想要再说什么,我懒得理她:“你听也好,固执己见也罢,我亲事已定,谁也挡不了我的路,只是你,要留在这个家里,过一辈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身后的母亲哭声渐弱,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皆是无措,她的一辈子,都有人为她打算,把她的前路铺的顺畅又光明,让她一刻也不曾为自己操过心。
      生了两个孩子,从没有亲手抚育,皆是外祖家找来奶娘,隔一年换一个,生怕我们与奶娘生出感情,薄了她。
      就连出嫁,也是精挑细选了我父亲这个寒门学子,风光下嫁,父亲碍于外祖家的权势,也不敢薄待她,真是舒心了半生啊。
      上京小姐里,谁都没有我娘活的舒心。我也比不上她。
      如今,我娘终于不得不自己打算自己往后的人生了。倘若阿兄还活着,也许我娘真的能像外祖给她打算的那样,顺畅一辈子。
      “娘,你还有我的。”我看着我娘,轻轻的说。
      就算她不是多么称职的母亲,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若是我爹真有心要纳方筠雾,我总要保护她的。
      大雪弥漫在这高门大院,仿佛它知道,这个家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了。
      回到我的院子,品月和竹月上前,握住我冷的发僵的手,不停地给我搓着。
      “小姐,怎么这么冷啊,我去给你生火。”竹月急忙说着。
      章嬷嬷从屋里出来,握住我的手,把我抱进了怀里,一边对着品月竹月说:“快去弄点雪,给小姐搓一搓。”
      两个小丫头赶忙去了。
      而我抬起两只手抱住章嬷嬷的腰,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抱住我。
      “小姐,我们进屋吧。”
      “嬷嬷,我阿兄真的没了吗?”我闷闷的声音,问着这个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嬷嬷像是哭了,带着哭腔的说:“小姐想哭便大声的哭吧。你才刚十三岁啊。”
      是啊,我才十三岁,终于有人记得,我才刚刚十三岁。
      开始,我像是抽泣,可能是嬷嬷的抚摸,让我把紧皱了很久的心终于放下防线,我嚎啕大哭,嬷嬷抱着我更用力了,还喊着:“哭吧,哭吧,哭完就好了。”
      我拼命的摇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好了。
      “嬷嬷,我没有阿兄了。”
      我忘了我哭了多久,只记得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旭日当空,只留下一地残雪告诉我,原来昨日是真的。
      我站在窗前,伸手挡住夺目的阳光,可指缝里透出的光束,打在我的眼睛上,我微眯着眼,慢慢移开手,一点一点去接受刺眼的光亮。
      品月从门外,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出个囫囵话,喝了口水,就拉着我往外面跑。
      我拉停她,问她:“什么事?”
      “老爷要让方福生去迎回少爷。”
      我愣了一下,只一瞬,回身叫了竹月,“去靖安侯府,把阿舅和舅母请来。”然后又补充道:“叫上表兄,他们问起,就先说我阿兄回来的事情需要商议。”
      我看着竹月的背影,对着品月说:“品月,要长大了,怕不怕?”
      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我自己,这个家里,也许我要孤舟独桨,一个人了。
      品月淡淡的笑着看我,她说:“小姐,我不怕。”
      我也扯起浅浅的笑,对品月,对自己说道:“我也不怕。”
      到了朝晖堂,我爹依然坐在上首,令人扎眼的是,方筠雾与方福生也安稳的坐在下面,反而不见我娘的身影。
      我规矩的向我爹行了礼,然后选择无视方筠雾和方福生。
      也许我爹是顾念我刚刚没了阿兄,没有挑我的错。
      我坐定后带着淡淡的笑问我爹:“爹,娘呢?”
      “你娘身子不爽利,还歇着呢。”我爹语气带着点的温和,又比平常多了一些和蔼,不似昨日那般。
      我点点头,看向方筠雾,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个安静的厅里,异常清晰,“表姑平日和我娘要好,说得上话,怎么这个时候不去陪陪她。”
      方筠雾没想到我会说起她,连忙笑着道:“表嫂现下伤心,我嘴笨,怕说出的安慰反成了不好的话,等表嫂好一点,我再去看她。”
      我笑了一下,“表姑可别说自己嘴笨,侄女见您第一面就觉得表姑是个四面玲珑的人。”
      她尴尬的笑着,“阿也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在我爹面前可比在我面前要亲切多呢。”我坦然的看着她,反倒显得她很拘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也是,我爹失去了儿子,表姑先安慰我爹要紧。”这次轮到我爹邹起眉头,咳了一声。
      我爹声音冷了冷,带着训斥的意味说着我:“我什么时候教你可以议论长辈了。”
      我更觉得好笑,微微歪着头,故作好奇的说:“爹,你什么时候教过我东西啊?”转而又对着方筠雾说:“说来我倒是羡慕表哥,没来我家多久,我爹亲自教他文章,这可是我和我阿兄也不没有的。”
      我说完,我爹和方筠雾皆是一愣,方福生啃着苹果,切了一声,吊儿郎当的说:“你一个丫头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方筠雾都来不及捂住他的嘴。
      我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带着玩味的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父亲是当朝阁老,我母亲是靖安侯府大小姐,你一个乡野村夫,也配说起我,也不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受了我家一时的施舍,真以为自己是上京公子了,你配吗?”
      方福生脸憋得通红,我直起身,往回走到我刚才坐的位置。
      我爹看着我一脸笑容,走到我面前,沉声说:“你乖乖的听话,我不会薄待了你。”
      “怎么?爹,我可是那句话说的不对吗?难道不是您给表哥讲的文章啊,你说说,现在这下人的口舌也真是厉害,黑的说成白的,爹爹可真要好好换换你身边那些人了,如今连您的口舌都会嚼了,他日误会您和表姑可就不好了。”
      我爹也是在朝堂上沉浮多年的赢家,我知道我的一两句话于他而言,不过就是羽毛打在石头上,微不可见,可总要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爹眯着眼,看了我一会,我也直视着他,想从里面探究到一点温度,可我却一点也没找到。
      “阿也长大了。”然后笑了笑,那种笑带着像看蝼蚁的不屑,又像是感叹,令人能冷到骨子里,我终于还是看到了我爹的这一面,一个寒门学子,就算靠着岳家的支持,走到他现在的地位,也不是慈眉善目得来的。
      我早知他不干净,却也总觉得他对家里是不一样的,可自从方筠雾来了,我才知道,之前对我们的温和,也不过是他外面的伪装,他的内里的温暖,或者说仅有的温暖,是给他表妹的。
      这个家,不过就是一根绳子硬捆在一起的,走掉一个,就四散了。
      我让自己强装镇定,不让自己露出一点胆怯,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开始,我要的是这根虚假的绳子,假模假样依然捆着,就算它松散,那也给我挺着。
      那样,我的生活,我娘的生活,都不会因为发生了什么而变化。
      “阿兄走了,我不就只能长大吗?”
      我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看似很宠溺的一下两下,他带着笑,可语气里全是冰霜,“爹不希望阿也长大,永远做个听话的乖孩子不就好了。”
      我抬起头,无畏的说:“难道爹会护佑我一辈子吗?”
      “阿也听话就会。”
      你看,是有条件的,可我不想做待宰的羔羊,永远受他的桎梏。
      他的眼神里,那份阴狠丝毫不加掩饰,我忍着恶心努力笑开说:“爹,如今阿也也只能仰仗您了。”我爹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我阿舅他们来了,我爹微微一愣,然后迅速恢复平常,上前迎客。
      客套的落座后,我爹开门见山。
      “舅兄前来所谓何事?”
      大概是舅母看到是竹月找的他们,便没有让阿舅说是我请的他们,而是说:“明日阿青就要回来了,我想着家里没有兄弟了,没人能带他回来,不就来问问你什么安排吗?”
      我爹始终带着客气的笑,也不迂回,直接说:“家中尚有一位阿青的表弟。”
      我阿舅轻蔑的看了一眼方福生,冷哼了一声:“他不配。”
      场面陷入尴尬,我表兄上前郑重的行完礼,语气诚恳的说:“若姑父不嫌弃,我愿迎阿青回家。”
      我爹没有说话,他喝了一口茶,眉目带着浅浅的笑,“天还冷,快从地上起来吧。”
      一时没有任何人说话,还是舅母说起:“怎么不见阿梅。”
      “朝梅现下还伤着心。”
      舅母说着就起身:“我去看看她。”
      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要带我一起,我便起身,看了一眼竹月,竹月会意,悄悄的退出厅内,往大门外走去。
      一路上,舅母就安慰着我,让我往前看,说我的前程是光明的,不用担心,我背后还有靖安侯府。
      我拉住舅母,停在那,眉毛微微蹙起,声音很小却很坚定的说:“舅母,我去接阿兄回家吧。”
      舅母微愣,然后伸手拉我进怀里,语气尽是心疼,“阿也,你还小呢,不要把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
      “我不会让方福生去的,死也不会,既然我爹不愿意表兄去,那就我去接我阿兄好了。”
      舅母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阿也,只任性这一次好不好。”
      我用力的点点头。

      翌日,我穿上丧服,立在城门口,等着我阿兄。
      我的身边,是祈言。
      身后,是人群的欢呼声,我回过头看,大朝百姓人人都是家国两全,偏偏我和祈言,还有那些战死沙场将士的家人,就是全了国家大义,难了阖家团圆。
      “我猜到会是你来。”祈言依然看着前面,语气平静。
      我牵起嘴角,也看着前面:“我会让别人来吗。”隔了一会,我试探的开口:“过年之前,你便知道我阿兄的事情了吧。”
      祈言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阿兄是那天走的?”
      “腊月二十。”
      “原来我阿兄连年都没过。”然后接着问:“我爹知道的吧。”
      我都觉得多余问这一句,一个内阁阁老,怎会不知战场将军逝世,更何况那是他儿子。
      我爹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想来心底里发出冷笑,怪不得要接回方福生呢。
      可方福生就是个外甥啊,忽然间,我的脑子里,一切都明了了起来
      我忍住冷意,开口问祈言:“大将军为什么?”
      祈言沉沉的开口:“伤势过重,没有救回来。”
      “那我阿兄呢?”
      “阿也……”
      “我承受的住。”
      “为了保护我爹,被万箭穿心。”
      眼泪静静的流下来,万箭穿心?他该有多疼啊。
      祈言转头看向我,眼里都是歉意,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知道感同身受这个词多么痛苦了。
      “祈言,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保住大将军是每个将士都会做的,我阿兄也不例外,我该恨南蛮,不是你。”
      祈言想要伸手替我拭去泪水,抬起手才发觉这不合时宜,随即放下手,嘶哑着嗓音对我说:“别哭。”
      我用力的点点头。
      远处,大军正奏凯而归。
      到了我们跟前,将军纷纷下马,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所有人看到我皆是微愣,然后对我点头。
      我接过阿兄的白瓷罐,一滴泪也未流。不知道是不是前两天哭的太多了,这一刻,我竟觉得,踏实了,我的阿兄在我的怀里。
      我和祈言对着看了看,然后一起朝着上京城走去。
      一路上,百姓有哭的,也有低着头的,这一刻,上京城仿佛陷入无声的世界。
      有孩童问,我和祈言怀里抱得是什么,他的母亲告诉她:“那是英雄。”
      是啊,这是英雄。
      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河。
      家里早早挂起白布,爹娘站在门口,等着礼官册封。
      我捧着白瓷罐跪在香案前,听着圣上的追封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左将军江延青,率军北击南蛮,大败南蛮五百里,朕心甚慰,卿立下不世之功,朕之幸也,亦是民之幸,国之幸。江爱卿一世英雄,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实乃我朝之大损也,举国节哀。朕深恤爱卿之家人,追封左将军江延青为骠骑大将军,赏黄金五千两。
      钦此」
      我娘起身后,来到我旁边,拉起我的手,捧着我的脸,替我一点一点把泪擦去,“阿也啊,以后娘陪着你。”
      我茫然的抬头,看着我娘苍白的面庞,她像是原来的样子,却也不像,仿佛做了什么决定般坚定,眼神里,虽然还有从前自私的影子,可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
      “好。”我的声音有点颤抖,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娘对我承诺一件事。
      中午的时候,我跪在阿兄灵前,看着来往吊唁的人,到后来,我竟然能分辨出,哪些真的为我阿兄伤心,哪些只是做做样子。
      从白天到晚上,我爹一次也没有来到我阿兄的灵前,却在深夜,无人之时,一个人走过来。
      那时候,灵前只有我,我无力的抬头,疲惫的看向我爹。
      “阿也,累了的话,回去歇一歇吧。”我爹蹲在我面前,轻抚着我的头发。
      我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还未等到父亲,我怎么敢休息。”
      “阿也等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等着您说说话,我今天想了一天,突然发现,从小到大,我们竟没有认真的说几句话。”
      我爹默了一会,低声说:“阿也要说什么?”
      “小时候,觉得您那么高不可攀,别人说您品行高洁,我就相信您品行高洁,别人说您不同流俗,我便认为您就是这样的,以至于到了七八岁,我都觉得父亲就该是您这样,不甚亲昵,只是有距离的温和。
      “阿兄不善读书,您便再也不管他的学业,把他放在阿舅身边,您说你是一介文人,教不了阿兄,便真的再未教过他丝毫。
      “我出生后,是您进内阁的第一年,外面有人传,是我这个女儿带来的好运气,可您偏偏为了证明自己是德才兼备,才会拜相入阁,对我若即若离,小时候不懂,长到现在再不懂就是蠢了。
      “我以为您一直就是这样的,表面温和,内心冷硬的很,可自从您的表妹来了,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人啊,总会有偏心,就像你偏心你的表妹,爱屋及乌,对她的儿子都关怀备至。说实话,羡慕过,可也知道,只能羡慕。
      “以前或许我会去争一争,毕竟您是我爹,可今天我把阿兄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我阿兄给您带来了那么大的荣光,您都不会流一滴眼泪,那么我何德何能去求您的偏心呢?”
      我爹眼里一瞬变了很多神色,他握了握拳,随后手在我的胳膊上停下,沉声说:“我竟不知,原来是你最像我。”
      “像吗?您不觉得这样很累吗,我每天让自己变成单纯,明媚的样子,不过就是为了逃避这份相像,我若是个男儿,或许会比我现在轻松。”我悄悄躲过我爹停在我胳膊上的手,喃喃道。
      我爹就那么看着我,我也坦然的看着他,语气平静的问:“方福生就只是方福生吗?”
      “阿也,有些猜测可以说出来,有些猜测就要烂在肚子里。”
      我微微笑着,眼神丝毫不闪躲,“眼下四处无人,悄悄跟您说一说,好跟您讨些东西”
      “什么?”
      “和您做笔交易。”
      我爹久久没有说话,我也未曾开口,父女俩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彼此,我看着看着,突然回想起我和爹的过去,竟从没像现在这般,对望着,即使这里面有较量,有妥协。
      “阿也想要什么?”最终还是我爹开了口。
      “想要您的一个承诺。”
      “可是你有筹码来和我做交易吗?”
      我慢慢笑开:“您生的女儿,会不懂这些吗?”看着我爹渐渐变化的神情,我接着说:“临信阳城巷。”
      那是我爹十五年前,下放的地方,而很巧的是,方筠雾是从那里来的。
      昨日,舅母过来拉我的手,我便像竹月递了个眼神,又看了一眼方筠雾,竹月便明白我的意思。来之前,我在我院里和竹月说好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还他一丈,然后自己再留点。只是没想到,天佑我,临信到上京就半日车程,竹月刚到临信,问的第一个婆子,就是以前伺候方筠雾的,方筠雾念她年纪大了,给了银子让她安享天年去了。方筠雾有没有丈夫,丈夫死没死,不言而喻。今日竹月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很震惊,大概也猜的七八了。
      也许以我爹对我娘的了解,是相信我娘不会查她的来历,只能怪我爹太轻敌,忘了我。
      我朝高宗与其苏皇后的故事,至今被传颂,姑娘们期望遇见高宗这样一心一意的郎君,少年郎向往苏皇后那般明媚的少女。只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没人能猜出为什么,不懂为何苏皇后最后逝世在江南,不懂为何高宗自此消失,无人知其生死。但从那时起,继位的代宗便身体力行一生一双人,号令百官,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却绝不可养外室。
      曾经,大理寺少卿王家,因儿子在外养外室,甚至生下私生子,此事传入明宗耳中,明宗拍案而起,直接罢了王大人的官,他儿子更是流放岭南。
      自此我朝百官,小心谨慎,却时常有人犯禁,到了如今,养外室成了大罪。
      曾经,我爹因为结发二十多年,从不曾纳妾而受当今圣上看重。如今有这个把柄在手,我不怕我爹不答应我的要求。
      我爹突然笑出来,笑里再也不见刚才的温和,“你若是选择你的父亲,未来的路,你会走的顺畅,如你外祖给你母亲铺的路一般。”
      我笑出声:“你做不到我外祖那般的,你心里有过我吗?”
      我爹笑着低了低头,抬起头,眼神全是阴狠:“想要什么?”
      我被看得微微一愣,不是害怕他的神情,而是终于死心,我的父亲心里真的从没有过我。
      “我要掌家之权,要你承诺,方筠雾永远为妾,方福生永不入族谱,还有,请父亲继续装着以往的模样,那么这个家,就还是家。”我字字铿锵。
      “阿也,你要的未免太多了吧。”
      “其实我还可以要更多,只是我不贪心,只要我最想要的。”我微微仰起头,我不能输。
      我爹盯着我,缓缓开口:“你手里的把柄最好握得住。”他停顿了一下:“今夜你我父女所说之话,如若外人知道丝毫,我不保证我会像现在这般好说话。”
      我莞尔一笑,“父亲放心。”
      随后我爹起身,往外走去,我知道他踏出这里,我们父女之情也算是水尽鹅飞,各走各的路了。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天是真的冷,脸颊冻得透凉,我眨动眼睛,却越眨动越模糊,从此,我不止没了阿兄,我也没了父亲。
      “父亲,阿兄没了,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对他说的。”
      我爹停在门边,没有回头再看我,而是声音悠长的说:“我与他父子缘薄,盼他来世能如他所愿般活着。”
      他越走越远,直到墨在黑夜里。
      我昨夜想了一夜,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我爹没有给我多少爱,可我付出了作为女儿改交付的所有依赖。直到我爹来之前,我都在犹豫徘徊,可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明朗,倘若我走出这一步,那么我和我娘未来的日子,就是握在自己手里,就算外祖逝世,他也不敢动我们一下。
      若是我软弱一分,他也不会对我们心软。

      阿兄出殡那天,天很好,碧空万里,大雁归来。
      我走在最前面,出了城门后,看见两边立着班师回朝的大军,周将军走到我面前,先向我行了礼,给我递上一封信,对着我点点头,然后回到了他的位置。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回到我的院子,蹲在那两只兔子面前,戳着它们,它们现在一点也不怕生,怎么逗弄也不会恼。
      我摸出那封信,小心翼翼的打开。
      上面有一行字「万望阿也余生坚强,期盼阿也一生幸福。」
      我站起身,看着太阳一会儿藏进云里,一会儿又普照万物。
      默默想,就算前面是荆棘,也要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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